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素便笑道:“还是你有主意。”
两人便沿着福宁巷往长乐坊里头走。长乐坊沿金宝街风华路一线,杂着高楼街百行街等街市,都是极热闹繁华所在,这往深里一走,却又清幽起来。尤其这里又同清河坊同后街那边的小门小户不同,几乎各家都是高墙门楼的,只远远能见着里头偶有楼阁高树之影,越发显得里外两个世道。
灵素若有心,只拿神识扫去,自然没什么看不到的。只如今她好歹也算个“人”了,这样的事儿却是不会去干的。
到了一处两巷相交的宽绰处,方伯丰停下来道:“就在这里吧。此处来往人多。”
灵素便问:“可要吆喝起来?”
方伯丰笑:“这里可不是咱们那边,便是吆喝了,庭院深深,恐也没人听得真呢。”
灵素玩心顿起:“做买卖哪有不吆喝的,我来我来。”
方伯丰只好由她去。
便见她运起一口气来,一手拢于嘴边,脆生生唱道:“卖鱼唻,卖鱼唻,七八十来斤的大鲜鱼,请神祈福再好没有唻!错过了您可没地儿找去哎~”
方伯丰见她宛然那日听的滑稽戏里唱戏人的口吻,又好笑又无奈,此时却是要拦着也晚了。
许是她这吆喝法新鲜,还真有人吱嘎开了门,探出头来瞧。见是小夫妻两个,穿得也不像寻常买卖人,却是守着一辆大车,上头又是盆又是桶的,还真有些卖鱼的架势。便踅过来瞧瞧,一看那鱼,个头真不小,便起了兴:“我说,卖鱼的,你这鱼怎么卖啊?”
方伯丰这才想起来俩人连个秤都没有,灵素当年卖山果子都是拿篮子约的,她不趁这个啊。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见灵素指着前头的木桶道:“这里头都是八斤上下的草棍子,边上这些也差不多个头,是螺蛳青。后头这两个盆里的大,都得十斤上下了。一个盆里的一个价儿,您想看看哪个?”
那人一看还真是这样,笑道:“你这掐肉的都掐出花儿来了,懒得连算都不高兴算了。也成,大过年的,大家爽利一回。给我来一条这八斤上下的草棍子,多少钱?”
灵素眨眨眼睛:“三百钱一条。”
那人抽了抽鼻子:“嘿,得,心还不算太黑。那就来一条吧。喏,给我捉最边上那条,靠边的那个。对了,就是它。”
灵素一伸手抓起鱼来,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把柳条子,拣出一根把鱼从腮里穿过,自嘴里抽出,拧了个结子就递给那人了。
那人接过鱼来,递过一串青钱,嘴里道:“刚看你们这打扮还以为是哪儿来的生手,看你这动作,还真是渔娘子没错。你们这做买卖的,如今都照着读书人打扮了,嘿,可算知道什么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过年了!
第68章 过年
这有一就有二,一开张了就好做买卖。灵素这鱼个个活蹦乱跳的,明眼人一看都知道是好水里出来的好鱼,加上她这价格也不算太过掐肉,待得日头高起,她这盆里就剩两条鱼了。站了一会儿没人来,灵素道:“剩下这两条不卖了,咱们家去吧。”
方伯丰本就是心疼灵素费了好大力气捉了这鱼来,才帮着来粜卖的。若说起来,哪个读书人肯做这样的事?屡试不第的另说,这刚进县学的头廪才子站人墙根下卖鱼,让人看了怎么说?若是家里有个老人,定不会准这般胡乱行事,也就他们俩瞎混瞎玩,才能如此。
这会儿见灵素这么说了,他也点头,两人便把几个空桶空盆里的水泼了,又推了车回家。
一路上灵素挺高兴,笑道:“早知道卖鱼这么趁钱,我还不如就干这个得了。”
方伯丰先让她乐够了,才道:“你这鱼都是天生天养的,这回能抓着这么些,下回或者就抓不着了,这是其一。再一个,这会儿是沾了晚上各家都要祭神的光,又是这个时候,才有人肯花了大价钱买这样的鱼。若是换了平时,谁家没事花几百上千买条鱼去?这鱼太大了肉发老,还不中吃。”
灵素叹气道:“你就专爱给我泼冷水。这鱼就算大了?你还没见大的呢!那遇仙湖里,三四十斤的鱼都不知道有多少,便是一两百斤的也不算稀有。我捉来这这些,都是鱼孙子的孙子了。”
方伯丰忍不住笑:“好,好,下回咱们就捉一条一百斤的来卖,卖它一千两银子,少一两咱们都不卖。”
灵素瞪着眼睛算了算道:“一百斤的鱼你要卖一千两,岂不得合十两银子一斤?你这哪里是掐肉,你这都赶上掏心挖肺了!”
