她的眼神里有怀疑,她期待一点解释。想必司简也看懂了。但是司简仍旧很平静,也不做一点的解释。
他甚至微笑:“生老病死,都是注定。”
寻善摇头,“曾经的曾经,我也希望刘扶萧死,想要他跟扶季一起灭亡,尤其他杀了王氏满门后,我更是恨得发疯。但是司简,如今,我把一切都放下了。我想到的只是当初我们三个在一起练剑,刘扶萧总是不客气,一剑刺过来,让我躲无可躲。但是正是那一次次的毫不留情让我剑术上升如此之快。没有仇恨,司简,你懂吗?我不想看见任何一个人死。哪怕他是我的敌对。”
“你这个想法很好,但是,小白,还是太天真。”
“因为我们不欠别人,别人也不欠我们。”
寻善还是不认同,她转过身,看向窗外的玉兰花。
刘扶萧始终希望她能去看一眼他,哪怕真的只有一眼。
可是,一天,两天,三天。
第四日,刘扶萧躺在床上,怀里抱着青霜的画像,枕边放着一封老旧的信,就这样一个人躺在黑压压的屋子里,闭着眼睛,想起往事,嘴边露着一丝笑痕。
他知道,青霜不会来了。
因为青霜死了,他会在黄泉路上等着他。
他蠕动着苍白的嘴唇喃喃自语:“第一年,我们年幼,你在玉兰树下笑,笑容干净透彻,我从未在刘氏见过那般耀眼灿烂的笑,我以为你是对我笑,后来发现我身后站着司简。第二年,一起练剑,你的剑术极烂,力道和速度都不好,司简只会让着你,对啊,他太宠你了。那个年纪,我早已看明白你们之间的感情。我对你发狠,一剑剑刺下去绝对不手软,你惊慌失措连连喊着司简的名字,我很生气。第三年,你被你爹关起来了。第四年,第五年,第六年,一直空白,你身边只有司简陪伴。第七年,终于再见你,站在满园繁花中,出落得越加标志,我只想拂去你肩上的玉兰花瓣,你却急急退后,被司简瞧见,误以为调戏,怒意之下我揪扯了你,竟不想扯下了你腰间的衣料,你涨红了脸。第八年,第九年,第十年,你还被关在地下密室里。第十一年,你被司简杀死,我给你杀了你爹为你报了十几年来的仇恨,你却反过来怨我。你死后的五年,我常常对着你的画像发呆。后来有一天发现你没死,你变了身份和性别嫁给了司简为妻。天大的笑话。原来这五年你一直在沉睡。我想再见你一面,其实我知道你不会来,因为司简是个小气的男人,他一直欺骗你,不会放你来找我。再见,青霜……”
这就是他和青霜的全部,眼泪滑过他眼角,沾湿鬓发。
十五年,整整十五年,数来那般短暂,又如此漫长,漫长到他死去,他还忘不了他。
他抱着画像的手一抖,浑身冰寒,接着身体抽搐了一下。
他睁大了眼睛,眉间的朱砂像是迅速黯淡了下去,失去了该有的鲜红的色泽,他的面色隐在暗夜里,苍白无力,像一朵在雪地里快速衰败的玉兰花,在熬过了无数个彻骨寒凉的不眠之夜后,终于凋谢了。
他闭起了眼睛,安详而寂静地躺在床上,怀里抱着那副画像,嘴边一抹微弱的弧度,像是满足,又似是遗憾。
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走了。
刘氏失去了他们的主子,而他们也是在第二日天明才发现刘扶萧的躯体早已冰凉。
一声尖叫划破苍薄的天空。
……
……
刘扶萧死了,死在一个寂寞的夜里。
寻善站在刘府大门前,身子颤抖。
那扇她熟悉了数十年的府门,此刻挂着白绸布和白灯笼,哀哭声从里至外传出,声声悲戚,此起彼伏。
她突然就想起她娘亲去世时候的样子,也是那个样子,满世界的白色,满世界的哭声,她一脸茫然,缩在司简怀里,看着来往祭拜的人,觉得寒冷。此时,她也觉得身体内涌起一阵冰冷之意,席卷了她整个人,心脏都痛得蜷缩起来了。
司简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不发一言。
他以为她会向他质问刘扶萧死去的原因,但是她只是沉寂地转过身来问道:“我死了,青霜宫也会这般哭声震天吗?”
