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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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亭-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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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问你……”

“问什么?”

“你看我弟弟跟娜塔里娅在一起会幸福吗?”

“怎么跟你说呢……可能性还是存在的……当然,今后发号施令的是娜塔里娅,咱们之间没有必要隐瞒这一点,她比他聪明。不过你弟弟是个好人,真心诚意地爱娜塔里娅。还需要什么呢?就说咱们俩吧,彼此相亲相爱,不是很幸福吗?”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微微一笑,紧紧握住了米哈依洛·米哈雷奇的手。

就在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家里发生上述这些事情的那一天,在俄罗斯一个偏僻的省份,一辆套着三辆耕马、遮着芦席、破破烂烂的马车,冒着酷暑,艰难地缓缓行进在大路上。驭手的位置上坐着一位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农民。他叉开双脚,斜蹬着车辕的横木,一只手不住地拽紧缰绳,另一只手挥舞着鞭子。马车里,一只空箱子上坐着一位高个子男人,他头戴一顶宽边帽,身穿一件沾满尘土的外套。这就是罗亭。他耷拉着脑袋,帽舌压到眼际,马车左右摇晃,他的身体也被抛过来甩过去,但他好像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仿佛在打盹似的。终于,他挺直了身子。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站哪?”他问坐在驭手位置上的农民。

“快了,老爷,”农民回答说,更用力地拉紧缰绳,“过了前面那个小山坡,就剩下四里路,不会再多了……你啊!你在想心事……我叫你想心事。”他用尖细的声音补充了一句,说着用鞭子抽打套在右面的那匹马。

“我看你不会赶车,”罗亭说,“我们一大早就出发,磨磨蹭蹭的怎么也到不了目的地。最好你还是唱支歌吧。”

“有什么办法呢,老爷!这几匹马,您自己也看到了,走得太累了……又碰上这么个大热天,咱不会唱歌;咱不是车夫……喂,小羊羔,你听见没有,小羊羔!”农民突然对一位穿棕色外衣和一双破草鞋的过路人喊道。“闪开,小羊羔。”

“马车夫!了不起……”过路人在他后面嘟哝着停住了脚步。“好一副莫斯科派头!”他又添了一句,语气里充满了责备,接着摇了摇头,一瘸一拐地继续赶路了。

“你这是往哪儿走哇!”农民拖长了音调说,一面拉紧辕马的缰绳。

“你啊,真调皮!真是个调皮鬼……”

三匹疲惫不堪的马好不容易把马车拉进了驿站的院子里。罗亭下了马车,付过钱(那农民没有向他鞠躬道谢,只是把钱放在手掌上掂了好久——显然是酒钱给少了),自己动手把箱子搬进驿站的房间里。

我有位熟人,他一生中走遍了大半个俄国。他认为,假如驿站房间里的墙上挂着描绘《高加索俘虏》①情节的图画或俄国将军的画像,那就表明可以很快得到马匹。但是,假如画上画着著名赌棍乔治·戴·日尔马尼②的生平,那么旅客根本就别指望能很快离开:他可以有充裕的时间去尽情欣赏这位赌棍年轻时卷曲而前伸的额发,白色的开襟坎肩和又短又小的裤子,欣赏他晚年在一间尖顶农舍里举起椅子砸死亲生儿子时吓得目瞪口呆的面部表情。罗亭走进去的那个房间正巧挂着反映《三十年,又名赌徒的一生》的几张图画。听到罗亭的喊声,走进来一位睡眼惺忪的驿站长(顺便说一句,有谁见过驿站长不是睡眼惺忪的呢!)他不等罗亭问他,便懒洋洋地宣布说:没有马。

① 《高加索俘虏》,俄国诗人普希金的长诗。

② 法国闹剧《三十年,又名赌徒的一生》中的主人公。

“您连我上哪儿都不知道,怎么能说没有马呢?我是借了耕马来的。”

“不管上哪儿,都没有马。”驿站长说。“那您上哪儿?”

