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有回头张望,但凭着一种直觉,她相信后头一定有人在盯着她,并密切注意着她现在正在通话的对象……奉嫣这家伙实在打来得不是时候。不过,也好,她正在想着今天要上哪儿溜跶呢。原本想去可以上网的咖啡厅打发一整天的,也好将这个月的工作月志写完,寄回奉氏。但现在接到这通电话,其它的打算都得作罢。只要奉嫣打电话找她,而她确实有空的话,她并不太介意被抓去帮忙一下。
“喂喂?小娴,你还在听吗?不会是恶质的将手机丢到一边,做别的事去了吧?那太过分了,要知道我现在穷得要死,通话费可不便宜,每一块钱都是我的血汗啊!”
“我在听。”奉娴笑笑的回应。她不是奉殃,擅长冷嘲热讽;她也不是奉拘,总是拒绝不了别人的要求;她更不是奉微,全心全意热爱厨艺,只要奉嫣大呼一声“来交流厨艺吧”,就能让她飞奔而去。
她只是一个看起来温柔平和、从不与人结怨、不出恶言的……冷淡女人罢了。
“那好!看在我拿血汗钱挥霍在你身上的份上,你过来我家玩吧!好不好?”
“嗯……今天嘛……”虽然对奉嫣的交游广阔以及手边一有钱就仿如人间蒸发无人可寻的能力很有信心,但基于同门之情,多少还是不希望给她带去麻烦,哪怕可能性仅有百分之一。这也是她任由奉嫣在电话里哭穷,而没有爽快给个回应的原因。
那头的奉嫣发现奉娴口气非常动摇,当然不肯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连忙加把劲!
“小娴,过来嘛,好嘛好嘛,大家好久没见面了,我们多想你啊!大家都想听一听你参加法国美食展的心得,一定吃到很多很好吃的美食,也玩得很快乐吧?快点过来跟大家分享一下啊——你也知道小微那个厨痴,巴不得学会天下厨艺绝技,你正好可以过来跟她交流一下……”呱啦呱啦,又是一长串轰炸式的说服。
“我过去是无所谓啦……”奉娴轻声响应着,无言表明着不在乎被奉嫣这个抢钱疯子抓去当劳力使用。
“那太好了,你快过来——”发现说服成功,就要挂掉电话以节省通话费的浪费。
“等等,小嫣。”奉娴很有经验的赶在被结束通话前叫住她。“我先跟你说明一下。我最近有点小麻烦,可能有人会特别关注我的行踪,以及跟什么人往来之类的。对于这一点,你要有点心理准备。”
那头的奉嫣浑不在意的笑道:“没事儿,你就过来吧!我下个月换房东。”意思是,就算有人因为奉娴而盯上她,也得找得到她人才行。这可有点难度,有时候她连自己隔天会在何处落脚都不见得搞得那么清楚。
听到她这么说,奉娴就放心了。任何一个想盯住奉嫣的人(假使真的有的话)就要有跟着浪迹天涯、以及一路迷路到哪儿算哪儿的心理准备。
“那好,我这两天住你那儿了。”
“没问题!快过来吧!”
