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屿神色颓然,下巴上蓄满了青色的胡茬。
迟澄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她知道她不该去找他,但她给不起迟澄庇护。
她不指望相认,只希望他能抚养迟澄长大。
……
欧时总部。
同样的办公室,同样的落地窗。
明明不是冬天,阳光却那样冰冷,透着彻骨的凉意。
那个女生坐在总裁椅上,笑得幸福灿烂。
她挥了挥纤细手指上璀璨的戒指,告诉她,她已经和他订婚。
那个世界里,她的名字叫舒白,那年已经是娱乐圈的一线明星。
她无法形容那一刻的心情,手脚冰冷,天旋地转。
仿佛有千万把匕首刺入心脏,捅碎了她从小做到大的温存梦境。
她无法再停留,转身离开,泪水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朦胧的视线中,她看见了他倨傲挺拔的背影。
她喊他的名字,嗓音干涩而沙哑,不复柔软动听。
他没有停下脚步,很快消失走廊尽头。
她的心冰冷破碎,吞咽泪水的时候,残存的理智却让她起了疑心。
那个女生精致的妆容下,是和她七分相似的脸蛋。
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巧合,她说不定和她有血缘关系。
她去问她的家人,他们却纷纷摇头。
她垂下眼眸,心中苦涩。
他爱上的女人,和她那么像。
嫉妒和痛苦快要把她撕扯干净,但于事无补。
她已经不是最好的她,她手刃了曾经优秀的自己。
可她心中还是卑劣地升起了一丝隐秘的期望。
毕竟她们那么像。
他有没有可能还记得那个沉沦的夜晚,还记得那个情感炙热的她。
……
他要过生日了。
每年的这一天,都是她一个人的狂欢。
她下了生命中的最后一个赌注,牵着迟澄去找他。
那是个黑暗的雨夜,大雨肆无忌惮,淹没了整座城市的喧嚣和繁华。
她还没有见到他,就被飞驰而来的豪车撞到在地。
迟澄被用力地护在怀里。
雨水砸花了车窗,剧痛吞淹了意识。
她却依稀那个女生的面孔,漂亮的脸蛋上带着仇恨和狠戾。
梦境里,她想起了身体被反复碾压是一种怎样的痛,却远远比不上心脏的寒冷。
也许她早就失去了生活的希望,但她的身下,还有迟澄。
他只有七岁。
这一年他的眉眼长开了,俊美漂亮,却很安静,沉默寡言。
他长成了他父亲的样子,也成为了她偏执爱情的牺牲品。
雨水交。织着泪水,重重地砸在水泥板上。
整个世界,在血气弥漫中沉沉落幕。
……
后来,她去了另一个世界。
她不知道她是濒死时穿越过去的,还是间隔过一些时间,那是一段完全空白的记忆。
那一世她家里很穷,一箪食一瓢饮,却不用隐瞒自己的身世,她的名字永远和外婆连在一起。
外婆对她好,而且从小教导她,作为一个女孩,要自信自爱,也要独立坚强。
她成为了另外一个她。
那一世她依然聪明,悟性很高。
外婆辛苦把她带大,让她学习艺术。
她也没有辜负,很小的时候就被星探挖走,还成为了一名老艺人的关门子弟。
那一世她的容貌清纯漂亮,但不够惊艳,美丽虽美丽,却不足以让人过目不忘。
她出演了大大小小的影视剧,一直不愠不火。
这个过程就像一场修炼,她的演技在沉默中淬炼升华。
逐渐震惊四座,让人移不开眼。
那一世,她的情感世界被冰封。
她性格平和,与人为善,喜欢她的人有很多,她却再也无法喜欢上任何一个人。
她遇到过无数优秀的人,除了敬佩景仰,再没有多余的情感。
她的心就像一潭没有波澜的死水。
