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夫人停下脚步,面色稍缓,复又叹了口气,道:“成儿,从小我与你爹爹管你管的太严了,不允许你交朋友,导致你有些孤僻。所以这些年都由着你,我不知道你在外面都认识了些什么人,更不知道你为何一直很排斥我们给你安排的婚事,可是我们真的盼着你能早点成家,虽然生于乱世,可身为父母,我们还是盼着你能一世平安喜乐,你爹爹带了一辈子兵,也倦了,烦了,如果你能够成家,再给我们添个孙子,这辈子我们也算是知足了。不要怪我逼你,等你做了父母,就明白了我们的心意了。”
罗成皱眉听秦夫人说完,点了点头,“好,只要爹愿意拿统兵权去与杨广交换,我就与单姑娘成亲。”
秦夫人亦点了下头,又道:“那单姑娘那边……”
罗成忙道:“我去与她说吧。”
秦夫人道:“不过还是需要先定下来,别的也就罢了,你身上那块玉佩是我们罗家世代传下来的,你交给单姑娘,算作定礼。”
罗成答应了,送走了秦夫人,自去往单婵盈房中,单婵盈正是愁眉不展,见罗成回来,忙迎上去说道:“罗成哥哥,我想好了,这样的交换代价太大,就不让你为难了,不过还是要谢谢你。”
罗成道:“单姑娘,我已经与娘说好了,不过我们需要扯一个谎。”
单婵盈眨了下眼睛,“撒谎?”
罗成道:“是。”犹豫一会,想好措辞,到底还是不太好开口,“你别见怪,我娘她这几年一直催着我成婚,所以,她刚才说,如果我们不是普通朋友,她就会说服爹帮忙……”
单婵盈已经懂了他的意思,亦有些犹豫,“可是这样骗你娘,不太好吧?更何况交换的条件还是你爹爹的统兵权。”
罗成道:“为了救人,也只能如此了,我想就是以后跟娘坦白,她也会谅解的,至于统兵权,现在天下已经大乱,那十万将士不管是跟着爹还是跟着杨林,都要死于战场,我觉得还是让他们自己选择去留吧,这样,杨林就是拿到兵权,也没有多大用了。”
单婵盈想了想,道:“可是如果杨林发现被骗了,要反悔可怎么办?”
罗成淡淡一笑,道:“当然是我们先救出人,再让那些将士走。这样,杨林发现上当,也迟了。”
单婵盈终于露出释然的笑意,“那就好,谢谢你了,罗成哥哥。”
罗成微笑道:“不用客气。”他从腰间把秦夫人说的那块汉白玉解下递到单婵盈手中,“为了不让娘起疑,你先替我保存一段时间,娘说这个是定礼。”
单婵盈仔细接过来,珍重收好,又道了一番谢。
罗成又道:“娘现在已经去找爹说了,晚间就会有消息,我得趁爹把兵权交到杨林手里之前赶到军中把我的想法告诉大家,就不陪你了,你好好休息一下,或许晚上就可以见到你的家人了。”
单婵盈到底是太累了,现在事情定了下来,便再难支撑,送走罗成,就躺倒在床,她从荷包里取出罗成那块玉佩在掌间摩挲着把玩,心里寻思,怪道形容君子说温润如玉,原来有些人真的可以温润如玉。想了一会,便沉沉睡去了。
单婵盈这一觉睡的极甜美,还是听见敲门声才醒来的,看窗外已是暮色四合,她匆匆穿好鞋子走去开了门,罗成立在门口,“爹已经把兵符交给杨林了,我们现在去接你的家人吧。”
单婵盈惊喜过望,笑靥如花,“真的啊,谢谢你罗成哥哥。”禁不住搂住罗成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拥抱过后,她却有些羞涩,“我太高兴了。”
罗成淡淡一笑,“没关系,我们现在就去吧。”
杨林的大帐设在城西,两人骑马从北平王府出发,一路谈笑风生,不觉便到了。
在帐外通传过后,不多时守卫便回复说马上就放人,让他们在大营外稍等片刻。
夜幕下,晚风习习,因大营外燃了很多火把,故而一片灯火通明,夜色如昼,只几颗星子孤零零的挂在遥远的天际。单婵盈骑在马上,只见营中帐篷星罗棋布,炊烟袅袅,在那烟火气息下,不见丝毫杀伐气象。身后幽州城城阙巍峨,只觉得坚韧如山,藏着多少生民对生的希冀,正因为那生之*,那城池益发显得巍峨堂皇。身旁的人如雕如琢,不染纤尘,温润如玉。单婵盈握着马鞭,静静的等待,因为那等待是充满希望的,脸上的笑意里便也充满的甜甜的幸福。