“到XX斯克。”

“没有马。”驿站长说完,便走了出去。

罗亭忿忿然走近窗口,把帽子扔在桌子上。他变化不大,只是近两年来显得苍老些,头发中间已经出现了几缕银丝,眼睛依然很美,但眼神似乎黯淡了,一条条细小的皱纹,痛苦和烦恼留下的痕迹,已经爬上了嘴角、双颊和两鬓。

他身上的衣服又旧又破,连衬衣的影子都看不到。他的锦瑟年华看来已经逝去,他进入了园丁们所说的结子阶段。

他开始看墙壁上的题词——旅客在无聊中常用的消遣方式——,突然门吱呀一声,驿站长走了进来……

“到XX斯克的马没有,很久都不会有。”他说。“不过回XX奥夫的马倒是有的。”

“到XX奥夫?”罗亭说。“得了吧!跟我完全不是一个方向。我是到奔萨去,而XX奥夫好像是去唐波夫的那个方向吧。”

“那有什么关系?到唐波夫再转奔萨,要不从XX奥夫直接转。”

罗亭想了想。

“那好吧。”他最后说道。“您去吩咐套马吧。对我反正都一样,先到唐波夫。”

马一会儿就套好了。罗亭提着自己的小箱子爬上马车,坐定后又像原来那样垂下了脑袋。他那耷拉着脑袋的姿态流露出无奈、顺从和悲伤……三驾马车不慌不忙地小跑起来,断断续续响起丁丁当当的铃声。

尾声

又过了好几年。

那是个凉爽的秋日。一辆旅行马车驶进了省城C最大的一家旅馆门口。一位先生微微伸着懒腰,呼哧呼哧地下了马车。此人年龄不算太大,可是身体发福已经到了足以令人起敬的地步。他沿着楼梯登上二楼,在一条宽阔的走廊入口处停下来。他看到前面没有人,便大声说要开个房间。不知哪扇门砰的一声,从低矮的屏风后面闪出一名细高个传者。他侧着身子快步迎过来,他那发亮的后背和卷起的袖子在半明半暗的走廊里不断闪动。旅客走进房间,立即脱去外套,解下围巾,坐到沙发上。他两手握拳撑着膝盖,好像刚睡醒似的向周围看了一眼,然后吩咐把他的仆人叫来。

侍者做了个遵命的动作便消失了。这位旅客并非别人,就是列日涅夫。他是为了招募新兵事宜从乡间到省府C城来的。

列日涅夫的仆人走进了房间,他是一位头发卷曲、面颊红润、身穿灰外套、腰束蓝腰带、脚蹬软靴的小伙子。

“你看,小伙子,我们终于到了。”列日涅夫说。“可你还一直担心轮箍会脱落呢。”

“到了!”仆人说,尽量想在被外套的高领夹着的脸上挤出笑容来。“轮箍怎么就没有掉下来呢……”

“这儿有人吗?”走廊里有人在问。

列日涅夫怔了一下,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喂!那儿是谁呀?”那声音又问道。

列日涅夫站起来,走到门口,很快开了门。

他面前站着一位高个儿男子,头发几乎全白了,腰背佝偻着,穿一件破旧的、缀铜纽扣的常礼服,列日涅夫马上认出了他。

“罗亭!”他兴奋得大声喊道。

罗亭转过身。他无法辨认背光站着的列日涅夫的面貌,只是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您不认识我了吗?”列日涅夫问。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罗亭高喊着伸出了手,可是又尴尬地想缩回去。

列日涅夫连忙伸出双手紧紧抓住。

“请进,请到我的房间来!”说着他把罗亭带进了自己的房间。

“您变化太大了!”列日涅夫沉默了片刻,禁不住压低了声音说道。

“是啊,大家都这么说。”罗亭一边回答,一边打量着房间。“岁月不饶人啊……可您还是老样子。亚历山德拉……您的夫人好吗?”

“谢谢,她很好。是什么风把您吹来的?”

“我?说来话长。其实,我到这儿来完全出于偶然。我在找一位熟人。不过,我还是很高兴……”

“您在哪儿用膳?”

“我?不知道。随便找个小饭馆对付一下。我今天就得离开这儿。”

“非走不可?”

