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府后雇了一辆马车乘至街中,下了车进了巷子径直往昨日那处破宅走去。
一路上跑跑走走的,两柱香到了地方。看着眼前的木门,苏安心情复杂,站在门前迟疑了片刻。
她想起昨日见他狼吞虎咽的样子,也想起梦中他鲜血直涌的样子。苏安既想快些将东西送到他面前,可也怕,怕看到梦中那一幕。
苏安不由自主的眉头紧锁,想去推门的手悬在半空,迟迟推不下去。
“你是来面门思过的?”一个低哑不失清越的声音从头顶泻下,苏安诧异的抬头,见昨日她曾与他同立的那个墙头上,他正负手立着。
月白底的锦袍虽沾了泥污,但远远自下而上的看着还是清秀的,襟缘随风轻摆,趁得他松散潇洒。就连那数日不曾梳理的散乱头发,也不显邋遢。
说来也怪,在看到人好端端的站在墙头上时,苏安的心瞬间踏实了。
“你还敢上墙?”她的语气里带着几丝嗔怪。
他嘴角淡淡翘起,“昨日是因为带着你。”
苏安面上的关切之情僵了下,他言下之意是自己翻墙无碍,带上她就会扯裂伤口?可她明明自那场病后,那么瘦弱。
有些愧窘的苏安推开门,将手中提的食盒塞了进去,自己却未进门。抬头对着上面的人说:“我给你带了金创药,还有一些吃的,再加上一点碎银子,希望你能早日找到同伴回家。”
说罢,苏安转身欲走。
就在苏安堪堪转身抬脚的一瞬,一道白影闪至身前,她不及反应,已走到了那人的身上……
确切的说是投进了他的怀里。
吓得苏安立马向后退了两步,“你!”话没说出,脸上已有两团粉云浮现。
男人却满不在乎道:“何必这般拘谨?昨日不是已经……”
“住口!”苏安及时喝止。他的话不必说完,她的脑中就已浮现昨日她悬于半空,他徒手捞住她的画面。
见苏安面露不悦,男人换了副语气,郑重且恳挚的说道:“在我的家乡,男女若有了昨日那般亲密之举,等同私定了终生。”
第114章
暖煦的春风轻轻撩拂着苏安倾泻于后背的长发; 自打离开孝安伯府,她便拆了发髻; 重新梳起了姑娘头。
男人立在她跟前,四目相对; 目光于半空中相接; 怔了片刻,苏安便低下头去。
也就在她低头的瞬间,错过了男人因痛苦而揪起的眉头。
果然还是……太逞强了。
笼在苏安身上的阴影渐渐偏离,苏安的视线只能看到男人的脚,在看到他的脚向后趔趄了两步后,苏安惊恐的抬头。
见男人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撑在墙上。只是这样也没能撑住片刻; 身子还是继续向后仰去!
“你怎么了?”问出这话的同时; 苏安已眼明手快的搀扶住了男人。
因身子失衡; 男人捂在伤口上的手落离原位,苏安看到那汩汩向外溢出的鲜血; 已染红了一大片袍子。
“你……”苏安扶着他; 气的就差跺脚:“你不是说只要不带着我用轻功,就不会撕裂伤口么!”
