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女儿信誓旦旦在她面前保证,许老夫人又兀自一叹:“阿溪那外孙女,我倒是极喜欢的。如今年方十五,也该寻得婆家了。玉贵妃如今正得盛宠,她与阿溪又是表姐妹,应该多去走走。”许老夫人有意无意地说着。有些话点到即止,君儿又是聪慧之人,不会不明白她话中意思。
大夫人一听这话,丹凤眼中果然放出一抹异样的光彩,她有些难以置信地叫出声来,“真的?”许老夫人的言外之意她如何不懂,若是真能攀上玉贵妃那根线,阿溪要嫁什么样的达官显贵没有?这……是真的么?
“行了,你也好生歇息吧,时辰也不早了,我得回去了。”许老夫人点了点头,语气淡然。她话一落地,身后便有两个穿红着绿的丫鬟前来搀扶。而大夫人还沉浸在许老夫人的话语中,见母亲起了身,这才收敛下来,跟着站起身来,将许老夫人送出了院门口,又陪在老夫人身边说了一会儿话,这才挥手目送许老夫人离去。
母亲蹒跚的背影离大夫人越来越远,不多时,那背影早已消失在繁花绿柳之中,再也不辨踪影。大夫人压抑的喜悦在这一刻得到了完全的释放。她白皙的脸庞露出满满的笑容,一排整齐白净的皓齿轻露,饱满光洁的额头早已在此时舒展。那得意洋洋的表情,就跟她要嫁女儿一样。这一次真是因祸得福了,不但免去了阿溪的孤苦还能攀上玉贵妃这棵大树,将来阿溪只怕是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前途不可估量啊。杜流芳,你想将我女儿斗垮,没门!大夫人目光定定望着远处,嘴角泛起阴毒的笑容。杜流芳再怎么跳脱,她的婚事可是掌握在她这个继母手中啊。等她年纪一到,找个缺胳膊少腿的嫁过去,看她还怎么嚣张!
回到烟霞阁之后,杜流芳只心平气和地坐在桌案旁,一手执笔另一只手压住白纸,表情专注,疑是在练字。若水捧茶进屋的时候,见小姐一副沉稳淡定的模样,颇有些怒其不争的意味。“小姐,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情练字。过不了多久,二小姐就回来了!”若水微微鼓起了腮帮子,一脸受委屈的模样。
杜流芳头也不抬,手上的动作依旧没有停歇。清如冷玉的声音在屋子里传响,“所以,你小姐我现在正在想对敌之策。”她怎么可能坐以待毙?父亲说十天半个月才接杜云溪回来,而在这期间,足够杜云溪再次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
若水不信,依然一副小媳妇模样,“那您现在还在这儿练字,二小姐回来之后,肯定处处针对您,再加上一个道貌岸然的大夫人,小姐,您日后的处境……”若水一想到这些,心头酸胀得很,突又觉鼻子一酸,眼里已经氤氲起一层水汽。
五月比若水看的开得多,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咕噜噜转悠。她上前一步,从若水手里头接过托盘,有神的双眸眨了眨,俏皮地安慰道:“若水,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姐。小姐这副模样说明她已经有对敌之策。你就不要瞎掺合了。跟了小姐这么久,你还摸不清小姐的性子么?”
“可是……”若水还想再说话,却被杜流芳给打断,“好了,若水,你小姐我是那样任人宰割的人么?”如今她的锱铢必较,有仇必报,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被别人玩弄于鼓掌,被人当枪使的人了。话音刚落,手中的笔也一并落下,用嘴吹了吹纸上还未干掉的墨迹。
第七十四章指点
“对呀,我们应该相信小姐,是不是?”五月好似天生的乐天派,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笑得跟月牙似的。 若水的心渐渐落了下去,或许是自己太杞人忧天。这些日子,大夫人明里暗里,不晓得整治小姐多少回,但是小姐不是依然安然无恙么?脑子里哄哄地想了这些,若水好似终于想通似的,也不再多说话。
此时,纸上的墨迹已经干了,杜流芳小心翼翼地将其叠好,唤了锦绣,吩咐道:“你将这纸条交给丞相府的三少爷柳意潇,交到他本人手中,快去快回。”
锦绣从杜流芳手中接过纸条,往兜里一揣,不假思索地道:“奴婢一定将字条亲手交给柳三少爷。”说罢,便很快转身,帘上珠玉一碰,那厢锦绣已经消失得没影儿。杜流芳望着如今只微微晃动着的帘子,一想起锦绣矫捷的身形,有片刻的失神。
少顷,杜流芳才回过神来。令若水重新取了几张上好的宣纸,提了笔又在上面龙飞凤舞起来。若水跟五月两个小丫头在一旁仔细地瞧着,不知何时起眼里不禁有了称叹之意。不过短短的时间,小姐的字竟然写得这么好了。而且还能任意变幻字体,令他们瞠目结舌。杜流芳此次落笔的笔迹与上一次地完全不同。给柳意潇写信用的字体娟秀袅娜,小女儿家的手笔尽显其中;但是在这宣纸上的字体则是潦草至极,俨然不是女儿家所能写出的。若水跟五月微微结舌,小姐这是要做甚?莫非这就是她所说的办法?