她的眼里闪过泪光,司简愣住。
寻善又道:“其实刘扶萧死了,我一点也不开心,反而有些许的难过。知道为什么会难过吗?因为我有血有肉,还有一颗跳动的热血的心脏。”顿了顿,她又说:“我还知道,青霜死后,刘扶萧定是也很难受很难受。”
“小白。”
“司简,我们毕竟是发小。”
发小,两个字,形容和诠释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因为自己也命悬一线,所以她不希望别人也面临死亡。这是如今的寻善真真切切的想法。
可是似乎,一切并不是那么美好。
寻善也最终没有踏入刘府一步,她站立了半天后无声离开了。
司简一直跟在她身后,无言,沿着她踏过的脚印走着。
一步又一步,走过繁闹的街道。
寻善突然停下来,司简也顿住步伐。
“小白。”他唤她的名字。
“我其实没事。”她背对着他道,“只是害怕死亡罢了。”
她的背影纤瘦,显出一丝落寂和哀伤来,映在清晨的红日里,飘渺如烟。
她的肩膀颤抖了一下,在他看不到的角度里落了泪。
她很难过,同时也害怕,怕自己跟刘扶萧一样悄无声息地去世了。
“他得的是和我一样的病。”她颤着嗓音说。
那天雪地里,见到瘦骨如柴的刘扶萧,她就猜到了。
司简眉头一皱,上前伸开了双手欲要拥抱她,然而,见到她抖动得越来越厉害的肩膀,他的手在空中沉寂了半晌后最终化作一个忧伤的姿势,放下了。
他的小白,一直以来都想要坚强。病弱的她仅剩最后一丝苍白的骄傲,藏在疼痛之下,隐在笑颜之后。很多个夜里,她都被体内的寒气惊醒,辗转反侧,却硬是不发出一声声响来吵到他,他只是装着睡着,一动不动,直到她安静了,疲倦地睡去了,他才睁开眼睛拥抱她,将瘦弱的她揉紧在自己怀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安慰她的痛楚,才能拥有她不失去她。
她放下对刘扶萧的恨,在另一个方面不过是因为她觉得他们同病相怜,如今刘扶萧死了,她只会感到恐惧。
“有我在,小白,不要怕。”他在她身后轻声道,声音里透出一丝温暖和坚定。
寻善点了一下头,流尽了眼泪,才回身对着他微笑:“我知道,一直有你在,我不怕。”
司简再次伸开双臂,将她拥入怀里。
回去青霜宫后,司简小心问过她一次,如何知晓刘扶萧患的是和她一样的病。寻善只是摇头,只字不提。司简便不再问。他知道,如今的小白也是昔日聪明绝顶的青霜。
如此过了几日,待到思思临盆,寻善才稍微正常了一点。
寻善和三娘等人候在外头,唐年君急的一直围着桌子打转。
里头传出思思凄厉的惨叫,寻善一度紧张,拉着三娘的袖子问:“每个女人生孩子都这个模样?”
“这就是每个女人最光荣也最苦难的时刻。”三娘道。
一个时辰后,一声婴儿的啼哭从屋内传出。
“生了!”三娘说。
“生了?”寻善跟着追问一句。
“生了?!”唐年君尖叫一声,愣住,随即再次尖叫,头一个往屋内奔去,绊倒了桌子,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他倒笑了,大声的笑,十足的疯样,看得寻善乐了,咧嘴一笑,笑着笑着,她的眼眶湿润了。
三娘看着她,轻声道:“夫人也会有属于自己的孩子。”
“真的有那么一天吗?”她苦笑。
“会的,相信主子。”
三娘安抚一笑。
里屋,唐年君从产婆手里接过那个小小的尚且还闭着眼睛的孩子,手指都在打着颤。
思思躺在床上,虚弱的脸,满头大汗,但是嘴边一抹笑意,甚是满足。
“男孩女孩?”她问。
“男孩,男孩。”唐年君的舌头也跟着打起了结,“思思,我们的孩子,儿子, 你看。”
思思望过去一眼,深深笑了。“你放心了。”
“对对,我放心了。思思,谢谢你。谢谢你给我生了一个儿子。”
眼泪滑出唐年君的眼眶。
思思也落泪,“你放心去做主子交给你的事情,我和孩子在家里等你平安归来。”
“好,等我归来。”
唐年君将孩子放在她身边,俯下身同时拥抱了他们--他一生都要疼惜的两个人,一个妻子,一个孩子,至亲至爱。
第六十九章 一打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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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氏少了一个主子,门派大乱,司简趁机对它发动进攻,派唐年君和沧澜里外夹击,在城门外对它围剿拦杀,一举大挫刘氏,刘氏落荒而逃,在城外设立了一个帐营休养生息。
寻善听闻消息的时候,已是三月份了。
莺飞草长的日子,她坐在殿外晒太阳,她这些时日越来越无力,常常能坐一个午后,通常是司简抱她进殿,她便赖在司简怀里,跟他断断续续讲一些往事。
这日,她就讲到了刘扶萧。
她说:“定是这样的,定是如此,刘扶萧患的是和我一样的病,只是我得病情有可原,是刘氏为了控制下属,那刘扶萧呢?他是刘氏主子,生来贵胄,又是刘氏唯一嫡子,又怎会得上离殇这个毒病?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
“万事皆有因。”司简道。
寻善却摇头,“不不不,肯定有我不知道的原因在里面。司简,你知道是什么吗?可以跟我讲讲你的看法吗?”
“不要多想,小白,你现在需要休息。乖,睡一会儿,你的病很快就会好了。”
“很快,是什么时候?”
寻善不依不饶,突地任性起来,一把推开他,赌气道:“你只会说很快很快,到底是什么时候?你说啊,你骗人,根本就不会好起来了,我会死,会和刘扶萧一样,我也会死掉的!”