她声音一如既往的清爽甜美,“罗成哥哥,你有没有觉得风里有一种花香,浅浅的香,浅浅的甜。”她贪婪的吮吸着空气,忍不住伸开双手拥抱那世间。
罗成侧过脸望向单婵盈,见她双臂伸展,微微闭着眼,仰着脸,尖尖的下巴翘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侧脸以光影明灭的夜色为背景,印下一个优美的轮廓,风吹起她的发丝轻舞飞扬,衣袂猎猎作响。最美的却是她的笑,那么甜蜜,满足,幸福,带着一种光环。造物钟神秀,他第一次发现身边的女子如此美丽动人,他心中竟柔柔的一软,亦深深的吸了口空气,只觉得满腹馨甜,“是的,很甜很香。”
单婵盈忽然一指前方,“快看,他们出来了,二嫂。二嫂……”她纵声唤着,跳下马背奔了过去。
罗成下马跟了过去,忽见远处大营两侧涌出很多士兵,罗成心下一凛,已明白过来,心惊不已,高声喊道:“快趴下,大家快趴下啊。”
无数羽箭已如飞蝗般射来,裴碧菡中了一箭,身子跌落下去,搀扶着她的一个丫头亦跟着跌倒在地。
单婵盈已是惊得傻了,她本在急速的奔跑,脚下一软,摔倒在地,她忘了哭,大喊着挣扎着爬起来,迎着羽箭飞奔过去,一支箭刺入了她肩膀,她痛得抽搐了一下,却还是没有停下来,又一支箭擦着她鬓角飞了过去,她不管不顾,又一支箭冲着她的胸口飞来,罗成恰已赶了上来,他挥臂打落了那支箭,搂着单婵盈滚倒在地,在地上直打了好几个滚才避开了那一阵箭雨。
单婵盈直到此时才痛哭出声,冲罗成哭喊道:“你放开我,我二嫂在那边,你放我过去啊。”
罗成一手紧紧的搂着她,把她护在身下,一手捡了支箭,打落其他飞来的箭,“单姑娘,你冷静一下。”
单婵盈不停的挣扎着,朝着裴碧菡的方向伸手抓着,捞着,罗成稍稍分心去挡开箭矢,便被她挣开了,罗成忙去拉她,一时不顾,手臂上已刺入了一根羽箭。单婵盈看见鲜红的血从罗成手臂上流下来,在他天青色的衣袖上晕染开来,才渐渐清醒,她不再挣扎,只是望着裴碧菡的方向嚎啕大哭,伸着手在虚空中一下一下的抓着,可是却什么都抓不住。
罗成用那只中箭的手臂拖着他,另外一只手握了支箭格开射来的飞羽,急速的向后退去。
终于退到了那些箭的射程范围外,单婵盈哭得撕心裂肺,嗓子已是哑了,恨恨道:“杨林为什么要出尔反尔,为什么要杀死我家人,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张口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忽然便晕厥了过去。
罗成扶她在草地上躺下,从腰间拔出一个匕首,飞快的从袍子上撕下几条布,他割开单婵盈肩头的衣衫,娴熟的用匕首起出那个箭头,血大股的涌出,单婵盈痛的大叫一声,醒了过来,罗成忙把止血的药膏敷在单婵盈伤口上,用布把伤口紧紧缠起来。
单婵盈肩膀上虽痛,可是她心里却更痛,痛得她浑身再无一丝气力,她躺在草地上动弹不得,紧紧的咬着唇,眼泪大颗大颗的从耳畔滚落下去。
罗成深深的看了她一瞬,自己动手麻利的起出臂上的箭,敷药裹伤,弄好之后,向单婵盈道:“我去把你家人的尸体抢回来,你在这里等一下。”
☆、第64章 。
单婵盈拥着裴碧菡冰冷的尸体,却是再也流不出眼泪;罗成在一旁准备好一切,过来轻轻唤了一声:“单姑娘。”
月色如霜,落在裴碧菡苍白的脸上;却把她的表情照的更加清楚分明;她眉头微微皱着,还蕴着痛楚,想来那贯穿胸口的一箭极痛,还有两个月孩子就可以出生了,可是……单婵盈不敢看她的腹部,更不敢朝那方面想,她含泪闭上眼;扭过脸去,哑着嗓子道:“你帮我把二嫂抱上去吧。”
罗成点点头,从她怀里抱起裴碧菡;放在了一旁的木架上,木架下面堆满了柴禾;罗成把她放好,又走到单婵盈身边,忧心忡忡的望着她。
