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暖发觉,自己这段日子以来,有些入戏太深了,比起刚刚来那段时间,仿佛不那么像个局外人。
这样不好,要控制住记己啊。
郁暖想着,又放松了眉眼,把这些全都扫出去,用眼睛盯着面前的一盘糕点出神。
郑氏瞧她的样子,露出了一点笑容,却并没有说甚么。
马车无法直接到达太后所在的慈寿宫,于是她与郑氏到了西侧门前,便下了马车,欲要步行至慈寿宫。
从这里到慈寿宫,其实并不算特别远,但也只是对于宫人们而言。
于郁暖这种四体不勤,走两步喘口气,走五步心绞痛的娇弱少妇(),实在有些太远了。
然而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体,宫中规矩森严残酷,身为蚁民,她再是身子羸弱,再难以承受,还是得默默走,不敢有丝毫怨言。
毕竟这是皇宫,可不像是在忠国公府里,是她柔弱垂泪,撒撒娇抽噎几声,便能得特殊待遇的地方。
再怎么难受,也得忍着。
与郑氏和郁暖一道下马车的,还有一位张夫人,听闻还是郑氏少女时的手帕交,这些年一向来往不断,故而同那位夫人倒是有些话可聊。
只两人也只能小声说话,并不能像往常聊天那般声音。
郁暖心中感叹,这还不曾进到内里呢,规矩便有这么多。
这也实在太压抑了。
想是这般想,她还是默默跟在郑氏后头,不声不响不抱怨,乖顺得很。
到墙另一头的小门时,却有几个高壮的太监早早在那儿候着,领头的见了她们便对着郁暖利索跪下,恭声道:“主子知周三奶奶身子不好,命咱家特来此接您去慈寿宫,三奶奶请。”
郁暖不清楚太监的品阶,但也知道越是品级高,身上的刺绣越是繁复。领头的太监通身深蓝,领口袖口皆有繁复绣纹,袍上更刺有仙鹤。而周围的宫人,见此人,皆作出恭敬顺从的模样,垂首整齐立于一旁。
郁暖觉得,这应该是太后的人,但因着规矩,下位者贸然闻询贵人身份,是不恭敬的,于是她见这大太监不说,便没有问,只当他默认。
她又觑郑氏并无他词,便更放下心。
她与太后见过几面,仿佛她老人家待她印象还算不错,不过此番特意着人来接她,却也有些令她意外。
不过郁暖却没有推辞,她真有些累了,身子本就不好,现下只走了一条宫道,便有些喘气,面色也有些苍白起来。
不论是为身体着想,还是为了太后的口谕,她都是无法推拒的。
不然,她可能是第一个面见太后半途昏倒的。
这也太丢人了,人也好不要做了。
郑氏倒像是不大意外的样子,也只是笑道:“你去罢,等会子咱们在慈寿宫见,你莫要走太远了。”
郁暖垂眸应是。
待郁暖上轿子走了,郑氏身边的夫人才缓缓开口道:“你家三媳妇,从前也是位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贵女,却不知是识得了哪位贵人,倒是这般为她破格。”
这话当真,即便是十几年前,当今太后的生母要进宫,那都得自己走,没有半分例外。
不然,哪位得宠的主子家的亲眷,蒙诏进宫了,都能乘宽敞的轿子,那这规矩设了还作甚?毕竟不得宠的主子,家眷哪能进宫呢。
郑氏只是笑而不答,缓缓舒了口气道:“那也是她的造化,多少姑娘挤破头想要这份荣幸,只这孩子……罢了,咱们走着罢,莫要迟了点。”
那夫人听到此,便也不多问了。
每个圈子都有规矩,她们这圈子,便不兴穷打听。郑氏明显话里有话,却不说明白,那也不能多问了。
这头,郁暖坐在轿子里,倒是感叹一下,这几个太监训练有素,这么抬着她,她都没感到一点颠簸不适意,还真是很不错。
更不错的是轿子里居然还有点心,太后娘娘可真贴心。
趁着没人,她拿了一小块,小口小口吃着。
啊。。。。。。红豆馅的……
早知道不吃了。
几个太监脚程快,到慈安宫也不过两盏茶都不到的时间。
宫门口的玉阶上,已然聚集了一些贵女贵妇人们。
只是没有到点,是不能入内的,故而先到的人,也便只能默默垂手等着。
毕竟大多数人还没有那个脸面,能叫太后把人先请进来吃茶。
郁暖一眼便看见,一身水红色长裙的秦婉卿。
秦婉卿生得成熟,凤眼美艳凌厉,头上的赤金点翠簪在阳光下泛着华光,胸口呼之欲出的一团雪白细腻,丝毫不遮掩的袒露着。
能看得出她对自己的身材,很是自傲。
多时不见,一丁点都不想念。
郁暖甚至还能看见,秦婉卿女士见她第一眼时,美眸里满满的不屑和厌恶,甚至仿佛还控制不住的,冷笑了一声。
郁暖都被她惊到了。
她有这么讨厌么?
