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神蓦地滞住,不敢再往上瞧去。杵在她面前的人是谁,已是昭然若揭。只是此刻陆锦珩面上的神情,苏鸾不敢揣度。
他是生气呢,还是很生气呢,还是特别生气呢?
僵峙片刻,还是陆锦珩率先开了口,听不出多少怒气,只是冷的骇人“外头好玩儿吗?”
这语句听似是问,然苏鸾心下还揣得明白,陆锦珩哪会真的关心外头好不好玩儿,他只是来诘责她的罢了。
面上窘了窘,苏鸾憋出个由头来“回世子,臣女近几日精神总是萎靡不振,便想起以前常喝的凉茶很是提神醒脑。郡王府没有那等粗物,臣女只得偷偷溜出去……”
“哼,”先是一声若不可闻的冷嗤,接着陆锦珩说了句夹着碎冰碴子般噎人的话“薛秋儿的坟头改卖凉茶了?”
什么?他知道了!
心下先是一凉,接着苏鸾又是一惧!水琴绝不是个轻易卖主的人,难道……
苏鸾骤然抬头,对上陆锦珩一张罩着层寒霜的脸。那脸俊美昳丽,却也凛凛逼人。可此时苏鸾直视着他,眸中却不再有畏怯,只余焦急“水琴呢?”
他对她严刑拷打了?
“还在你床上躺着呢。”陆锦珩言辞依旧冷漠。
苏鸾眉心蹙起,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她走时的确让水琴躺到床上扮作是她,这样即便有郡王府的丫鬟进来换香倒水,也不会露馅儿。反正自打苏鸾来此,便没日没夜的昏睡不醒,这里的下人都习以为常了,不会多想。
可是,可是陆锦珩这话,显然别具深意!躺着?……难道他把水琴打残了?
“世子……”苏鸾的语调微微发颤,带着示弱哀求的意思“水琴只是一个丫鬟,她做不了臣女的主,一切都只是听令行事。臣女不该私逃出府,辜负世子庇护好意,可此事与丫鬟无关,还求世子高抬贵手,饶了她!”
四目相交,僵了片刻,陆锦珩失笑,却也不答什么。苏鸾细细察言观色后,还是看不透这人,便也顾不得什么尊卑礼数,转身就往自己的房里跑去。
疾步疯奔着,苏鸾脑中不断回溯着那日固良山一幕!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在陆锦珩眼里杀个人算什么事儿?跟踩死只蚂蚁又有何异!
本以为回房后会看到血腥亦或凄怆的画面,而当苏鸾深吸一口气用力推开自己的房门后,却是愣住了。
竟是一切如常。
床上锦被高高隆起,不时的微微抖动,不闻痛吟,只闻酣呼……水琴还在蒙头大睡?
可她好端端睡着,又怎会露馅儿?
“水琴!”苏鸾站在门外高声唤她,同时也往床边走去,语调中仍是带着些许担忧。
听到声音,被子里的人显露出激动,就见那锦被明显的抖动了两下,接着苏鸾便听到一声回应“小姐,您回来了?!”
“你这是?”问着,苏鸾伸手欲去掀那被子。
被子里的人也意识到苏鸾的动作,在她的手抓上被角时,水琴急切打断“小姐,不能掀!”
苏鸾骤然住手,心下顿生疑窦,蹙眉望着那不停抖动的被子“到底怎么了?”
“小姐……她们进屋来换熏香时,奴婢太过紧张露了怯,那人见我一直发抖,以为是您又病了,立马过来查看。结果就……”水琴以哭腔儿细说着,语带惭仄。
“那他们有没有打你?!”
不待被子里的水琴答话,已是有个脚步声自门外迫近,“她不是我雍郡王府的下人,我自然不会越俎代庖的替你们苏家调‘教。”
“可是……”苏鸾回头瞥陆锦珩一眼,心下却是不信。若真如他所言,未伤水琴分毫,水琴怎可能如此失礼的躺在床上不起来?