而他已顾不上回怼,只觉得头瞬间变沉; 似有千金之重。
苏安费尽了力气才将人连搀带拖的弄回堂屋去; 在昨日他坐的那个巨柱前有些干稻草; 苏安正好将他扶到那处; 让他靠到柱子上。这便伸手解他的外袍。
外袍宽松易解; 可沾了血的里衣就不那么容易了。里衣与伤口处黏连在一起,苏安不敢太过用力,生怕一扯连带着皮肉。
这时苏安蓦地想起她带来的有剪刀,忙去门口将那食盒取回来。食盒一层是饭菜,二层是金创药,干净的布条,剪刀,还有一些碎银子。
苏安取过剪刀准备去将男人的里衣剪烂,以便清理伤口周边。而她握着剪刀的手刚刚抬至男人胸前,一只手蓦地握住了她的腕子。
“你可想清楚了……”男人的声音很是虚弱,然而即便虚弱至此,看向苏安的眼神还是凌厉的。
“什么?”苏安蹙眉问道,在她看来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多废话。
男人抓着她的手渐渐放松,纵他不想,也委实没了力气,他虚弱的将话说下去:“你扒了我的衣裳,就……就……”终是没能说完,手便无力的掉下去了。
“我扒你的衣裳就是为了救你,没错呀。”苏安漫不经心的说着,手已开始行动。三两下,便将男人的里衣剪烂,苏安将里衣整个扯出时,才有些意外的发现。
这件里衣的前襟处绣着些奇怪的花纹,颇有些异域风情。苏安的视线移回男人身上时,几块硬实壮硕的肌肉撞入眼中,顿时令苏安面红耳赤。
她红了脸,先前生起的那点儿疑问立马被抛至九霄云外。
定了定神儿,苏安打开小瓷瓶将白色的药粉洒在男人的箭伤处,又取了布条给他一圈圈的缠紧。最后帮他披上外袍。
苏安紧张的盯着那伤口处,她特别害怕那血很快又溢出来,将白色的布条染红。然而盯了良久,未有发生那种可怕的情况,苏安终是松下一口气来。
“谢谢……”男人无力的声音从微启的薄唇中漂出,眼睛却是未睁。
“你不要再用轻功就是对我最好的致谢了。”苏安小声叮嘱。
男人微微翘起了唇角,不去辩解什么。
其实他从昨晚就已经开始发烧,即便是今日伤口不裂开,也已在发炎了。若再没有救命的药,他很难再撑过两日。所以他才会急切的站到墙头上了望,看她会不会救人救到底。
原本他想着若是等到晚上她不来,他便冒险回到城中自己买药。反正露面大不了一死,不露面也难逃这一死。
所幸,她终归是来了。
男人唇边的笑意更胜,他一瞬不瞬的望着正弯身收拾地上狼藉的苏安。
虽说这堂屋本就破败,不差这点儿垃圾,但苏安还是想让他歇脚的这块儿地能清爽一些。
“对了,我带了一些家中做的小吃,你可要先吃点儿?”
男人摇摇头,“不吃。”虚弱成这样,他连吃饭的力气也没了。
苏安只低头继续收拾着,她的手摸到那件被剪碎的里衣时,蓦地回想起先前心中的疑虑来,便问道:“你不是大周人?”
男人默着,不知是无力,还是不想回答。默了一会儿,他开口问:“你带了什么吃的?”
知他是不愿回答那个问题,苏安没再逼迫,只默默的去食盒里将碗碟取出。因着知道他的身体虚弱,故而苏安今日带的吃食都是些亦克化的东西。
“先喝一碗鸡丝粥吧。”说着,苏安将小煲的盖子揭开,竟有腾腾热气冒出。盛好一碗,苏安递给他。
他无力的抬手,奈何那只盛满粥的碗对他此时来讲太过沉重,他的手捧着那碗微微发抖。
苏安将勺子递给他,然后双手帮他捧着碗:“我帮你端着。”
男人也不虚让,低头开始一勺 勺的吃粥。
用完了饭,苏安想着他此时应当多多休息。可这里的条件委实艰苦,连被褥也没有。虽说如今暖春煦阳,可对于一个失血过多的伤者而言,身上定是冷的。
四下看了看,苏安去找来几块石头垒砌出个简易的炉子,将那些破木头点燃。整个堂屋瞬间暖和了起来,比点着炭炉还要暖。
因着早晨出门时清寒,苏安特意披了件薄斗篷,这会儿正好脱了盖到男人身上。
苏安满意的坐到火炉旁,拿小木棍挑着里面的柴火。扭头看看他,果然已经不抖了。
整整一个白日,苏安都耗在这所破宅子里。直到太阳平西,天色渐渐黯淡下来,男人便开口:“你回家吧。”
如今的他,吃喝尚且需要姑娘来照料,自然没有能力去护送她。故而趁着天未黑让人离开,是他不得不自私的心胸中唯一一点儿能为她考虑的。
抬头看看天,落日熔金,一片红光,苏安知道再不需多久,天就会黑下去了。
她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又不放心的看看靠在柱子上的他。
“你……你今夜可能撑住?”