罗亭意味深长地苦笑了一下。

“是的,先生,非走不可。我是被遣送回原籍的。”

“请您跟我一起用午饭吧。”

罗亭第一次直视着列日涅夫。

“您请我一起吃饭?”他说。

“是的,罗亭,就像很久以前那样,同志般地畅饮一番好吗?我没料到会遇见您,天知道今后什么时候才能再次见面。咱们总不能就这样分手吧!”

“那好吧,我同意。”

列日涅夫握了握罗亭的手,吩咐仆人去点几个菜,还要了瓶冰镇香槟酒。

在用餐过程中,列日涅夫和罗亭不约而同地一直在谈论大学期间的生活,回忆了许多去世的和健在的人和事。起初,罗亭不太愿意多说,可是几杯酒下肚,浑身的血液便沸腾起来了。终于,仆人撤去了最后一只盆子。列日涅夫站起来,关上门,又回到桌子旁边,面对罗亭坐下来,双手轻轻托着下巴。

“那么现在,”列日涅夫说,“请您详细谈一谈我们分别以后的情况。”

罗亭看了列日涅夫一眼。

“天哪!”列日涅夫不禁再一次想道。“他的变化多大啊,可怜的人!”

罗亭的容貌变化不大,尤其是跟我们在驿站看到他的时候相比几乎没什么差别,尽管日益逼近的老年已经在他脸上留下烙印;但他的神情却很不一样,他的眼神变了。他浑身上下,那时缓时急的动作,那无精打采、断断续续的话语,无不透露出一种极度的疲倦和难言的苦衷,这跟他从前多半是故意装出来的忧郁很不一样,那是雄心勃勃、自以为是的年轻人常常用来炫耀自己的。

“把我的情况全告诉您?”罗亭说。“全告诉您,这不可能,也没有必要……我四处漂泊,历尽艰辛,这不仅指体力上,精神上也一样。天哪,有多少人和事令我失望!什么样的人我没有打过交道!是的,各种各样的人广他发现列日涅夫怀着一种特殊的同情凝望着他,便重复了一句。有多少次连我自己的话都令我讨厌——这不仅指我自己亲口说的,即使出于同意我观点的那些人之口,也令我讨厌!有多少次我从孩子般的冲动变成驾马般的麻木,哪怕痛加鞭策也不会摇动尾巴……有多少次我欣喜若狂,满怀希望,到处树敌,忍辱负重,结果却落得一场空!有多少次我像雄鹰般展翅飞翔,搏击长空,到头来却像一只碎了壳的蜗牛爬回原地爬……我什么地方没有去过!什么样的路没有走过……往往是泥泞不堪的路……”罗亭补充了一句,稍稍背过脸去扩“您知道……”他继续说:“……”

“我说,”列日涅夫打断他,“从前我们彼此以你相称,……咱们恢复老习惯,好吗?来,咱们为你干杯!”

罗亭一怔,稍稍挺起身,可是他的目光中掠过一丝难以用语言表达的神色。

“干杯。”他说。“谢谢你,老兄,干杯!”

列日涅夫和罗亭一饮而尽。

“你知道吗?”罗亭接着说,特别强调你字,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我心里有一条虫,它不停地咬我,吞噬我,永远不让我太平。它驱使我接触形形色色的人——他们起初受到我的影响,但是后来……”

罗亭把手一挥。

“自从跟您……跟你分手以后,我经历了许多事情,尝遍了甜酸苦辣……我一次又一次重新开始生活,换了二十几项工作,而结果呢,你瞧!”