如此说笑着到了家里,灵素也不歇着,把那些家伙什冲刷干净了晾上,就又挽了个篮子出门了。方伯丰问她,她道:“我拿条鱼给七娘去。”
方伯丰点头,又问:“你知道她家在哪里?”
灵素道:“在绣井坊,到那儿问一声就得了。”
方伯丰有心劝她歇会儿,见她一脸神采,不像疲累的样子,只好由她去了。
灵素脚下生风,没一会儿就穿过几条街,到了绣井坊。这会子各家都要预备晚上祭神,不少人都在门外燎猪头杀鸡、拿小镊子拔毛。灵素拣一个临街站着的大姐问道:“劳驾问一声,韦七娘家在这块哪头啊?”
那位给指了一家独门独户的,灵素谢过便往那家去了。
院子门开着,里头正热闹,灵素扬声道:“七娘在家吗?”
七娘正在院子里同她娘一块儿给鸡褪毛,听着灵素的声儿还当自己听错了。她娘先扬声答应着:“在家呢!”一拐七娘:“快去,别是行里什么事儿找你。”
七娘缓过神来,擦擦手,赶紧出了院子。见果然是灵素,便笑道:“这时候找我来,别是不知道晚上的菜碗怎么摆吧!”
灵素把手里的篮子一递道:“我弄了些鱼来,给你拿来一条,鲜活着呢,你赶紧寻个东西养起来。”
七娘接过来手里一沉,一看这么大一条鱼,正想推拒,想到灵素也不是同人虚客气的人,便笑道:“正好晚上祭神用,你有心了。”
灵素见自己送的鱼有用,心里挺高兴,冲七娘摆摆手:“那你忙吧,我就走了。”
七娘回头看看自家院子,点头道:“这会儿都忙晚上的事儿呢,我也不虚留你了。年后我找你玩去。”
灵素点点头,两人便散了。
大娘见女儿这么快就回转了,手里还拎着个篮子,便问:“你们行里这会儿还给发东西呢?”
七娘赶紧冲她哥嚷嚷:“给我拿个大盆来,打上水!”又对她娘道,“哪儿啊,一要好的姐妹给我拿条鱼来。”
大娘不以为意,笑道:“难得你也有个处得来的人!”
七娘哼一声不说话。一会儿她哥把盆搬来了,里头半盆水,七娘哗啦一声把大鱼往盆里一倒,大鱼一甩尾巴,溅出一圈水来。
她娘看见了,瞪大了眼睛道:“哎呀!这么大的鱼!谁给你的?你能给人什么好处!这么大活鱼,这会儿还不得卖个半两银子!就这么给你了?!”
七娘心里得意,面上却淡淡道:“她乡下有亲戚又有地,上回我同她说一回官行里收山货的事儿,人一气儿就卖了近百两银子的东西呢!这一条半条的鱼,人家也不看在眼里。”
她娘看她一眼道:“我说你怎么也有好相处的人了,原来也是个拔尖的,也是,寻常人哪里受得了你那张嘴!”