那时的她不曾在意,因为她有亲人,还有理想。
但她不理解,为什么这样的她能成为一名优秀的演员。
没有经历过自己的悲欢离合,为什么能演绎其他人的戏剧人生。
那一世,她拍戏的时候去过一片幽深而神秘的古槐林。
从她踏入那片林子,外婆的话就反反复复地在耳边响起。
槐树生性属阴,木之鬼者,不祥之兆。
她不信鬼神,加上剧组选址在深林,她也无法旋避。
然后,她遇见了算命先生。
他年纪很大,身子骨却硬朗,盘腿坐在清寒的山间。
这里游人稀少,他赚不了多少钱。
梦境中,她发现她已经看不清老先生的容貌,只记得他有一双沧桑却矍铄的眼睛。
不知看过了多少载春秋更替,世事轮回。
那一世在戏外,她总共哭过三次。
师傅,外婆,还有她自己离开的时候。
她哭得安安静静,晶莹的泪水无声地缠满脸庞。
她走时还有很多遗憾。
她来不及报答恩情,来不及实现人生理想。
也来不及去爱一个人。
……
当心电图虚弱跳动,逐渐趋于平直的线,场景开始斑驳退散。
她意识逐渐清明,却睁不开眼,也醒不来。
她解释不清万物的规律,轮回的法则。
但她知道,她前世的前世,真实地重头来过了。
那本书,也许从另一个角度记载了她过去的世界。
她和沈金一直困惑,为什么陆靖言会梦见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事情。
他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好像无迹可寻,如今她心下了然。
他也许目睹了那场车祸,也看见了她最狼狈,最不堪的模样。
看见她身为一个失败的母亲,连一个孩子都保护不了的懦弱无能。
她不知道她哭了没有,巨大的悲怆笼罩在她的胸腔。
她宁愿,这只是她做过的一场噩梦。
就算人死可以复生。
就算一切犯下的错都可以重来。
就算她这一世幸福安宁。
就算眼见不一定为实。
就算可能有重重误会。
那些记忆也是真实经历过的事情。
她自私地把迟澄带到这个世界上,却没有努力让他平安长大。
他还那样小,就以一种那样残酷的方式,消陨在这个世界上。
深沉的罪恶压迫着她的神经,让她大脑嗡鸣,几欲作呕。
她那天还和耿诗潼说,人应该爱自己。
原来她也有这样的过去,也有一个这样糟糕的自己。
她情感木讷,原来只是受过伤害的自我保护。
她似乎也明白,每次和他进行到最后一步的时候,她在抵抗着什么。
为了他,她成为了最好的她,也成为了最坏的她。
而现世的舒白不是女主,正如她与她初见时的直觉。舒白懦弱自卑,容貌也不够惊艳。
她早就开始怀疑,却忘记了一个至简的道理,世界上还有这么多人可以同名同姓。
算命先生是谁,那个女生是谁,陆靖言有没有爱过她,以后会不会爱上她。
她头好疼,那些问题好复杂,她什么都不愿意再想。
她任由意识被疼痛撕扯碎裂,再次沉沉睡去。
……
病床上,迟樱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涣散而空芒。
乌黑的长发散落在雪白的枕头上,精致的脸蛋冰雪般苍白,像脆弱精美的琉璃。
阳光冰冷地照耀,透明的液体在输液中无声地流淌。
陆靖言守在床边,低垂着眼眸,紧紧地握着她苍白可见血管的手。
感受到细微的动静,他抬起眼睛,低沉的嗓音里透出错愕的喜悦:“你醒了?我去喊医生。”
醒了?
这个世界好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庄周梦蝶。她是在书里,还是现世。是在前世,还是今生?