她掩住面容,蜷缩起双腿,靠在角落里,不理司简。
司简觉得无力,叹口气安抚道:“乖,不要再去想刘扶萧,他的情况和你的不一样。你听话,顶多两年,你会好起来的。我们还要白发苍苍看尽人世沧桑。”
寻善就哭泣,颤抖着身躯流眼泪,而后抬起脸扑进司简怀里,拉着他的衣襟道:“我不要离你而去,不要离你而去。我还想跟你生一个孩子。我答应过你的,还没实现承诺呢。我不能死,司简,我不能死。”
“好,乖,不死,我们都会活得长长久久。小白,你听话。”
“我听话。”
“很快了,小白,很快了。”
的确很快了,不久,青霜宫和刘氏在西山又展开了一场大战。
奇怪的是这场战役刘氏并未有赶尽杀绝之意,一路只守不攻,倒是司简命人斩杀刘氏好几员大将。
刘氏将领破了西山的秘密要道,更是破了罗门阵,一列人马进了沛庄。
小草尖叫一声,大喊赖沉。
赖沉飘身而来,执剑挡在他们面前,冷声道:“别怪我手下无情。”
让他们意外的是来者并未有敌意,只是抱拳还了一礼:“打扰。”转身撤了队伍,离去。
队伍才行几步,便有一列黑衣弓箭手从暗处掠来,形成一个包围之势,领头者是庄安,他一声令下,箭矢便如同箭雨,从天而降,将来人杀了个措手不及,血溅三尺,无一人生还。
如此狠辣之势,看得小草目瞪口呆,扯住了赖沉的袖子。赖沉沉声道:“别多事。”
“主子……”
“主子是王者,有权平复杀戮,也有权挑起杀戮。你我无法干预。”
小草敛眉,安静点了点头。
最终,两场战役下来,刘氏死伤多数,在司简的逼迫下退回了蜀地。
青霜宫一时间名声大盛。
唐年君和沧澜平安归来,在长廊里遇见了寻善。
寻善一个人站在那里,似乎早有意在等他们。
他们对视一眼,上前行礼:“夫人。”
寻善凝视他们,面上带着一丝笑容,温婉道:“二位辛苦了。”
“不敢。”沧澜道。
“我只是问二位一点小事,无需拘谨。”
“夫人请讲。”沧澜面色如常,一派云淡风轻。
春风卷过玉兰花瓣,带着一分暖意和香气落在长廊里。
三月的天气,阳光明媚,金丝一缕缕,照着这个大地,也照着寻善的脸,她静静听完他们的话,面上毫无情绪,满目沉静,甚至微微笑着,转过了身子,朝前行去。
唐年君望着她的背影,突地开口唤住她:“青霜!”
寻善脚步凝滞,愣了一会儿,回眸。
她望见了唐年君迷离的双眼,他看着她,静静凝视了半晌,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出口,但是喉咙上下滑动了一下,他只是朝她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没事,谢谢你,一直陪在主子身边。也谢谢你,曾经是青霜。”
万般情绪,全都包含在这句由衷感谢当中,化为最为平淡的一句话,迟了很多年,但是现在说出口,也不晚。
寻善莞尔,点一下头,离开了。
她一直行到端华殿,站在校场前,看着那座扶季石碑,再望向一侧的玉兰树林,那里,开了满树的白花,像是铺介了漫天云华,芬芳一世界。
司简站在台阶的上方,面向她,对她淡笑,他的眼底闪烁着最为柔软的光芒,星华璀璨,清淡迷离。
她一步步迈上了阶梯,他在上方朝她伸出了手掌。
玉兰花瓣簌簌掉落,风把它们吹过来,拂落在她脚下,她一步一稳踩了上去,一直走到司简面前。
“小白。”他依然伸着白皙干净的手掌。
寻善对着他微笑,却未把手放上去。“司简,我问你两件事。”
“你说。”
“第一件事,云淡是否为庄安所杀?”
寻善眼神平淡,面容肃然。
司简看着她,平静迎上她的目光,微微一笑,淡定如山。“是。”
“第二件事,苏阿愁是否已死?”
“是。”
一问一答,问的人认认真真,答的人平平淡淡。
两人从彼此眼里看到对方的身形,她不动,他亦是不动,他的手掌还伸在空气里。
阳光金灿灿,她抬起了头,睁不开眼睛,她在煦暖的春风里朝前走了一步,再走一步,将手放进了他的掌中。
他握紧了她的手,将她带入自己怀里。
“恨我?恨这杀戮?”
她抱住了他的腰身,将脸埋在他怀里叹息一声。“恨命运,但是正是这无常的命运把你我绑在一起。我没有任何理由去恨它。”
“听我的话往下走,小白,我许诺给你的,不会食言。不到必要时刻,绝不滥杀无辜。相信我。”
“我记得我说过,要你主宰天下,要你站上世界的最高点平复一切杀戮。”
“是,青霜将他的天下拱手让给了我。”
“不,这不是属于我的天下,从来不是,我只是被无辜推上了这个风口浪尖。”她用手抓着他的衣襟,手指一点点收紧,“我只想,平平安安过我们的日子。但是我不知道云淡风轻,甚至苏阿愁,他们哪里需要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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