“你缺乏毅力。”列日涅夫好像自言自语地说。

“正如你所说的,我缺乏毅力!……我从来不善于创建任何东西,再说,如果你脚下没有地基,如果你不得不亲手为自己开辟一块立足之地,那么,老兄,要进行建设又谈何容易!我的全部经历,实际上也就是我的所有挫折,我不准备向你详细描述。我只能告诉你两三件事情……我一生中遇到过这么几件事情,那时候成功似乎已经在向我微笑,啊,不,应该说我已经开始指望得到成功——这两者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罗亭把稀疏的灰白头发往后一捋,那动作就像当初他捋那头浓密的黑发一模一样。

“好,你听我说,”他开始道。“我在莫斯科遇上了一位相当古怪的先生。他很有钱,拥有几处大庄园,但没有去当官。他主要的,惟一的爱好便是科学,一般的科学。至今我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有这种爱好!这完全不适合他。就好比往母牛身上套马鞍。他自己竭力装出高明的样子,可几乎连话都不会说,只会很有表情地转动眼珠,意味深长地摇晃脑袋。老兄,我还没有见到过比他更平庸更愚笨的人……就像斯摩棱斯克省的沙漠,除了偶尔有几棵连动物都不吃的草以外,一无所有。事情一到他手里,准会变得一团糟。他还热衷于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假如大家都听他的指挥,那真的只能用脚跟吃饭了。他不知疲倦地干哪,写呀,读哇,以一种坚韧不拔、不屈不挠的精神从事科学。他的自尊心极强,意志如钢铁一般坚强。他孤身一人,是个出了名的怪物。我认识他以后……他对我产生了好感。老实说,我很快就把他看透了,可是他那股热情令我感动。再说他拥有巨产,可以利用他办许多好事,为大家谋利益……我便住到他那儿,最后还一起到他的庄园去。我的计划,老兄,非常庞大:我想推行各种改良和革新……”

“就像当初在拉松斯卡娅家一样,还记得么?”列日涅夫说,脸上露出善意的微笑。

“大不一样!那时候我知道,我心里明白,我的话决不会有任何结果。可是这一回……展现在我面前的完全是另一番天地……我带去了很多农业方面的书籍……虽然我一本书也没有从头至尾读完过……就这样我开始干了起来。不出所料,起初进展并不顺利,后来似乎有了眉目。我那位新朋友始终一声不吭地在旁边看着,没有妨碍我,也就是说,在一定程度上没有妨碍我。他接受了我的建议,加以贯彻,不过他很固执,内心并不相信我,总想把事情纳入他的轨道。他把自己的每一个想法都看得非常宝贵。一旦打定了什么主意,就要坚决干到底,就像瓢虫爬上了青草的顶端,非要展翅飞翔不可——即使掉下来也会重新爬上去……我这样比喻请你别奇怪,当初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就这样我苦苦奋斗了两年,可是进展并不顺利,尽管我使出了浑身解数。我开始感到疲倦,我的朋友也令我讨厌。我挖苦他,他也像羽毛褥子那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他的不信任感演变成无言的怨恨,我们彼此充满了敌意,什么事情都谈不拢。他默默地但又不断地竭力向我证明,他决不会受我的影响。我的计划不是被他篡改了,就是完全取消了……我终于发现自己在地主老爷家里无非是一名寄人篱下的食客而已,我为自己白白浪费时间和精力而痛苦。我心里明白,如果离开他,那我会前功尽弃,但是我无法控制自己。有一天,在目睹了一个痛苦而令人气愤、使我那位朋友暴露出真面目的场面以后,我终于跟他大吵一场并且离开了他,甩掉了这位用俄国面粉和德国蜜糖捏成的书呆子老爷……”

“这就是说你丢掉了那块赖以生存的面包。”列日涅夫说着把双手搭在罗亭的肩上。

“是的,我再一次落得一身轻松,无牵无挂,可以随心所欲了……唉,咱们干一杯!”

“祝你健康!”罗亭探身吻了吻他的额头。“为了你的健康,也为了纪念波科尔斯基……他也是个安贫乐道的人。”

“这就是我的第一号奇遇。”罗亭稍停片刻后说道。“怎么样,继续讲下去吗?”

“往下说吧。”

“唉!我没有心思说话。我已经懒得说了,老兄……不过,说就说吧。后来,我继续到处闯荡……顺便说一句,我本来可以告诉你,我怎样差点儿当上了一位大人物的秘书以及结果如何,但这就扯远了……我继续到处闯荡……最后下决心要做一个……请你别见笑,做一个认真办实事的人。这样的机会终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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