水琴见状,赶忙出声附和证实“诚如世子所言,雍郡王府的人的确没有打骂奴婢。”
水琴怕的是苏鸾因她心急,而言语冲撞了世子。可她心里也明白,苏鸾定是不会信,也不会罢休的,便如实说了下去“他们只是让奴婢继续在床上睡觉,睡足十日,不得擅自下床……”
睡……睡足十日?还得蒙头打呼?那不饿死也得累死吧。
苏鸾正这般暗忖着,忽见陆锦珩转身往外走去,出门前还平静的丢了一句“喜欢躺,就让她好好躺着吧。”
“哎~”苏鸾朝着陆锦珩的背影张了张嘴,手伸在半空。然陆锦珩脚下并未做半分停留,负手出了屋。苏鸾后面的话只得哑在了嗓子里。
如今陆锦珩正处于气头儿上,不便冲着她来,只好磋磨她贴身的丫鬟。水琴是代主受过,苏鸾又岂能淡然置之?
垂眸看了眼闷头缩在厚厚被子里的水琴,苏鸾急步追了出去。
苏鸾的屋外有条长长的轩廊,陆锦珩正走至半道,苏鸾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噗通”一声双膝跪地!
朗声道“求世子收回成命!一切皆是臣女的错,世子想罚便冲着臣女来,臣女绝无怨言。”
这回陆锦珩驻下了步子,缓缓回身,看着数尺外卑微伏于地上的苏鸾。一双漂亮的杏眼此时水渌渌的,噙着两汪清泉,随时会化落滴雨的可怜模样。
若是旁的错,她求他,他会不假思索的纵容。然这回却不是寻常的错。
薛秋儿死了,可与她首尾勾结的那些市井氓流尚有漏网的。仗义每多屠狗辈,越是这等贱民越不可等闲视之!
苏家乃官宦门户,这些人胆敢从京中六品官员的府中掳走贵眷!何等恶劣,何等猖狂!在这些人被一网打尽之前,他不会掉以轻心。
而对于苏鸾,他不能打不能罚,却也得让她吸取点儿教训,以保再无下次。
思及此,陆锦珩缓步走到苏鸾跟前,冷言道“不只君无戏言,君子也当无戏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要本世子如何收回?”
“那……那就不收回,适度变通可不可以?”苏鸾怯生生的语气,带着乞怜之意。
“噢?”陆锦珩玩味的睨着脚下女子,夹着一丝怜惜,又夹着一丝好奇,最后唇畔淡出个似有似无的笑意“那你说说吧,要如何变通。”
苏鸾在脑中飞快的想了一番,便道“臣女愿代自己的丫鬟受一半罚。”
“一人各躺五日?”
“不……不是。”苏鸾嘴角抽了抽,越说越是心虚起来“一日各躺六个时辰……”
陆锦珩“……”
那不等于谁也没罚吗?
看陆锦珩的脸色,苏鸾就知这个提议没有成功的希望。顿了顿,苏鸾立马又想出一计来“世子不是喜欢臣女的手艺么?臣女还会做许多民间小吃,定是世子在宫中和郡王府未曾吃过的!只要世子同意减轻水琴一半的惩罚,臣女每日都变着花样儿做给世子吃。”
“这样可不可?”苏鸾抬着下巴,仰起一张小脸儿望着陆锦珩,眼中满是期冀。
苏鸾心下想着,上回父亲摔坏了御赐的玉环,比这回罪过可大得多!然而陆锦珩尚能许她以一碟子点心赔罪,想是极满意她的厨艺。
被苏鸾这般哀哀凝望,反复央浼着,陆锦珩也是有些难以坚守本心,冷着一张脸将头扭向一侧,不再看她。
苏鸾心下一凉,心道看来这招儿也不行了……
就在苏鸾绝望的蹲坐到地上时,陆锦珩却转回头来,淡噙笑意睨向她“那你去准备吧。”说这话时,陆锦珩那阴鸷幽沉的狭长眸子里,显露出一丝略显宠溺的无可奈何。
听闻这话,苏鸾的双眼立马枯灯复燃般焕了神彩出来,重新直起腰板儿跪好“是!臣女今晚就为世子准备!”