收拾完了祭神的鸡,七娘说自己身上不舒服,便回自己屋里歇着去了。她娘笑骂:“得了,看在那条鱼的份儿上,就许你偷个懒吧。”
灵素回到家,就开始张罗午饭。方伯丰则忙着杀鸡褪毛,又涮洗之前那个腌了的福头。这会儿,猪头都不能叫猪头了,得叫福头。
午饭吃过,就着热锅热灶,方伯丰先取了个竹片子打的小竹篦子垫在锅底,这是为了防着福头粘锅的。搁上福头,满舀了水,盖上高锅盖,就开始烧火。大火烧开中火滚小火焖。另一锅里也放水,却是要炖那只尾巴上留着彩羽的大公鸡。
灵素也不闲着,把买来的老豆腐切块,炉子上坐锅烧油,开炸老豆腐。顺便炸点饹馇、芝麻排叉、馓子。等素的都得了,才又砍骨剁肉,挤肉丸子鱼丸子。一锅油一锅水,油汆水汆两不耽误。
四个炉膛里柴炭哔啵,灶间里热气氤氲,荤香四溢,满德源城家家如此。热气水汽挟着香气,飘在半空,连同这年关时候的寒意,交织成了一种滋味,有人将它称作“年味”。
天黑开祭,大盆大案,福头、整鸡、鲜鱼;茶叶、新酒、年糕、白饭;点烛焚香,化纸放炮,四面八方震天动地。
灵素伸着脖子看方伯丰在院子中间放炮仗,只见他拿根香点着了引信,人也赶紧往回撤。才走一半,那红彤彤一截子就带着火星“砰”一声飞上了天,在半空中又“嗙”地一声炸个粉碎,碎红纸连着黄泥屑自上头落下来,纷纷扬扬,迷人眼目。
待得六个放完,满院子里都蒙了层轻烟似的,一股子硫磺硝石的爆竹味儿。这也不怎么好闻啊,却不知怎么的,有两分喜气洋洋的意思。
方伯丰自觉完成了一桩大事,请年神同拜冬至那会儿又不大一样了,毕竟这都是年里头的大事儿!一回身,看见灵素一身青底粗纹罩衫,在那儿躲着半边身子正瞧着自己,顶着半天里扑簌簌往下掉的炮仗沫子,忽然想起那场玩笑一般的婚礼来。
灵素只惦记着那个煮了一下午的腌猪头,见方伯丰看她,忙咧了嘴笑:“好了?那快些散福吧!”
方伯丰晓得她的心思,不由笑起来,心里说不出来的踏实。
把香烛往条案上一撤,这蜡烛需得自己点完才好,这请年神的蜡烛是不兴吹灭的,这叫做“点落山”。
又把那条还活蹦乱跳着的大草鱼,揭去身上贴着的红纸,还仍回大水桶里养着。
几样素菜都有些凉了,灵素都给折在了一旁的砂锅里,左右不过是些老豆腐、豆腐干、白菜、粉丝、冬菇之类,加点适才的鸡汤,往炭盆上一坐,由它自己咕嘟去。
那整个儿一福头,方伯丰用两个细草垫子裹了手指,捏住下巴两边的两块大骨,一使劲,豁啦一下子给掰开了。中间腾起一阵热起来,浓浓的肉香。这经过风腌的猪头肉,比新鲜烂煮的滋味更浓,连香气也不同。
灵素是在胡屠户家里尝过一块儿的,眼见着自家的也得了,那嘴里的口水是止都止不住,都不敢开口说话,生怕溅出来。
这猪头上就四块大骨头,经这一下午的炖煮,都酥透了,方伯丰没费什么劲就都给卸了下来。大骨头上都带着肉,贴骨的哪有肥肉?都是带胶质的瘦肉,又滑嫩又有嚼劲,还格外的香。因之前经了盐腌,整好的咸淡口儿,都不消蘸别的了。
两人一人拿了一块,闷头开始啃。灵素咬一口那骨头下沿月亮似的一整块精肉,只觉那肉丝一丝丝都裹着胶质,香得沾牙,且越嚼越香。只是这滋味太好,她也嚼不得两下,那肉就被嗓子眼抢了去,只好赶紧再填一块到口里安慰舌头。
三两下啃完了骨头,又开始拿了小尖刀,挑里头的肉吃。这猪头肉的肥肉也同胖的肥肉不同,更有嚼劲,不是那么棉絮似的松散。
这会儿那暖锅子已经开了,灵素才发现俩人吃到现在,都没拿碗筷,全都直接下的手。冲方伯丰乐一下,回身从灶间拿了碗筷勺出来,还有一大壶热乎乎的家酿。
两个粗陶浅盏,一人先倒上一盏,这自家酿的米酒,甜里带酸,正合解腻。
方伯丰趁这时候,把另一个盆里的整鸡也给拆了,这鸡就是新鲜鸡,没什么特别,只占个鲜字。
这一晚上,俩人喝掉了两壶米酒,真是敞开了吃。