单婵盈慢慢的站起来,从一旁拿起火把,缓缓走了上去,“二嫂,我一定会亲手杀了杨林替你报仇雪恨。”她忽然变得极沉静,平静的说完,便抛出了手中的火把,燃起了那堆柴火。
大火很快就熊熊的燃烧起来,火光映着单婵盈的面容,她不再哭泣,只是很冷静的望着那堆大火,表情冷静的吓人。在这一瞬她似乎一下子就长大了,大火吞噬了裴碧菡的身体,亦吞噬掉了她的童真,迫使她迅速的成长起来。
奔波忙乱了一夜,待单婵盈把裴碧菡的骨灰装在一个罐子里收好已是破晓时分,她转身对罗成说道:“罗成哥哥,我得去找二哥了,谢谢你帮我这么多。”
罗成道:“你要去瓦岗寨吗?”
单婵盈点点头,“是。”
罗成道:“我送你去。”
单婵盈摇头道:“不用了,你赶紧回家吧,杨林等下发现士兵哗变,只怕是会去找你爹爹的麻烦。”
罗成道:“我爹娘有一支暗卫,叫做燕云十六骑,杨林一直都很忌惮,他就是发现我们做了手脚,也不敢怎样,更何况,他也不仁。再在幽州待下去也没意思,我正好想出去走走,就让我送你一程吧。”
单婵盈不再推辞,含笑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一事,从荷包里取出那块玉佩还给罗成,“这个还给你吧。”
罗成接过去收起来,道:“我们先回一趟幽州城吧,现在城门也应该开了,你的伤口需要换药了,我随身带的金疮药已用完。”
单婵盈想了想,道:“好啊,正好可以跟你家人道个别。”
两人又回了趟北平王府,北平王与秦夫人早都听闻杨林出尔反尔残害单家人的事情,一夜过去了,不见他们回来,正准备派出燕云十六骑出城去找,忽见他们回来,悬着的心放下来,自然欢喜。待秦夫人看见单婵盈红肿的双眼,又心酸起来,禁不住要淌眼泪,两人抱着哭了一会,罗成才慢慢劝住他们两个,说要送单婵盈去瓦岗寨找她二哥,这也是人之常情,秦夫人自然不好阻拦,却张罗着要给单婵盈送行,单婵盈不好推辞,故而又耽搁了一日,第二日一早两人才出发,秦夫人自是依依不舍,送了又送。
两人出了幽州城便沿着官道一路南行,道上不时有流寇出没,更有地方军阀武装与朝廷军队胶着混战的情形,所遇村落多半荒芜,房舍十室九空。难民成群结队流离颠沛,饿殍遍野,白骨更无人掩埋。
单婵盈看得心酸不已,罗成更是整日整日的愁眉不展。这日晚间两人行到一处荒野里,几条河流在此汇聚,滩涂间一汪汪碧水星罗棋布,暮霭沉沉,薄雾萦绕在疏疏落落的芦苇间,白鹤在水边悠闲的剔着翎毛。
水草肥美,马儿闲适的啃着岸边青草。罗成从行李中取出一个陶瓮到湖边汲水,单婵盈把铁锅清洗干净,架在火上,略微放点干菌子进去,先烧了一锅热汤,各自盛了一碗,就着手中干巴巴的饼子,也就是一顿晚饭了。
夜沉如水,星光模糊,两人日间赶路,已是极累,匆匆洗漱好,就各自在篝火边上睡下了,虽已入夏,夜间却仍有些凉,罗成把毡毯让给单婵盈,他自己守着包袱在火堆边席地卧下。
罗成素有旧疾,睡到中夜,复又咳醒,他翻身起来,身旁的柴火早已燃尽了,只觉得寒气迫人,见那毡毯却盖在自己身上。月悬中天,其色蓉蓉,一片清辉,他起身望向单婵盈休息的地方,那槐树下并没有人,罗成心中一惊,举目四顾,却见远处水边有个人影,影影绰绰,一片朦胧,他仔细辨了辨,看身影正是单婵盈,刚要走过去询问,看着她却像是在水中沐浴的样子,他忙转过身去,又怕单婵盈看见自己醒来彼此尴尬,说不得只好躺下装睡,紧紧的压制住喉间的咳意。
罗成躺了良久,仍旧不见单婵盈回来,他在心里寻思,此处荒山野岭,就算没有野兽,水边也会有蛇虫,到底怕她有意外,只得起来查看,却见她已沐浴好了,正抱膝坐在原处水边一块石头上,仰起脸正对着天际的月亮,不知想些什么。
罗成痛痛快快咳嗽一阵,故意先引起了单婵盈注意,才慢慢的走过去。
单婵盈听见他咳嗽声,又听见脚步声,才转过脸来问道:“罗成哥哥,你怎么醒了?”