“小姐,您这是要作甚啊?”若水此刻完全的丈二和尚,根本不知道杜流芳欲意何为。若水是个直性子,心中想什么都写在脸上。
杜流芳刚好将一张纸上的最后一笔写上,她抬起头来顺着大开的窗柩,目光落在了窗外一株开得娇艳的蔷薇花上。那蔷薇花映着霞光美艳欲滴、上面缀满了盈盈的露珠,大有不胜风拂之态。杜流芳的目光没有抽回,语气之中也带着某种神秘,“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说罢,她又提笔将余下的纸上也填了字,这才让若水和五月收拾了案上东西,自己则褪了外衫到床榻上去小憩一番。虽是躺着,杜流芳却没有半点儿的睡意。若水跟五月忙活完,便轻手轻脚退出了内屋,这会儿,便只余杜流芳一人在屋中。她睁开眸子,双眼无神地望着窗外的日薄西山,思绪飘得老远。
今日许老夫人来怕不只是单单因为杜云溪被安置到水月庵的事情。杜云溪如今十五,已过及笄,也是时候订下婚约了。许府二房有位表姐被选入宫,一朝得宠,如今是皇上身边的宠妃。只怕许老夫人如今过来也是跟大夫人提个醒儿,让她多与这位许家侄女亲近,日后也好为杜云溪谋到一份好姻缘。这一幕一幕,都是前世发生过的事情。如今想来,依然记忆犹新。
后来那贵妃娘娘为杜云溪指了一门婚事,正是前世的冤家孽缘延远侯爷安采辰。只不过那时她对安采辰心生思慕,夹在其中,横生波折。那时她跟杜云溪苦苦央求,起初杜云溪只是假仁假义推脱,任她说尽好话,杜云溪也是不同意的,但是后来,也不知怎的,她就同意了。直到后来她才想通,只不过是那时有个好色的六皇子在杜云溪身边转悠。那六皇子再不济也是位皇子,有了这样的人在身边,杜云溪如何会舍高求低去选择一个小小的侯爷呢?偏偏那时她看不通透,以为是杜云溪顾念姐妹之情,将自己的郎君让给了她,亏得她那时候对她感恩戴德,深表感激,只差没有用高香将她供起来。
只是没想到,后来六皇子跟杜云溪的好事也没成,六皇子转眼娶了另外一家累世公卿的嫡长女。大夫人反而将杜云溪送去外地养了两年。两年之后,杜云溪从外地回府。杜云溪好不容易回来,她念及当日之恩,自然对她掏心掏肺,只是没想到,杜云溪狼子野心,她那次回来本来就是勾引安采辰的。偏生她自己毫无防备,半点儿心机都没,这才着了她的道,引狼入室、死不瞑目。
如今想起来,也只怪她识人不清,错把那山中饿狼当做自己的恩人姐妹。想到这里杜流芳如今还是心悸一阵,她躺在床榻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想起前世的刀光剑影,杜流芳额上已经浸出了密密的一层薄汗。她下意识拿手背去揩了揩额上的汗水,另一只手则伏在起伏不定的胸脯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指婚,想攀上达官贵人?只怕有她这个好妹妹在,杜云溪就休想有好日子过,她怎么能够让大夫人如愿以偿呢?怎么能让杜云溪过上舒心的日子呢?