陆锦珩微微俯身,伸出一只修长的大手箍上苏鸾的右胳膊,将她搀扶起来。
此前他便看出苏鸾娇媠荏弱,只是平日里隔着宽适的裙子袖遥Э床徽媲小H缃裆鲜忠晃眨故潜人晕幕挂讼干狭椒帧
这种轻松绾握把攥的手感,让他有些……欲罢不能。
苏鸾被陆锦珩提起,原是想着陆锦珩刚给了她个恩惠,她便不该再让陆锦珩难堪,好似不识抬举。可这会儿陆锦珩的手箍在她的胳膊上久久不放,让她很是不自在。
“世子,您弄痛臣女了……”苏鸾终是小心翼翼的开口提醒。
陆锦珩唇角微勾,将手松开的同时,又向里一移,指尖儿勾住了苏鸾的下巴“你的那些新鲜菜肴,留着两道拿手的。十日后,换个地方去做。”
“去……去哪儿?”苏鸾结巴了下。
陆锦珩眸色如常“进宫。”
第29章
“啊——”一声弥久的惊叫; 划破夜的静谧!
住在耳房的水琴匆匆下床; 顾不得找衣裳披; 只蹚了绣鞋便往隔壁苏鸾的屋里跑去。
显然,苏鸾今日晌午去薛秋儿的坟前祭拜,也没能去了这心魔。
注定又是难眠的一夜……
晡时; 日头渐渐西移; 正是一日闲适之时。
陆锦珩在书房看了几封急件后又持起一卷兵书,堪堪翻了两页; 便听到几下轻缓的叩门声。
他未作理会; 不多时那叩门声再次响起。这回陆锦珩意识到门外不是府里的下人。
郡王府的下人皆知世子人在书房时,是不许轻易搅扰的。便是有急事,也会透过炎华来递话; 而炎华叩三下门后便会径直禀报要务。
故而,陆锦珩大约猜到了来人是谁,将手中的书卷放下; “进来。”声音也比寻常要温和上一些。
接着果然见苏鸾小心翼翼的推门进入; 纤纤作细步; 两手还恭敬的端着一个朱漆洒金; 打着黄毡子的木托盘儿。
如今正值两餐中间的空档; 显然她这是来兑现晌午的承诺,给他送亲手做的小吃来了。
这是苏鸾头一回来陆锦珩的书房; 忍不住好奇几下里偷瞄了眼; 这书房……说是个小藏书阁; 也不为过。
走到离书案还有七八步时; 苏鸾驻下,笑着抬起头来“不知世子这会儿可有胃口?”
“放下吧。”陆锦珩语调平和的吩咐。她笑中透着谄媚,自然是让人胃口大开。
苏鸾端着东西走上前,将玉碗取出放置到书案上,而后笑吟吟的指着介绍道“世子,这叫八宝珍珠粉耙,趁热吃味道最佳。”说着,苏鸾将那玉碗又往里推了推,并将锃亮的金匙也竖到碗里。
睨一眼那金匙,陆锦珩唇边淡出个意味不明的诡笑“这东西可试……”
“试过毒了!刘公公亲自拿银针试的,世子大可放心。”苏鸾截了陆锦珩的话,有备而来。
她可不想再当什么试毒的小太监了,虽说明知这碗里不会有毒,但帮人试毒这活儿,实在是有辱尊严,不怎么体面。
陆锦珩眼中划过一星失望,很快便掩下,抬眸凝视苏鸾。心道这丫头也算是机灵,吃一堑长一智。如此他也不好再刁难什么,只得拿起金匙尝了一口这珍珠粉耙。
见陆锦珩动了一口,苏鸾便趁机道“世子慢用,臣女不打扰了。”说罢,便收起木盘欲走。
“等下。”
苏鸾顿住,嘴角抽了抽“世子还有何吩咐?”
“我命人去南山寺请了个老道来给你驱邪,应该快要到了,你在此等会儿吧。”陆锦珩面色无波的说道。
自从昨日水琴老实招了苏鸾的近况,他便有心留意。他知道昨夜定昏时,苏鸾又被梦魇惊醒了,之后屋里整夜都点着灯。她又是一夜没睡。
老道?驱邪……
苏鸾眉间立时漫过一层愁色,情不自禁的想起此前在一堆杂书中看到过的驱邪场景,不禁心下一凉!
是要将她手脚绑了,举着剑烧着符纸围她转圈圈儿?还是要逼她喝下那和着符纸灰的灵水?
“世子,臣女没中邪!”苏鸾急着解释。
“那你眼底的两团乌青是怎么回事?”
“那只是因着臣女接连几夜睡不好觉。”
“那又是为何睡不好觉?”
“因为只要一闭上眼,薛秋儿的鬼魂就来缠着臣女……”本是着急为自己辩白,可等这句说完,苏鸾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所描述的,可不就是旁人眼中的中邪症状么?