请完年神就等着除夕了,二十八二十九,家家都忙着准备年菜,一者为了年夜饭,二者也要为之后频繁登门拜年的客人们预备些讲究的菜色。这拜年时候亲戚家谁家菜色如何,一不小心要被念叨一年的,自然不可不经心。
明明根本没什么可来往的亲戚,俩人也没闲着,这样那样地跟人有样学样。
到了除夕这日,下午就开始忙活上了,两人一齐动手,酱烧全鸭、清炖整鸡、红烧鱼、白切肉、炸丸子、炸排骨、蒸鱼糕……堆了一桌子。
到了祭祖的时候,灵素还从屋后的半缸沙子里摸出一个大鳖来,配上自己从山上采的木耳上锅蒸透,二话不说就要往桌上端。方伯丰给拦住了,好容易才叫她明白这没有拿王八祭祖拜天的。
直到年初一灵素还嘀咕这事儿:“不是说那甲鱼是极好的东西?怎么好东西又不能拿来祭祖?那到底是要给祖宗供奉好的还是不好的?还是说那甲鱼其实不是好东西?可是确实挺好吃的啊,挺鲜的……”
方伯丰也说不明白这个,猪臀尖也是好肉,也没拿来上供的。何况那甲鱼还背着个王八的名儿,这说来可就话长了,只好佯作未闻,叫她自己嘀咕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就舒坦这么几天,开春之后就得忙起来了
第69章 婚书
他两个也不走亲戚又不回娘家,在家踏实呆了两天,一起晒太阳烘瓜子吃。到了初三这日,两人才早早收拾利落了往街上雇车去,这是要去给鲁夫子拜年。日子还是上回送年礼的时候鲁夫子给定下来的。
这里的规矩,正月前三天都是至亲间拜年祝贺新禧,一般往先生家去都在“破五”这日。鲁夫子听了方伯丰所言婚书之事,想着到时候他那里肯定是门庭若市,恐怕不得说话,不如趁早,初三就过去,反倒清静。
鲁夫子的儿女都出息,这出息有出息的好处,却也有一宗坏处,——这想要团圆就难了。天南海北,为官守疆的,都不由自主。是以他那里初一到初三也没什么人去的,才定的今日。
方伯丰没有同灵素说起过婚书的事儿,这回两人拎着点心盒子水果篮子坐上了车,才大概提了两句。
灵素听着就点头,也不往心里去,她这会儿心里全是那个遇仙湖的事儿。上回她光顾着看那大盆的侉炖鱼、炖大肉了,加上边上这许多人,也没敢深探。想着方伯丰说的遇仙湖“遇水不溺”的神迹,还有那些神仙传说,料想今日应该人不多的,说不定可以得空拿神识探探看,瞧瞧到底有什么古怪。
骡车摇摇,两人就到了遇仙湖畔。给过车钱,就往鲁夫子家走去。
灵素问方伯丰:“那一会儿咱们怎么回去啊?”
方伯丰道:“这里恐怕不好雇车,好在咱们这里正月里官渡也不歇的。因有人讲究正月拜神,年初一就要往这湖边来,是以这官渡除夕夜里就要载一批‘烧头香’的香客过来。今日也有两趟,下晌我们便坐船回去好了。”
灵素一听说又有许多人在湖畔,心里就一声哀叹。
待见了鲁夫子同夫子夫人,行了拜年礼,分宾主坐定,略寒暄了两句,便说起婚书的事儿来。
灵素见鲁夫子说得郑重,方伯丰答得严肃,心里奇怪起来,便问方伯丰:“这个婚书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咱们不是已经成了亲了么?”
那边夫子夫人已经掩嘴笑起来,方伯丰闹了个大红脸,鲁夫子却接了话道:“丫头,这结婚乡亲四邻见证的婚礼是一半,还有这婚书也是一半,这可是凭证,衙门上税登户,却是认这个的。”
灵素恍然:“合着我们之前只成了一半的亲!”
夫子夫人噗嗤乐出声来,鲁夫子也笑开了:“不对不对。你们成亲了那是丁点没错的,只是那家子行事不像话,太过仓促草率,把这要紧的文书都没置办齐全。咱们今儿就给它补上,懂了没有?”
灵素一点头:“夫子,我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