隔了这么远,秦婉卿浑身上下想把她面皮撕烂的不爽,已经浓郁到飘下来,把她熏得有些茫然。
不至于吧……?
秦婉卿在这个时候,应当已然得了戚寒时的垂爱,她算不准时间,但可能已经。。。。。。不是单纯的暧昧关系了。
她应当像上趟在瑞安庄里一般,似个悠闲婉然的女主人,以那般高高在上的姿态,面对自己才是。
郁暖不禁沉默了。
果然她今天还是,穿的太好看了吗?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捉虫)
郁暖的到来; 仍是引起了一阵哗然。
虽大家皆维持着仪态; 但到底看热闹的心情更甚些。
毕竟,郁暖和秦婉卿,是贵女中的佼佼者; 一个似泠月孤高; 另一个似骄阳美艳热烈,几乎势同水火; 难以相融。
先头郁大小姐当众失了贞洁,那场面一度为人在背后耻笑,但也有人同情不已。
知道一些的人,都晓得那件事和秦婉卿脱不了干系。
虽她到底是如何算计郁暖的; 却是无人能知; 即便知晓也要嚼烂吞进肚里; 不敢提及,但传这话头的人倒是说的有鼻子有眼。
时间久了,许多人心中的秤皆慢慢倾斜。
不过到底,时过境迁,郁大小姐已经嫁做人妇; 而忠国公府的选择并不叫人觉得多奇怪,时下虽民风比前朝开放不少,但并不代表女人们的选择就有很多。
给女子的路,比起男儿来依旧窄得可怜。
郁大小姐嫁给甚么人; 恐怕都脱不掉失节于人的阴影; 还不如嫁给当日那个临安侯府的庶子; 尚且名正言顺些。
说不得过个几十年,也就无人再提起当年之事了。
只秦婉卿现下年纪渐长,却尚未婚配,甚至连影儿都没有,时间久了,自然有人能猜出些端倪来。
崇北侯身居高位,是先帝一朝的老臣,又是辅佐陛下登基的功臣。
不说独揽大权,但也根系甚广,他在朝中便似一棵参天大树,明面上直冲云霄,枝繁叶茂,暗地里不知延伸出多少枝蔓来汲取人脉养分。
如此权臣,如何能在后宫无人?
秦婉卿向来**坦荡。
她喜欢什么,从来皆是明面儿上追求,不曾扭捏否认,某私下趟聚会,有人提起陛下后宫久旷,几个年轻贵女,又悄悄面带红晕,论道起年轻的皇帝来。
虽他也似先帝沉迷佛道,似乎甚少过问朝政,但不妨坊间流传着关于这位陛下的传闻。
或真或假另说,只略一提,便见秦婉卿面色更明艳,眼波似是春水,那红唇勾得极是娇媚。
一瞧便是志在必得的模样。
依着崇北侯在长安城中的地位,没人有理由不相信,秦婉卿会进不了宫。
陛下尚未择后,中宫之位虚悬,说不得秦氏女,便是下一任皇后。
那可是皇后啊,是一国之母,天下女人的楷模,将来太子的生母,真真想都不敢想的。
虽则对于她们来说,这些皆是虚无缥缈的事体,但这却是每个女人至高无上的梦境,怎能不叫人羡慕。
这些弯弯绕绕的小九九,郁暖全然不知,也并不多关心。
但她至少知道,按照人设走,她现下对于秦婉卿,应当是恨之入骨。
毕竟把她推下深渊的人,就是秦婉卿,郁大小姐怎能容她,自然是恨不能叫秦婉卿也尝尝那种痛苦滋味。
不过,再不能容,也得量力而为。
现下是在皇宫里,无论什么样的手段,都最好忍住,不要乱来。宫法森严,没策划完全,只会偷鸡不成蚀把米而已。
她虽与太后尚算有几面之缘,只是,想要借姜太后之口杀人,更是天方夜谭。
姜太后这把年纪,可并不是白活的,怎能容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耍小聪明?