她思维混沌,像一盘细碎的散沙,无从收聚。
只有心脏的跳动在提醒她,她仍活着。
迟樱慢慢地偏头。
陆靖言好像很久没有休息,身形清减了几分,眼眶浮着乌青。
他好像因为她才这么狼狈。
只可惜此时的他已经不仅仅是那个隐忍克制,偏执为她付出,为她抵抗世界上所有恶意的男人。
更是她不顾一切飞蛾扑火的那个他。
那些情感也许陌生遥远,却真实地出现在她的左胸腔里。
迟樱痛楚地闭上眼睛,脑海里不断地闪过前世之前世的幻象。
心脏一阵阵钝痛。
她没有看他,声音极轻而虚弱:“我想自己待一会。”
她目光没有温度,嗓音冷淡,就像失去了所有的情感。
陆靖言僵硬地挺直着背脊,低声说:“你需要照顾。”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的变化让他害怕。
迟樱眼睫极轻地颤动,麻木而机械地重复:“我想自己待一会。”
他的喉结微微滑动,眸中隐匿着困惑和痛楚:“好。”
病房再次跌入令人窒息的死寂。
吊瓶里,药液一滴一滴缓慢地坠落。
陆靖言声音暗哑:“你离开的时间里,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情。”
她好像没有听到,沉默地看着窗外的枝桠,眼神空洞而涣散。
“需要我的时候,你就按铃。”
陆靖言眼眸低垂,起身离开。
房门轻轻合上,发出啪嗒的声响。
第86章
陆靖言长腿微屈, 背脊抵在冰凉的瓷砖上。身形分外清冷, 透出重重的疲倦和孤独。
小护士拿着吊瓶走近, 微微诧异。
推开病房门前,她顿住脚步:“陆总, 您怎么不进去?”
陆靖言缓缓抬眸,抿着唇角,思维有片刻的混沌。
空荡荡的走廊, 安静得让人发慌。
小护士小心翼翼地重复了一遍:“陆总,您可以进去休息。”
陆靖言堪堪回神,涣散的眸光重新凝聚,语气冷沉:“她醒了。”
他眼瞳漆黑, 冷锐倨傲, 分明淡漠,却容易让人沉溺。
小护士心跳飞速, 迅速低下头, 大脑懵成一片。
她来不及理清这一问一答中的逻辑关联,舌尖兴奋地打颤:“醒了?我这就去喊医生。”
临走前, 她鼓起勇气说:“您也休息一会吧。不要等病人还没好,您先倒下了。”
一会后, 医生来了。
他进去的时间很长,时间的流逝好像也变得慢。
陆靖言时不时看表,眉间深锁。
直到病房厚重的门被重新推开, 明亮的光线从门缝倾泻出来。
他忍不住向里看去, 目光却很快逡巡。
医生察觉到他的神情变化, 伸手抵住缓缓合拢的门:“陆总,您要进来?”
陆靖言低眸道:“不用。”
医生轻轻地带拢门,陷入沉思。
对于迟樱的昏迷,他并没有眉目。
从昏迷到苏醒,做过一系列的检查,结果都没有异常。
人脑领域的事情玄之又玄,医学发展仍然有很长的路要走。
查不出病症并非罕见,只能保守观察。
但病人毕竟是陆靖言的亲属,他临危受命,巨大的压力席卷而来,这几天都辗转难眠。
好在迟樱已经醒来,他沉重的心情舒缓了大半。
他说:“迟小姐各项体征都很正常,目前来看没有大碍。但建议留院观察几天。”
“嗯,辛苦。”
陆靖言没有追问。
他逐渐确认,他和她的种种症状,并不是现代医学,甚至唯物主义范畴能够解决的命题。
那天,他第一眼看到林悠笙,心脏也被强烈的疼痛席卷,冷汗不受控地流。
就像看见迟樱试镜《刺己》女二的时候,拍戏时跪在泥地里的时候。
她的一切狼狈落魄,泫然欲泣,都足以让他疼痛到窒息。
他有一个大胆而模糊的猜测,随着时间的推逝,好像一步一步得到佐证。
却让他感到入骨的寒冷。
陆靖言没有问责,医生彻底舒下一口气:“对了,她挂了三天水,可以适当进食。”