收线。轻轻吁了口气,正要将手机收起,却发现有一则简讯正好传来。她没急着看,抬头看到一辆公交车正好驶了过来,是通往市中心的车号,她跟着人群上去,找了个座位坐下后,才打开简讯查看。简讯上的号码很陌生,但内容并不——奉娴,我是金郁骐,晚上九点msn见。请以这个账号和密码登入。然后,下方是两串由数字以及英文字母组成的账号和密码。
“很好,这下子更像是黑社会电影了……”轻到几不可闻的咕哝声,她扬了扬眉,将手机收好,转头看向窗外的天空;那一片乌烟瘴气还真是应景哪……
第三章(1)
奉嫣有许多优点和许多缺点,其中有一条不知道该归类在优点还是缺点的特点是——非常的知人善任、人尽其才。她知道每一个师姐妹的厨艺特色,她清楚每一个同门的工作习惯,她更精准的掌握住每个人能够被压榨的底限在哪里。所以她们这些被抓来劳动过的人,虽然常常被她缠得恨不得将她痛扁一顿,但还不至于因她这样无良的压榨而彻底把她列为拒绝往来户。
对于一个总是将自己的生活搞得狼狈落魄、还从来不知道悔改为何物的家伙,就由着她去自生自灭好了,别人也懒得花费心思在给她一点教训上;因为那不只得不到丝毫效果,还白白浪费自己的时间。
奉嫣很缺钱——不,正确的说法是,当奉嫣人在台湾时,绝对都是处于赤贫状态;而她所有疯狂的行为,都绕着一件大事在走,那个名目叫:抢救贫穷大作战。
不过,奉嫣为数不多的优点是:就算她再缺钱,也绝对不会向师姐妹们借钱。那次南非落难记,求救的对象是奉总管,将自己两个月的自由出售给家族,随便家族怎么安排她的工作,以此取得足够的金钱买机票回国。
难以想像这个压榨起别人来毫不手软的家伙,居然在金钱上如此有原则。所以奉嫣虽然很烦人,但真正会彻底讨厌她、拒绝被她纠缠的,却是没有。
奉娴一整天都在忙,忙着做水蒸蛋糕。也不知道奉嫣去哪拐来这么多代工订单,听说这是近来网络上被疯狂团购中的热销产品,所以需求量极大,这两天至少要出炉五百份以供应需求。结果今天被抓来的劳力,就在临时租来的某间已停业的面包店厨房里狂忙了一整天,直到晚上七点半才终于能够休息。
匆匆洗了个澡,吃完晚餐之后,奉嫣已经在床上睡了个人事不知——据说她已经忙了三天没睡觉了;而今晚暂住这儿的奉娴,精神还好,看了看时钟,现在是晚上八点五十分,差不多该上网了,于是一边擦着还湿着的头发,一边开机。
上次在花园喝下午茶时,所谈的话题一直没有机会谈完。她想,那时金郁骐是想挑明了告知她,他自己的复杂身世的吧?想来金郁骐也是颇有心机的,他一直清楚他的人生会在三十岁时产生巨大变化,却没有告诉她;在她签完新约之后,也还是闭口不言,直到日子到了,再也掩饰不住,才愿意说出来,也不知道是基于什么样的鸵鸟心态。
如果她不想待下来,那么他早说晚说,也都免不了她会向他要求解约的事实。
是的,她这几天满心想的就是揪住金郁骐,当面请求他解约。当然,不会太容易的,不然金郁骐不会一直藏着不说。
她这个老板喜欢身边围着的人都是熟人,所以她毫不怀疑,日后就算赵嫂老得走不动了、司机李哥眼昏手抖开不了车了,也仍然会待在金家养老,直到寿终正寝。不是他们想赖住下来,而是金郁骐不会放人走。
奉娴不知道金大少母亲那边是个怎样的家族,成员有多么浩大,但在金家这边,金郁骐可说是孑然一身的存在。他有几个堂亲,都是关系很远,在父亲那一代就不怎么往来的了。这或许正是金大少厌恶身边的熟人被迫换成陌生人,不愿重新适应的原因吧。他很怕寂寞,而他也确实非常孤单。其实如果不是出了“黑道”这个意外,奉娴一点也不介意就这样留在金家养老,在这儿煮一辈子的饭也无所谓,就算厨艺再无精进也是无妨——她对奉氏没有那么狂热的向心力,所以奉氏几代以来人人致力于厨艺上的精益求精,为“奉氏食经”做出贡献一事,对她来说并不重要。
计算机开机好了之后,她将新取得的账号密码登入msn ,一上线就有人向她打招呼;从对方那一大串英文字母名称上看不出所以然,但自我介绍就简单明了了。
——奉娴吗?我是金郁骐。
——我是。金先生晚安。她打字回道。
——晚安。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问,我今晚会好好对你说明的。
——虽然我是有一些疑问,不过并不是非知道不可,我向赵嫂表达出希望找您谈谈,目的只有一个:如果您允许的话,新的工作约能否作废?