“怎么,我若说撑不住,你打算留下来陪我过夜?”男人轻笑。
这话让苏安走的义无反顾,甚至连辞别的话都气的不愿对他说了。直至走到堂屋门口时,苏安才忍不住驻下脚来,回头看看他。
“你给我好好撑住,明早我会熬了药给你送来。”
男人的笑僵在唇边,眉间肃然,神色复杂的应了声:“好。”
苏安冲他笑笑,转身离开。
这晚,苏安又做了与前一晚相同的梦,她还是梦到他鲜血直涌的样子。依旧是天未亮,人便惊醒,坐到窗边,盼着天亮。
而这一夜对男人来说,的确是生死边缘挣扎的一夜。他紧紧攥着身上披的斗篷,脑中浮现着苏安的样子。
他拼命告诉自己,要撑下去。只要再撑一日,他的人就会来了。
天边露出鱼肚白时,苏安已将熬好的药装罐,密封好与其它食物一并放进食盒里,提着出了杨府。
而就在苏安上了一辆昨晚便雇好的马车后,杨府的大门再次开启,出来的是一个头缠着白布条的男人。
“哼,我倒要看看你个不识抬举的小贱蹄子,天天出去倒贴哪个野男人!”男人望着马车驶离的方向,低声嘟囔了句。
快到那处旧宅子时,苏安不自觉的抬头看墙上,没有见到那个总立在墙头上的白色身影。
那一刻,她也不知心里是放松,还是失落。
推门而入,苏安远远便看见直冲着的堂屋柱旁躺着一个人。
他是没醒,还是……
苏安的心揪了一下,脚步放慢,走到跟前时看到男人安详的睡姿。她将食盒放到地上。
“喂——”苏安唤了声。
男人没动。
苏安上手推了推男人的腰,男人的身体随着她的力道向一旁歪去,人却没什么反应。
“你……”苏安当真慌了,惊恐的瞪大眼睛。
而下一刻,就见男人的嘴角微微扯动,得意的向上翘了翘。接着是那双幽黑的眼睛睁开,仰视着苏安,“放心吧,我死不了。”
提到嗓子眼儿的一颗心落下,苏安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干麻要吓我?”苏安有些生气的质问。
男人撑着坐起,重又让身子靠到柱子上,漫不经心的理着衣襟:“都说险些失去的人,才会格外珍惜。那你现在可有一点点珍惜我?”
苏安深觉无语,只蹲下身子开始从食盒里往外取东西。她先让他用了几块点心填胃,又将药倒入碗里让他喝下,还备了几粒蜜饯帮他去苦。
就在男人吃下蜜饯想要道句谢时,刚刚启口的一个“谢”字,硬生生被闯门的声音给盖过了。
苏安朝院门看去,见七八个年轻精壮的男人站在院子里。当看到带头的那人时,苏安不由得心下一惊。
“商仲泉,你想做什么!”苏安惊恐的瞪着眼,怒视着站在最前面的商仲泉。
而出乎苏安意料的是,后面一个黑袍男人突然抬腿踹了商仲泉一脚!令商仲泉双膝跪在了地上。
苏安万分不解的看着黑袍男人。就见黑袍男人径直往堂屋走来,走到五步之外时蓦地跪地,朝着苏安身旁的男人拱手行礼:“主子,这货刚才在门外鬼鬼祟祟的,属下便将其带进来了。”
苏安诧然的扭头看身边的“大侠”,心道刚闯进来的几个汉子竟是大侠的手下?那么说他们不是商仲泉带来的人,而是商仲泉尾随她来,他们将他逮了个正着。
大侠面色无波的看着黑袍男人,“你们早来了一日。”
第115章
大侠转头看看苏安; 心情复杂。
此时,就连他自己也有些分不清属下们早到这一日; 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属下担心让主子等,故而提前一日动身……未料还是迟了。”黑袍男子也想不明白; 明胆自己这么积极的早来; 怎么还是主子先到的。
“无妨。”大侠扶了扶柱子想要站起,可伤口一阵儿扯痛,手立马又收回捂在了伤处。
这时黑袍男子才发现了不得的状况:“主子,您受伤了?!”说着,人已三步并做两步的奔了过来,将自家主子给搀住。
苏安被他这一冲,挤到了一旁。
苏安猜这黑袍男子是一众属下里的小头目; 因为他接下来便冲着院子里的几人喝令道:“还不快过来抬主子!”