陆靖言皱了皱眉,答应下来。
医生走后,他敲响了房门。
回应他的,不是她的温存,是长久的静谧。
陆靖言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推门而入。
快中午了,阳光很耀眼,把空气中跃动飞舞的尘埃,都照耀得分外清晰。
整个世界明晃晃的,但病房里一片死寂。
她侧躺着,好像睡了过去。
乌黑的长发安静地散开,肌肤苍白得几乎透明。
仿佛碰一碰,就会碎。
陆靖言呼吸微窒,脚步很轻地走近她。
原来她没有睡着。
她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样,失神地望着窗外。
可是窗外的天空很蓝,她的瞳孔却没有色彩,空洞而平静。
她有一双过分美丽的眼睛,就像三月的桃花。
笑起来的时候,它们会弯成弦月。
陆靖言看着她,第一次感到无力和害怕。
他怕她再也不会笑。
迟樱没有发现他来,陆靖言也没有打扰她,薄唇抿着,独自走到厨房。
VIP病房豪华宽阔,厨具一应俱全。
很快,浓郁的香气在房间里散逸开来。
陆靖言端着碗,走到床边,眉眼垂着,低柔地道:“喝点粥。”
她好像没有听到,静静地躺在那里。容颜精致,却没有一点生气。
陆靖言眸中黯然,在她身边坐下,重复了一遍:“喝点粥。”
迟樱迟缓地抬起眼睛。目光却好像从他身上越了过去,空茫茫的一片。
陆靖言拧眉。
一种叫做失去的痛意笼罩了他的心脏。他痛得快没有觉知。
迟樱用手肘撑着床,安静地坐起来。
许久没有进食的饥饿,长时间平躺后陡然坐起的眩晕,让她身形晃了晃。
陆靖言小心地扶稳她:“慢点。”
迟樱睫毛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绷紧身体,试图从他臂膀里抽离。
然后,她小口小口地喝着粥。
她的味觉和心脏一样麻木,尝不出香香糯糯的味道。
但粥很滋补,她苍白的唇瓣逐渐回了些血色。
陆靖言看着她红润起来的脸蛋,心脏回暖。
迟樱喝了半碗,抬起头,静静地说:“我想回家。”
她很久没说话。
原来她说一个字,都足以让他喜悦。
“医生说还要再观察一天,明天我们回家。”
迟樱垂下睫毛:“我没事了,今天下午我就想回去。”
“不要任性。”
“但我想回家,想回妈妈那里。”
她声音很轻,比烟还要轻,很快消散在空气里。
她那么孱弱,也快要消失一样。
陆靖言喉咙沙哑:“好。”
迟樱漫无目的地搅着汤匙:“你不要跟来了,在家好好陪着迟澄。”
陆靖言感到痛楚,凝视着她,瞳孔中透着紧张。
“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想起了什么?”
迟樱回避着他的视线,摇了摇头。
“我还能想起什么呢。”她恍惚地低喃着,“我只是累了,想给你带来惊喜,却没想到带来了困扰。”
“你做什么都不会是困扰。”
陆靖言伸手,想要拥住她。
他气息渐近,迟樱手一颤,随后响起了金属落地的声音。
她闭了闭眼:“汤匙掉了。”
陆靖言动作僵住。
==
傍晚,晚霞满天。
整片天空,红得安静绚烂。
车窗微微下降,闷热的风迎面吹来,轻轻地拂动她的发。
这么多年过去,人行道的一砖一石,已经被重新铺过,路面干净整洁。
香樟仍然繁盛,却不知道还是不是那一年的香樟。
恍惚中,她好像又看见了他青涩的脸。
干净清爽的衬衫,因为保护她,浸染了一片殷红。
她没有觉察到,自己悄悄泛红的眼眶。
不久后,车辆驶入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