杜流芳深沉如幽井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笑意,但是很快,又消失在平静无波的眼底深处。过了明天,只怕杜云溪就会在京城里臭名昭著,令人闻之色变。而杜流芳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即使杜云溪的行为举止有可能会影响到她日后的婚事,但是只要能扳倒杜云溪,就算被杜云溪连累名声被毁也在所不惜。
这日,为了迎接明天那惊心动魄地一刻,杜流芳很早就睡下,养精蓄锐。这夜,杜流芳睡得无比安心。同样的是,大夫人有了母亲的那一番肺腑之言,今夜也不似昨夜那般烦躁焦虑,她也很早歇下,夜里美梦连连,连做梦都会笑醒。
翌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柩斜斜洒进杜流芳闺房之时,她已悠悠转醒。经过昨夜的养精蓄锐,今天的她觉得四肢百骸都舒服得紧,浑身上下就跟打了鸡血一样充满了战斗力一般。一个鲤鱼打滚儿,她已从床榻上翻坐起来。外屋的若水五月听见内屋的动静,也赶忙端了洗脸水之类进屋。知小姐今日有事儿要办,若水五月今日比往日手脚麻利多了。
第七十五章点翠山
“你说你要跟意潇去点翠山游乐?”大夫人乍听此话,嘴里含着的茶水没差点喷出来。 此时,刻意梳妆打扮一番的杜流芳正坐于大夫人下首,她的脸上含着甜蜜而又幸福的笑容,这样的笑容,落在大夫人眼里自然是极为不舒服的。“对啊,柳表哥昨日差人递了纸条进来,莫非母亲您不知晓?”大夫人当然不晓得,昨日她一门心思扑在杜云溪身上,一股脑沉浸在阿溪嫁入达官显贵之家,哪里顾及得了她杜流芳?
大夫人僵僵的脸色一缓,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既然如此,那你便去吧,莫让意潇久等,扫了游玩的兴致。”这死丫头,攀上柳意潇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如若阿溪讨得玉贵妃欢心,就是嫁入皇室也是有可能的。
杜流芳站起身来,脸上的笑容没有片刻的凝疑,“母亲,流芳就此告辞了。母亲的身子还未大好,母亲还是顾念些比较好。”昨日大夫人脸色惨白,咳嗽声也是不断,看来是真的生病,而且好像还病得不浅。
大夫人堪堪一笑,她可不认为杜流芳这些安慰之语是什么好话。“阿芳有心了。”若不是她,自己何至于变成这副模样,猫哭耗子,能安好心么?
见大夫人一脸搪塞嫌弃模样,杜流芳也不做声,心中只道,刚才提醒过你了,是你自己不以为然,待会儿若是被你那宝贝女儿给吓晕过去了,也怪不到她头上来。杜流芳慢慢退出屋去,领了五月、若水便往府门而去。
大约行了半刻,便到了杜府正门,朱红色的漆门半敞着,朱门两边则立了两尊表情狰狞的石狮,好几个守门小厮垂手而立。那小厮们见到杜流芳来,纷纷行了一礼,杜流芳踏出门去,正好有一辆马车落在门前。那是杜流芳让柳意潇准备好的,免得惹来大夫人的怀疑。
“杜三小姐,请上车。”驾车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皮肤黝黑的小伙子,此时他孔武有力的手正紧紧握着缰绳,侧过头来对杜流芳说道。他的语气甚为冷淡。
杜流芳听他语气不佳,心中莫名一抖,但还是应了声,便不由分说走了过去。走上前去之后,她才惊讶地发现这马车并没有踏板,她该怎么上去?总不至于丢开大家闺秀形象,就这样爬上去吧?“那个,怎么没有踏板?”杜流芳心头一恼,问出声来。也不晓得这人究竟是无意还是有心。
那驾车小伙早已抽回了眼,此时目不转眼地盯着手里一根盘成数圈的马鞭。语气里多了一丝幸灾乐祸,“我家少爷说了,点翠山四周悬崖峭壁,山道难爬,若是三小姐连这马车都上不了,那趁早还是别出门了吧。”
若水最是心直口快,上前一步就对着那小伙指鼻子骂,“你这奴才,有这样对待小姐的么,还不快放下踏板,让我家小姐上去!”
