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亭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用手捋了捋头发,似乎在作欣赏前的准备……潘达列夫斯基开始演奏。
娜塔里娅站到钢琴旁边,面对着罗亭。随着第一个音符,罗亭的脸上立即露出了美妙的表情。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徐徐转动,不时把目光停留在娜塔里娅身上。潘达列夫斯基结束演奏。
罗亭默默无语地走到敞开着的窗前。温馨的暮色犹如轻纱般笼罩着花园,附近的树丛散发出一阵阵醉人的芳香。星星在夜空中轻轻闪烁。夏天的夜晚温柔宜人。罗亭凝望着黑魆魆的花园,过了一会儿才转回身。
“这音乐,这夜色,”罗亭说,“令我想起了在德国留学的岁月;我们的一次次聚会,一支支小夜曲……”
“您去过德国吗?”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问。
“我在海登堡住了一年,在柏林也住了将近一年。”
“您也穿大学生制服吗?听说那儿大学生的衣着与众不同。”
“在海登堡我脚上穿带马刺的长统靴,上身穿系皮带的轻骑兵短上衣,头发长得一直披到肩膀……柏林的大学生衣着却和普通人一样。”
“请给我们谈谈您的留学生涯吧。”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说。
于是罗亭谈起了那一段生活。他谈得不太精彩。他不善于绘声绘色地描述,也不会逗人发笑。不过,罗亭很快从国外的经历转到了一般的议论。他谈到了教育和科学的作用,谈到了大学和一般的大学生活。他用粗扩而大胆的线条勾勒出一幅巨画。大家聚精会神地听着。他娓娓而谈,引人入胜,但不那么明白晓畅……然而,正是这种模糊才使他的长篇大论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
过于丰富的思想妨碍了罗亭用确切而周密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意思。形象一个接着一个,比喻层出不穷,时而大胆得令人瞠目结舌,时而又贴切得令人拍案叫绝。他兴之所至,恣意发挥,充满了激情和灵感,绝无空谈家的自鸣得意和矫揉造作。他并没有挖空心思地寻找词汇:词语自己会驯服地、自然而然地流到他嘴里,每一个词语似乎都是直接从灵魂深处喷发出来,燃烧着信念的火焰。罗亭几乎掌握着最高的秘密——说话的高超艺术,他知道怎样在拨动一根心弦的同时,迫使其他的心弦一起颤动、轰鸣。有的听众或许不明白他说的确切含义,但是他们也会心潮澎湃,他们面前一道道无形的帷幕徐徐升起,展现出光辉灿烂的前景。
罗亭的所有思想似乎都向着未来,这就赋予它们一股冲劲和朝气……他站在窗前,目光并不特别专注于某人,只顾自己滔滔不绝地说着——由于受到普遍的同情和关注的鼓舞,由于几位年轻女性的在场,由于美好的夜色,由于源源不断的感受的吸引,他已经登上了雄辩的高峰,达到了诗意的极致……他的声音细腻而温柔,这又平添了几分魅力,好像是神祇在借助他的嘴说话……罗亭在论述短暂的人生为何具有永恒的意义。
“我记得有个斯堪的纳维亚的传说,”他这样结束道,“一个皇帝和他的武士们围着火坐在一间黑暗狭长的茅屋里,事情发生在一天夜里,在冬天。忽然,有一只小鸟从敞开着的门里飞了进来。又从另一个门飞了出去。皇帝说,这鸟儿就像人在世界上一样,从黑暗中飞来,又向黑暗中飞去,它在温暖和光明中呆的时间不长……‘陛下,’年纪最大的一名武士说,‘鸟儿在黑暗中也不会迷失方向,它总能找到自己的归宿……’是的,我们的生命短暂而渺小,但是一切伟大的事业都是由人来实现的。人应该意识到自己是完成这些伟业的工具,以此取代人生的其他乐趣:这样他就能在死亡中发现自己的生命,找到自己的归宿……”
罗亭不再说下去了,脸带无意间流露出的腼腆的笑容,垂下了眼睛。
“您真是位诗人①!”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轻轻地说。
① 原文为法语。
所有人都打心底里同意她的看法——所有人,但不包括比加索夫。他不等罗亭结束长篇大论,便悄悄拿起帽子往外走,到了门口向站在那儿的潘达列夫斯基咬着耳朵恶狠狠地说了一句:
“哼!我才不当傻瓜呢!”