她倒是开门见山的说了。
那头被她的直言无讳给弄得一时无语,迟迟没有回复,可能正在百思不解着这个向来温婉柔和的奉娴,讲话做事都极之圆润,从来不会以尖锐的一面示人,怎么今天突然就如此开门见山了起来,一点修饰都没有?
奉娴可不管那头的人在想什么、或者是怎样不可置信的表情,接着往下打字。
——金先生,您知道,我是个背景极之单纯的人,对于目前发生的情况,我非常的担忧,且感到困扰。
——如果你对人身安全感到疑虑的话,那么我可以做出保证的。
——你自个儿都处于在逃状态呢,哪来的能力去为别人的安危做出背书?
奉娴翻了个白眼。
——你不相信我能做到吗?
那头似乎对她没有立即打字响应不满,觉得很没面子,于是丢了这一句质问过来。
——我相信您对下属的关心,也相信您会做到完美。但那不表示她就可以为此放下一切的担忧。最后一句话奉娴当然只会放在心中吐嘈。
——那就对了!相信我,我会尽快处理好一切的。你,以及赵嫂他们都不会有事的。那些目前进驻在家里的人,虽然看起来不像善类,其衣着品味更是完全不符合我们的审美观,但他们其实是偏向我们这边的人,不会对你们造成伤害。真正有可能伤害你们的,是那些隐在暗处窥视的人。不过,不管那些人想要得到什么,都不至于对你们动手。毕竟你们只是我的员工,不是亲人,对他们没有任何妨碍。
对于这个想当然尔的说法,奉娴不以为然的挑眉看着,没有马上回应。她和赵嫂他们确实是外人没错,但在金家人口凋零如斯、全无往来亲属的情况下,如果想要对金郁骐做出胁迫之类的行为,目标若不是定在他的知己好友身上,就会是他们这些老员工了。
老员工的价值或许没有重要到能令金郁骐就范,但用来权充警告一下还是可以的;也没人会指望区区的小员工可以用来动摇金郁骐,让他去做不愿意做的事。
所以,无足轻重的炮灰,可有可无,别人动起来也不会手软多少。伤害重要的人质可以令被胁迫的人做出国破家灭人亡的决定;而,伤害不重要的炮灰虽然没有办法造就如此伟大的成效,但用来让被胁迫的人难受一下还是可以的。
奉娴很清楚自己目前正荣膺炮灰丙的角色。任何与金郁骐有关的人,都正在被密切注意中,直到尘埃落定之前,她都得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如果她还算重要也就算了,坏人要算计她之前还会慎重考虑一下伤害的轻重,以免弄巧反成拙,达不到想要的效果;偏偏她是一点都不重要,到时一个不小心手重,人挂了也就挂了,都没地方喊冤,金郁骐也不会跑到她坟头搬演五子哭墓的大戏,或者多烧几卡车冥纸给她在阴间发大财,并且指天咒地的发誓必为她报仇等等的?
她就是个路人丙小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那一种。
所以奉娴这些天里左思右想,愈想愈觉得自己前途很暗淡,不如闪人先。等到一切都过去了,而金郁骐终于能和那些黑道切割干净了,若还需要她的服务,那她再回来就好了,不必现在留在这儿看热闹。天大的好奇心也没有她的小命重要。
问题是,金郁骐不会放人。不是说她有多重要,而是基于面子问题,他大少爷肯定不允许别人看扁他,就算他其实心底没把握能将她护得周全,可是大话还是说得满满的,而且拒绝被人质疑。那么,她打算闪人的举动,无疑就是在他脸上打了一巴掌,给他漏气,让他难看……——奉娴,你在吗?