怕不是把旁人当傻子。
所以,郁暖现在可以做的只有……
用眼神瞧死她(……)。
于是众人的眼神皆是一动,含着丝丝兴奋。
看热闹谁不喜?
郁大小姐面色寒凉,配上满头华贵的珠翠,和一张冰白的面孔,她的模样甚是可怕,通身暗沉阴郁的气质,直逼得人,恨不能赶紧对着她低头。
郁暖微微勾唇,却只是疏离优雅一笑。
她不再是原本那副,装出来的柔弱模样,一双眼睛像是能淬冰,相比起秦婉卿的满面恨意,她看起来更漠然些。
毕竟,婚后的郁大小姐,怨妇之气甚浓。
时至今日,终于见到当初把自己害成这般的罪魁祸首,自然不肯相让。
她已经没有理由,再对着秦婉卿示弱,以博同情了。
比起婚前因着尚有期望,而努力避开那个话题,装作不知,现下她要做的事,就是让所有人都明白,是秦婉卿把自己害成这样的。
她要让所有的传言都坐实。
她要叫所有人心里都清明起来,深深知晓,秦婉卿是个恶毒阴险的女人。
让自己所遭受的流言蜚语,统统报复在秦氏女身上,把她腐蚀地体无完肤。
这不仅仅是靠一张嘴,更是靠面上的表情。
这种,冷淡漠然,像是看蝼蚁的孤高神情,再是从骨子里高人一等的清贵。
很明显郁暖从前,都是不会的。
她又不是表演系出身的,怎么可能装的这么面面俱到?
然而,和陛下相处一段日子之后,她自然而然的学会了,这种谜一样高贵冷艳的气质。
不需要言语,不需要动作,只需一个眼神,引爆全场(…)。
秦婉卿觉得,郁暖这个样子,有些熟悉。
好几次午夜梦回时,那个男人站在高处,遥不可及,也是这般神情。
他的表情,不咸不淡,看她便像是看毫不相关的蚁民。
男人的身量颀长高大,身着帝王衮服,肩宽腰窄,极是威严。远远的,他的神情在冕琉下并不真切,隐隐弧度微勾的薄唇,优雅而凉薄。
她整颗心都瘙痒起来,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噬咬心扉的嫩肉。
愈是渴望,愈是不可触及。
她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他。
让他在她的躯体上蹂I躏践踏,挖出她的骨血,把她做成最美味的佳肴,一寸寸吞入腹中,把她揉碎进骨血里。
她更迫切的,渴求他能,伸出修长微凉的手指,抬起自己的下颌,即便只是凉淡一吻,都够解她胸中已然发酵的饥渴。
她爱慕一切一切的强者。
他偏偏是那些强者,也难以企及的皑皑高峰,遥不可及,陡峭得惊险迷人。
所以,只有他是她的良人。
即便当低贱的奴隶,匍匐在他的脚下卑微舔舐也好,即便她的骨头被制成他的响笛,血肉被他咀嚼,听上去也像是世间最美妙的童谣。
她想他。
想的都要疯魔了。
他们才是生而契合的一对男女。
可是现在,却在别的女人身上,看见了与他相似的气质。
那个女人通身的气场,似是与他相融了一般。
那样相似熟悉的感觉,在不同的人身上,却叫她反胃。
秦婉卿简直难以想象。
得是多相近的触摸,是多紧密的相连,才能叫郁暖那个贱女人,变得这样像他?