不过谁也没有挽留他,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已经走掉了。
仆人端上晚餐。半个小时之后,客人们都纷纷回家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硬把罗亭留下来过夜。在和弟弟坐车回家的途中,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对罗亭非凡的智慧赞不绝口。沃伦采夫也同意她的意见,不过他认为罗亭的话有时候未免有点捉摸不透……“也就是不那么明白易懂。”他补上这么一句,显然是要为自己的想法作一点解释。可是他的脸色阴沉,因此他那盯着车厢一个角落的目光显得更加忧伤了。
潘达列夫斯基解下丝绣背带准备就寝的时候自言自语道:“真是个机灵鬼!”——突然又恶狠狠地瞪了自己的仆人一眼,命令他出去。巴西斯托夫彻夜未睡,也没有脱衣服,直到天亮还在给莫斯科的一位朋友写信;而娜塔里娅尽管脱了衣服躺在床上,但一点也睡不着,连眼睛都没合过。她手枕着脑袋,眼望着黑暗;她的脉搏在狂跳,一声声长叹使她的胸脯时起时伏。
四
第二天早晨罗亭刚穿好衣服,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已经派人来请他到她书房共饮早茶了。罗亭走进书房的时候只见她一个人在那儿。她亲热地跟他道早安,问他夜里睡得可好,亲自为他斟茶,甚至问他茶里的糖够不够,还请他抽烟,再三表示相见恨晚。罗亭本来想在离她稍远点的位置坐下,可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指定要他坐到她软椅旁边的小沙发上,还凑过去问起他的家世、他的计划和志向。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话的口气十分随便,听他回答也漫不经心;但罗亭心里明白,她是在向他献殷勤,几乎是在奉承他。她安排这次早晨的见面和她按照列卡米埃夫人①式样打扮得那样雅致,看来都不是没有原因的!但是达丽娘·米哈依洛芙娜很快就不再问这问那,她开始谈自己,谈她的少女时代,谈她认识的各类人物。罗亭同情地听着她絮絮叨叨的介绍,但是——说来也真奇怪——不论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谈到什么人,占据首位的总是她自己,而其他人的面目则变得模糊起来以至完全消失。这样,罗亭就详细知道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对某某显贵说过什么话,对某某著名诗人产生过什么影响,按照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所说的那些话来看,可以认为,最近二十年来的所有优秀人物都想一睹她的芳容,博得她的好感。谈起这些名人的时候她口气平淡,并无特别的兴奋和赞扬,好像他们都是她的自己人,有几位还被她称为怪物。结果,他们的名字排列成一圈华丽的边饰,烘托出中间一颗璀璨夺目的明珠——达丽娘·米哈依洛芙娜……
① 列卡米埃夫人(1777…1849),法国拿破仑时代的著名贵妇人。
罗亭静静地听着这位女人的自我吹嘘,不时抽一口烟,偶尔也插上一两句。他善于说话也喜欢说话;虽然他并不擅长跟别人对谈,但也善于倾听对方。任何人,只要开始没有被他吓住,都会信赖地向他吐露自己的心声:他以极大的兴趣和赞赏的态度关注着对方谈话的来龙去脉。他很宽容,这是一种特殊的,那些自以为高明的人所固有的宽容,但是在争论的时候,他很少容许论敌把话说完,往往用自己热情奔放、一泻千里的雄辩把对方压倒。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平常说俄语。她竭力炫耀自己精通母语,但又常常夹杂些高卢成语和法国词汇。她故意使用一些简单的民间词语,但并不都很贴切。罗亭听着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南腔北调并不感到别扭,他也未必具备这种辨别能力。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终于说得累了,她把脑袋靠到软椅背上,眼睛看着罗亭,不再说话。
“现在我明白了,”罗亭慢条斯理地说,“我明白了您为什么每年夏天都要到乡间来。这样的休息对您是必不可少的;在京城住了一段时间以后,乡间的宁静可以使您恢复精神,增进健康。我坚信:对大自然的美妙,您是应该有深切体验的。”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瞟了罗亭一眼。
“大自然……是啊……是啊,当然……我非常非常喜欢大自然;不过您知道,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在乡间也不能没有交往啊!而这里又几乎没有可以交往的人。比加索夫算是最聪明的人了。”
“就是昨天那个怒气冲冲的老头儿?”罗等问。
“是的,就是他。不过么,这样的人在乡间也有用处——至少可以逗大家笑笑。”
“这个人不笨,”罗亭说,“可是他走到了邪路上。我不知道您是否同意我的意见,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我认为,否定——全面而彻底的否定——是没有好处的。只要否定一切,那就很容易捞个聪明人的名声:这种把戏人人会变。老实人还会很快得出结论:您比被否定的那个人高明。而这往往是不对的,首先,任何事物都能找出缺陷,其次,即使您说得有道理,那您就更糟糕了:您的才智只用于否定,您就会渐渐贫乏、枯萎。您在满足自尊心的同时,也就失去了观察的真正乐趣;生活——生活的本质——也会从您狭隘偏激的目光中溜走,结果您只能成为愤世嫉俗的人,充当人们的笑料。谁拥有一颗爱心,谁才有否定和指责的权利。”
“这样一来,比加索夫先生就算完了①。”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您真是个知人论世的大师啊!但是比加索夫大概是无法理解您的。他只爱他自己。”
① 原文为法语。
“他责骂自己,也仅仅是为了赢得责骂别人的权利。”罗亭接着说。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笑了起来。
“这就叫做……俗话怎么说的……嫁祸于人。顺便问一句,您认为男爵怎么样?”
“男爵吗?他是个好人,心地善良,知识广博……不过他没有个性……他一辈子也只能当半个学者,半个上流社会的人,也就是半瓶子醋,说白了,也就是一无所长……真可惜!”