罗成咳得面色发红,道:“夜里寒气重,我咳疾犯了,就醒来了,你怎么坐在这里?”
单婵盈先是抱歉的说道:“我不知道你畏寒,方才柴火燃尽了,也没有帮你续上。”又叹息一声,道:“我睡到半夜,就睡不着了,到水边坐坐。你年岁不大,身体看着也好,怎么会有这个病根呢?”
罗成淡淡一笑,撩起袍子在另一块石头上坐了,慢慢说道:“这个病的根由说来话长,以后有时间再告诉你。你睡不着,是心里还难受吗?”
单婵盈黯然一笑,声音却仍旧清爽甜美,叹息道:“是啊,古人说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我现在算是明白了。”
罗成苦涩一笑,只觉得心中枯冷,竟无言以对。
单婵盈仍旧仰起脖子看月亮,目光一瞬不瞬,思绪已蹁飞到了远处,“等到真正入了夏,天河悬在中天,夜晚的水边会更美。记得那年我们朔流而上,从洛阳出发去大兴,夜间船泊在岸边,睡到半夜起来找水喝,走出船舱,就看见天河倒影在水中,星子闪烁,细碎又华美。拓跋姐姐坐在船头,抱着一具古琴,回过头来看见是我,就问,想不想听曲子,我睡的迷迷糊糊,就点了点头,四野空旷。万籁俱寂,水天茫茫,她弹得曲子好忧伤啊,听得我直想哭,可是又感觉跟那情景极契合。”
罗成的的唇边忽然溢出了淡淡的笑意,漫声说道:“小时候的事情很多我都记不得了,只记得有一年冬天,爹爹派燕云十六骑去执行一个秘密的任务,我师傅是他们中的一人,他平时绝少跟我讲外面的事情,那次回来已是除夕了,晚上少不得要考校我的功课,他喝了点酒,应该是有些醉了,就给我讲了个故事,说是他一次去往北海,在那里邂逅了个女子,披发赤足,跪坐在湖面上凿冰捕鱼。我那时候还理解不了他说起初见那个女子时的惊艳,与后来分别时的怅然,只是对于他口中北海的风土人情,气候环境,及土产感兴趣,那里整个冬日都被大雪覆盖,土人用狗拉雪橇往来湖上运送物产。夏日湖里常有水怪出没,扇贝大如席,肉极鲜美,所产珍珠大者如核桃,莹白如雪。”
单婵盈歪着头听他说完,问道:“那你师父后来有没有再去找那个女子?”
罗成摇头道:“他们加入燕云十六骑前是起过誓言的,终身不可婚娶。”
单婵盈皱眉道:“这也太不近人情了。”
罗成淡淡一笑,解释道:“他们执行的任务都是凶险之极的,不啻于刀尖舐血,就算是没有那个誓言要求他们,他们也不会成家的。”
单婵盈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又问道:“你说的北海,就是庄子《逍遥游》里‘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那个北海吗?”
罗成道:“这个我却不知道了,只知道是汉朝时苏武牧羊的地方。”
单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