那头打来一个问号,显然对她的沉默很不满。
——啊,我在。
——我说了那么多,竟然不能令你安心吗?
——金先生,您一直都是个贵公子,所处的环境跟我们相同,都是相对单纯的,对于那些复杂而带着黑、时的事物,我们都太陌生了。奉娴已经懒得翻白眼了。他当然不能令她安心!他只是一个公子哥、一个拿着美食家头衔当职业、一个喜欢活在世人追捧里的光鲜亮丽大少爷,而不是个特警或世界最厉害的杀手什么的。老实说,此刻他甚至不如一名看大门的警卫来得让她安心。
——这正是我今天想要对你说的。如果你了解我的想法,以及我母亲那边的事情的话,就会知道你的担忧其实非常多余。现在发生在家里的事,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严重,很快就能解决了。
一个成天躲得不见人影、看似正在避风头的家伙,也好意思向别人拍胸脯保证些什么!奉娴挑挑眉,只虚应的打出几个字————我想信您会解决的,终有一天。不解决行吗?人家会放过你吗?
——那么你不会再跟我提解除合约的事了吧?一副天下已经太平的样子。
——我需要时间考虑。她很保守的说着,才不会傻得给予承诺。
——听我说。那些人住进家里,只是认为我目前需要他们的保护。当我不在家时,他们也只是帮忙看家而已,不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你不会因为这样说吓到了吧?还是他们有谁对你不礼貌?
——没有人对我不礼貌,但我真的很害怕。她撇撇嘴,确定打出的每个字都显示出足够的柔弱才按enter 出去。
——别怕,一切有我!非常有男子气概、非常有担当的回答。
——我相信。我信你才有鬼!你这只弱鸡!金玉其外韩国货的最佳代言人!随便讲大话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一肚子气直往脑门冲去,她现在没心情应酬金大少;也正好,金大少似乎被她的“我相信”这鬼话给感动得不行,正在劈哩啪啦的打字中,那些内容不必详看也知道不外乎是信誓旦旦的保证。
奉娴早知道要让金郁骐同意放人会很难,可是一番话谈下来,她发现金郁骐这个人虽然万事好商量,但若要他同意将用惯了的员工放走,却是非常困难,所以也就不多说了;她不喜欢作无用之功,知道无用还纠缠,只会使事情变得更难办而已。所以她由着计算机那头的人去胡言乱语,迳自思索着金郁骐这个人,眼下他坚持不放人,似乎不只是面子问题,或许连金大少自己也不明白不放人的真正原因并不是来自面子,而是……他在害怕?
她对这个老板有足够的了解,但对于老板身份以外的金郁骐这个人,还是十分陌生的;所以当脑中做出这个不太确定的推论时,其实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但可能性却很高……她怔怔的望着屏幕,看着一大堆文字被不断的打出来,其中当然有一些重要讯息,但她现在没有心情加以分析。
——你别担心,他们只是想从我这里得到“钥匙”而已。我已经很明确的表示了无意争夺继承人的位置,那事情就变得很简单了。我保证,不出半年,我们就可以过回之前的日子了,不会有黑道,也不会有害怕……他一直在打字,并没有催促她回复,反正知道她人还在就成了;而他似乎对她的人品很有信心,相信她就算没发言,也是乖乖坐在计算机前,接受他的文字轰炸;所以他一直说一直说,幸好他打字速度不快,不至于短短一个多小时的通讯,便写出一篇万言书来让她看得头昏眼花。奉娴想,这次通讯,与其说是他在安她的心,还不如说,他在抒发他自己的压力。
只是,为什么是她?
“小嫣,你这些代工订单是怎么拿到的?”第二天,七八个人合力忙完了一大票订单,在晚上八点半,将最后一批水蒸蛋糕交给宅配货车运走之后,奉娴问道。
“从秋家那边拿到的。”早已扑向简易餐桌的奉嫣捧着一盘海鲜烩饭大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