除一人留在原地看着商仲泉外; 其它六人一窝蜂跑进堂屋。几人在黑袍男子的指挥下将外袍脱下; 连成一个简易却结实的担架,将主子抬了上去。
他们正欲抬着人离开; 大侠却抬了抬手勒停; 几人抬着担架停下。
“你过来。”
苏安意识到他是在唤自己,可这些莫名而来的人令她太过惛懵,腿如灌了冷铅一般迈不动。
大侠也没催第二句; 只是动了动手指头; 立马那几个属下便抬着他靠近苏安身边。
她不过去; 大不了他就过来。
他躺在担架上的样子很是舒适; 他微微翘起唇角朝她笑; “我知道姑娘施恩不图报,不想告诉我府上及名讳。但姑娘既于我有救命之恩,至少应告知姓氏,不然若连恩人姓谁都不知,实在是于心难安。”
苏安迟疑,想了想苏姓乃是周朝大姓,单说这青州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更何况她还不久居于此。只告知姓氏,就算这人真去打听也是打听不出什么眉目的。
“我姓苏。”苏安爽快道。
男人面上的笑容化开,“姓苏?苏鸾?是个好名字。我记住你了。”说罢,他手指又动了动,几个属下立马抬着他往外走去。
苏安愣在原地,“你……你刚刚说什么?”他怎么会知道鸾儿的名字……
他没再命人停下,只是伸出一条胳膊,勾着一个锦囊似的小袋子绳头,在指间绕了两圈儿。好似有意在苏安眼前炫弄。
看着那个小袋子,苏安更懵了。
那不是她前日就丢的银袋?
没错,苏安想起来了。苏鸾将那个银袋给她时,她的确留意到银袋的角落里绣着一个小小的“鸾”字。
难怪回去就找不着了,竟是被他扒去了!
“你个小毛贼!”苏安气的跺脚。
那些人已抬着担架出了木门,拐离时,那人丢下一句:“等着,小毛贼会回来找你报恩的。”
苏安怔在原处久久不动,嘴里低低的喃了句:“可我不是叫苏鸾……”
过了不知多久,苏安才缓下神儿来,这方想起商仲泉来。而商仲泉已不知何时被人敲晕了,此刻正狼狈的躺在墙跟儿里。
苏安上前试了试商仲泉的鼻息,尚存。
反正没死就成,苏安也没再管商仲泉,兀自回了杨府。一路上心情复杂,说不上是喜是忧。
若说喜吧,起码那个人有着落了,有人接手后她就不用再像这两日起早贪黑的伺候他了。
若说忧吧,被他知道了名字,偏偏还是个错的,也不知道会不会给鸾儿惹来什么麻烦。她要不要先给妹妹提个醒?
罢了,反正他现在还重伤着,等他伤好了,她们也早就离开青州了。任他什么身份,便是能力通天,也无法再找到她们了。
这样想着,苏安倒觉得松了一口气儿。
待苏安回到杨府时,一家人也堪堪用完早飨,这会儿女眷们正在花厅里品茗闲聊家常。苏鸾也在。
苏安先回房换了身干净的衣裙,才来到花厅找苏鸾。
一见苏安进屋,杨氏便起身相迎,像一个无比慈爱的长辈对待自家最疼惜的孩子般,亲密的挽着苏安的手。
“安儿啊,一大早你这是去哪儿了?”杨氏笑着问。
被杨氏虚情假意的亲近着,苏安浑身不自在。她以为前晚商仲泉因她的事被杨大人砸伤脑袋,杨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