“我也这样认为,”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我看过他的论文,咱们私下说说……文章缺乏深度①。”
① 原文为法语。
“您这儿还有些什么人?”罗亭沉默片刻后问。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用小手指弹去香烟的烟灰。
“几乎没有别的人了。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李比娜,就是昨天您见到的那位,她很可爱,不过也只是可爱罢了。她的弟弟也是个很好的人,很正派的人①。加林公爵您认识。就这么几个。还有两三位邻居,那更不值一提了:他们不是自命不凡,就是畏首畏尾,或者大大咧咧。至于教养有素的太太,您是知道的,我一个也没有见过。还有一位邻居,听说他受过教育,甚至很有学问,可是脾气十分古怪,是个幻想家。亚历山德拉②认识他,好像对他还不无好感……德米特里·尼古拉耶奇,您一定要跟她认识一下:她是个可爱的女人,只是在修养方面还有待提高,无论如何要提高她的修养。”
① 原文为法语。
② 原文为法语。
“她是很讨人喜欢的。”罗亭说。
“她完全像个孩子,德米特里·尼古拉耶奇,名副其实的孩子。她结过婚,不过这没关系①。假如我是个男人,我就喜欢这样的女人。”
② 原文为法语。
“真的吗?”
“肯定如此,这样的女人至少富有朝气,而朝气是装不出来的。”
“别的就能装出来吗?”罗亭朗声笑了起来。这样的笑声在他是十分难得的。他笑的时候脸上会出现老年人的表情:眼睛眯着,鼻子皱着……
“您说的那个脾气古怪。李比娜太太对他抱有好感的,究竟是谁啊?”他问。
“列日涅夫,米哈依洛·米哈雷奇,本地的一位地主。”
罗亭惊讶得抬起头。
“列日涅夫,米哈依洛·米哈雷奇?难道他是您的邻居?”
“是的。您认识他?”
“我早就认识他……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他好像很有钱,是吗?”他补充了一句,用手抚摸着椅子的边饰。
“是啊,很有钱,尽管穿得很寒酸,像管家那样坐一辆竞赛马车。我曾经想请他到我家来:据说他很聪明;我还有事情要找他呢……您知道,我亲自掌管自己的田产。”
罗亭低下了头。
“是的,我亲自掌管。”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继续说道,“我不想采用任何外国的新花样,我恪守我们俄罗斯的老办法,但是,您看,我的情况好像还不错呢!”说着她摊开手指了指四周。
“我始终坚信,”罗亭彬彬有礼地说,“那些否认妇女有实际办事能力的人是极不公正的。”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粲然一笑。
“您很宽容,”她说,“刚才我想说什么来着?我们说到哪儿啦?噢,对了!说到列日涅夫。我跟他的地界还有待划定。我已经几次请他来我家商量,今天还等他来呢,可是天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就是不来……真是个怪人!”
门帘轻启,一名高个子、白头发、秃顶的仆人走进来,他身穿黑色常礼服和白坎肩,系着白领带。
“你有什么事?”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问,然后又微微转过身,对罗亭低声说:“他很像康宁①,是吗?”
① 康宁(1770…1827),英国政治家。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列日涅夫先生来了。”仆人报告说。“您见他吗?”
“啊,我的天哪!”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惊叫道。“刚说到他,他就来了。请他进来。”
仆人退下。
“这怪人终于来了,可他来得不是时候,把我们的谈话给打断了。”
罗亭从座位上站起来,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制止了他。
“您要上哪儿?我们可以当您的面谈。我希望你也能对他作出评判,就像对比加索夫那样。您的话一针见血。①您别走。”
① 原文为法语。
罗亭本想说些什么,可是想了想,终于留下了。
各位读者已经认识的米哈依洛·米哈雷奇走进书房。他身上穿的还是那件灰色大衣,被太阳晒黑的手里依然拿着那顶旧帽子,他镇定自若地向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鞠了个躬,走到茶几前面。
“您终于大驾光临了,列日涅夫先生!”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请坐,我听说你们两位早已认识。”她说着指指罗亭。
列日涅夫瞥了罗亭一眼,脸上露出了一丝奇怪的笑容。
“我认识罗事先生。”他说着微微鞠了个躬。
“我们是大学的同学。”罗亭悄声说道,垂下了眼睛。
“后来我们也见过面。”列日涅夫冷冷地说。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略带惊讶地看了看他们,然后请列日涅夫坐下。列日涅夫坐下来。
“您找我是为了划定地界的事吗?”他问。
“是的,是为了地界的事,不过我本来就很想跟您见面的。我们是近邻。近邻胜于远亲嘛!”
“非常感谢您!”列日涅夫说,“至于地界的事么,我和您的管家已经谈妥了:他的所有提议我都同意。”
“这我知道。”
“不过他告诉我,在跟您面谈之前,您不能在协议上签字。”
“是的,这是我的规矩。顺便请问,您的农民都是交代役租的吗?”
“是的。”
“您也亲自为划地界的事忙碌吗?令人钦佩。”
列日涅夫沉默了片刻。
“您看,我这不是亲自来跟您面谈了吗。”他说。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冷冷一笑。
“这我知道,不过您说话的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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