那个女人凭什么?
就凭她有一张楚楚动人的脸蛋,凭她有一身通体无暇的雪白肌肤,还是凭她有一双透着愚昧纯真的眼眸?
一定是她!一定是她先一步跪在他脚下讨好喘息,露出玉白的身子,在他身下放I荡引I诱。
真是不知廉耻,怎么会有这样恶心的人,这幅清高的模样是表现给谁看?
秦婉卿还没开口,郁暖却已从她面前淡淡走过。
她的侧颜清冷高傲,如雪缎一般的肌肤更衬孤芳,仿佛她只是一块卑微的顽石,满身尘土的低贱庶民,泥沼里负隅顽抗的臭虫,根本不配叫她恩赏哪怕一眼。
就这幅样子,也特别像那个男人啊。
秦婉卿忍不住冷笑一声,喉头遏制不住的痉挛,眼睫神经质的颤抖,她脱口而出:“你给我——给我站住!”
她的语气极是不客气,眼眸中发散着强烈的轻视和鄙夷。愈是不自信,她却愈是要露出冷笑来,张扬自己的气势。
她的样子,让其余的人,都略一蹙眉。
郁大小姐已然是这幅样子,即便厌恶,却尚且不曾与秦婉卿多计较,然而秦婉卿竟揪住她不放。
实在是,有些过于恶毒了。
然而,即便心中已有定论,她们却都不曾出声。
慈寿宫前不得喧哗,谁都不愿为了这事儿去触犯宫规。
况且,秦婉卿今日不知怎的,瞧着竟像是有些魔障了,疯疯癫癫不成人。
郁暖只作不曾听到,慢慢行至慈寿宫的梁柱下,找到了一个垂手侍立许久的宫人,带着淡淡的笑意,颔首礼貌道:“劳烦,带我进去罢。”
她下轿前,那位太监总管便悄悄从外掀了帘子,对她道等会子若是累了,便可以寻第二根柱下头的管事姑姑,叫那姑姑带她进去先吃茶。
她身子弱,待寿宴开了,再落席也无妨。
只郁暖原本也不打算照做。
毕竟这显得有些过于张扬了,并不是她惯常的做法,反倒会惹人耳目,虽不知要多久,但多站一会儿其实也没什么。
然而,今天见到了秦婉卿。
虽郁暖面上还是学着某人,但心底早就在暗暗打鼓了。
秦婉卿的样子,看着就要打人了。
还是揪着头花撕烂脸的那种,像个母夜叉,似是要张开血盆大口,口中密密麻麻都是牙齿,要噬咬人。
她还是先溜为敬。
再敬业,她也不想被扯头花打脸,那样还是很疼的,心疼自己。
况且这算是突发状况,要是一个气弱没应付好,到时候脑壳又要疼了,想想还是算了,张扬点就张扬点吧。
谁让太后喜欢她呢,嘻嘻。
想到此,她忽的一激灵。
郁暖立马把乱七八糟的奇怪想法,从脑袋里赶走赶走。
怎么能骄傲自满呢。
这关她甚么事啊?
千万不能入戏,时刻都要保持警惕,记得控制好计己。
然而,从侧门进入,走了甚长一段路,眼观鼻鼻观心,终于跟着宫人进了佛堂。
郁暖刚抬眼,便有些无法控制面上带着愕然惊吓的神情,忍不住略一垂眸作掩。
太后面对着她,正与一个穿着玄色衮服的男人下棋。
隔着虚虚的斑竹帘,郁暖一眼便见他宽肩窄腰的背影,领口是繁复的刺金暗纹,延伸上去,是属于天子的雍容金冠,极是威严漠然不可亲。
太后含笑对她招手:“好孩子,快过来。”
郁暖不敢犹豫,只一双腿却像是缀了铅块,挪动的速度极缓慢,慢吞吞像是不情不愿。
然而她的面上,却还是保持着恭敬的淡笑。
郁暖跪下叩拜,发髻上的流苏轻颤,容色羸弱嫣然,一副身子显得有些莫名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