那小伙黝黑的脸颊上泛起点点笑意,语气含着嘲弄,“都说是你家小姐了,干我何事。我也只是听从我家少爷的吩咐,各为其主而已。”
“你……”若水被这小伙激得一张小脸霎时胀红,咬牙切齿,却又找不到由头骂人。
闻言,杜流芳心头一沉,“若水。”她唤了一句,示意若水住口。果然是柳意潇有意刁难。不过,他以为这点儿雕虫小技就能难倒她了?
杜流芳轻轻一笑,先让若水五月将行李丢进车厢。然后她一手抓着轿子外凸出的木格,一手撑在马背上,固定好了位置,杜流芳大跨一脚,踩进了车厢,双手用力往前一送,她整个身子跃起,送至了最高点。
就在此时,那马匹感觉到背上突如其来的重量,忍不住用它那又长又硬的马尾横扫过来,还抬了马蹄,疑似要跺脚。在那马抬蹄子的那一刻,杜流芳忽然又被耸到了好大一截,她本是稳妥妥落在车厢内的脚猛然被抬高,落在地上的脚也被架起,她整个人都被腾空,若不是她另一只手还死死抓住木格,只怕早就被颠出去了。杜流芳心头猛颤,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若水跟五月两人大惊失色,“小姐……”她们本欲过来,只是那不安分的马又让她们不敢冒然过来,只好惊诧地唤着。
此时,杜流芳将全身所有的力量灌送在那只握着木格的单手上,一只高抬的脚迅疾地往马背上一蹬,一股向前的张力将她整个身子往前送去。杜流芳双腿被弹进了车厢,双脚分开用力勾住车幌,背向上拱起,那只搁在马背上的手很快抽回,手疾眼快落在了木格上,用力抓牢。找到了支撑点,杜流芳很快踏上另一只脚,稳稳当当进了车厢。
杜流芳流畅的动作,令在场的若水和五月这等柔弱女子瞠大了眼睛。就连一旁原先对杜流芳颇为不屑的黑脸小伙,脸上轻佻的笑意也渐渐隐退,取而代之地一脸敬佩的模样。少顷,他已扼住了乱踢的马儿,放下踏板,让两个小丫头上了车厢。
“小姐,刚才真是吓死我了。”若水捧着一颗小心肝,心有余悸地叹着气。这柳公子也真是的,怎么能这样戏弄小姐,实在可恶得紧。
杜流芳何尝没有被吓住,此刻她的心都还如小鹿乱撞一般没完没了地大肆跳脱着,一想起刚才那惊险的一幕,额头的冷汗不由得涔涔而下。要是被颠了下去,只怕她不死也成残废了。这柳意潇可真够狠的!
五月斜睥了一眼若水,“若水,你就快别说了,你看给小姐吓得。”五月一边拿了帕子替杜流芳擦去冷汗,一边让若水别再多说话。
杜流芳挥了挥手,勉强从刚才脑子里纷乱的一幕中挣脱了出来,“无碍,我先歇会儿。”随后就靠在车窗上,缓缓闭上了眼。车厢内若水跟五月大眼瞪小眼,彼此无话。不多时车内颠簸起伏、左右摇晃得很,不似刚才稳当,若水偏过头,打了帘子去瞧,四周绿意盎然,一条窄窄的道路在脚下蜿蜒。这样窄的路,也难怪会受些颠簸。这地方人烟极少,只有几个种庄稼的老汉荷着锄头在不远处的陌上行着,远处的幽林之中,袅袅地升腾着几缕白烟。近处远处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山丘,原来这会儿已经出了城。再转过头时,恰好见着小姐睁开了眼,心中一想,定是这山路难行,将小姐给颠醒了。
这样也不知行了多久,终于听见长长地一声吁喝,马车渐渐挺下。车厢外小伙子清泠的声音传来,“杜三小姐下车吧,已经到了。”
五月打了帘子,率先蹦下,又转身接杜流芳下来,若水紧随其后。此时他们的马车正停在高峻挺拔的点翠山下,巨大的岩洞下面隐着一道由石阶铺就的栈道,盘旋蜿蜒其上。杜流芳顺着那石阶一直往上瞧去,只觉自己的脖子都快仰直。这简直跟爬天梯一样!前一世,她也来过这里,是跟安采辰一起来的。也正是四月初五的日子。
因为这天,是安采辰母亲的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