“我……”想再解释点儿什么,却是自己早早把路堵死了,眼下无从辩驳。苏鸾沮丧的垂下头去,盯着大块的玄玉铺就的靡丽地面,眼神渐渐迷失了焦点。
陆锦珩剑眉微敛,起身绕过书案走到苏鸾面前,抬手想去安抚她。偏生手举至一半,传来叩门声。
“世子,道长带来了。”门外,是炎华的声音。
苏鸾急切的抬起头来看向陆锦珩,好似在寻求庇护。一双漂亮的杏眸里聚着水汽,如笼着一层寒烟的清潭,我见犹怜。
原想拍拍她肩膀的那只手,不由得举至她脸旁,为她拭了拭堪堪落下的两滴泪。旋即陆锦珩绽开个说不清是宠溺还是揶揄的笑容“不过是找了个老道帮你看看屋子,又不是做法,你在怕什么?”
说这话时,陆锦珩的双眼狭长幽黑,没有看向旁人时的阴厉,倒似承载了温山软水,能化尽这天下的戾气。
苏鸾微微抬起脸蛋儿凝望他,头一回,心里竟一点儿也不畏惧。他眸中有云雾涌动,很是动情,不由得苏鸾不信赖。
苏鸾点点头,半哑着嗓子吐出一个字来“好。”
陆锦珩薄唇抿起一个弧儿,伸手轻轻箍上苏鸾的细腕儿,牵着她往门外走去。
炎华带着老道逛了逛府内各角落,最后才去了苏鸾所居的房间。
既是雍王府世子所托,老道自然不敢怠慢,像模像样的敬出三清铃、乾坤圈等道尺法器,仔细探查过屋子后,在四处点了辟邪灯,又细端起苏鸾本人来。
苏鸾被老道盯的有些不自在,加之天色渐暗,冒着蓝色火焰的辟邪灯营造出种诡异气氛,她本能的就往陆锦珩身后躲。
刚缩过去,自己心下便开始诧异!不知自何时起,她此前最怕的杀人魔头,竟成了她潜意识里的最大靠山?
意识到此事的荒唐,苏鸾便想离开陆锦珩的身后,偏生这时陆锦珩小幅度的舞了下袖子,将苏鸾挡在自己身后。那宽大的方袖遮护住她纤弱的身体,好似展翅的雄鹰将幼崽护于羽翼之下。
苏鸾极没出息的抓住陆锦珩的臂膀,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臂膀壮健有力,抱在怀里胜过一切驱魔法器。
陆锦珩侧眸凝向苏鸾,眼底神色复杂。
老道见状,便知这位姑娘与世子关系不一般,也不敢再眼神冒犯。虽说自己是个修道之人,但既然下了山,介入凡尘事,也愿屈于势威的向陆锦珩拱手行个俗礼。
“回世子,这位姑娘的确系被山中阴邪之气纠缠!若无法将缠磨于身的邪戾镇住,怕是终生要被这梦魇所困,直至精气耗尽,难以摆脱!”
黯淡的天色,幽蓝的火光,再加上老道长那冷死人不尝命的阴沉语气……苏鸾立时打了个哆嗦!
苏鸾的双手抱在陆锦珩的胳膊上,故而陆锦珩随即察觉到。看她一眼,陆锦珩便对着老道毫不质疑的道“道长定有破解之法。”
老道故作为难的叹口气,紧接着又点点头,带着些难以启齿“破解之法倒是有,只是不在贫道这儿……”
“噢?”陆锦珩冷声质疑。双眼微眯,隐隐的释出股子狠厉。
见陆锦珩似要动怒,老道便也不卖关子,乖乖的细加说明“回世子,若想要震慑这位姑娘身上的阴邪之气,须得度她以阳刚之气。阴阳调和,互补互消,方可化解。”
说这话时,老道虽装得一脸难为情,眼底深处却透着与修道身份不相符的奸滑。这神色瞒得了旁人,却是瞒不过陆锦珩。
世外之人说话总爱广譬曲谕,暗藏深意,由着听者自己去悟,能悟出多少全凭道行。故而这话苏鸾听得懵懵懂懂,没听出其中怪处,陆锦珩却是一听便明了其意。
这老道显然是看出他对苏鸾……
故而才说出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