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迪赞赏地向我点着头。他看见我击中了海鸥,便走到我面前,让我钻进他的雨衣里。因为从海上已经开始吹来一阵阵大风,把海草吹得躺在地上,把沙子一片片地刮起来,打在我的光腿上。
他喊希尔克,她还在那里兴致勃勃地捡蛋。阿迪指给她看大雨将临的阵势,指了指北海。大海似一根弧线,现在缩短了,更加阴沉了,被一道白幕遮掩住了,这道白幕被风吹着向我们这边移来。眼前的海水在闪亮发光,风从波峰里拽出闪烁的浪花。
别捡了!阿迪叫着,但是我姐姐没听见,也许她听见了,只是要把篮子捡满。于是我们慢慢地跟在她后面,这就是说,我在海鸥之间杀出一条通往她的道路。我在阿迪的雨衣里待得很舒服,我只能从一条缝隙里往外看和打。我感到他身体的温暖,听见他快速的呼吸声,也感觉到他表示好感而轻轻按了按我的肩膀。 。 想看书来
第三章 海鸥(7)
别捡了!他又叫着。因为风突然停止,雨开始下起来了。隔着茫茫暴雨看去,她的身影显得又小又远,她弯着腰在并不惹人喜爱的蛋窝之间跑着,直到一道闪电在海上跃出,或者说,撕裂海空。闪电在黑暗的地平线前爆发出来,接着是一阵绝妙的,我想说,使人愉快的雷声越过北海滚滚而来。这时我姐姐才站起身来,看看大海,又看看我们,伸出胳膊指着一个目标就跑起来,朝里歪的小腿肚十分碍事。我们只好跟着她,向她所指的目标跑去。
海鸥轰然飞起。它们张着嘴随时准备自卫。当我们越过沙土,穿过沙丘谷,翻过沙丘去躲避暴风雨的时候,一阵发狂的叫声像瀑布一般向我们袭来。风又刮起来了,鲁格布尔春天的雨水朝我们打来。沟渠太窄了,容不下那么大的雨水,草地被灌满了,牲畜只见骨头的屁股上乱粘着的干枯的冬菠菜也被洗了个干净。
我们这里一下雨,大地就不再那么坦荡,不再一望无边,大雨似悬挂着的薄幕,遮住了人们的视线。一切都变得那样低矮、短小,或者说,像个黑黑的圆球一般。要想到谁家屋檐下去避避雨,那没用,因为雨是不会停的,只有一觉醒来,你才会愉快地感到雨停了。要是光下雨,我们还可以舒舒服服地走回家去,我是这么打算的,但是暴风雨,还有海上划破长空的闪电和雷鸣,强劲的海风赶着我们在沙丘上奔跑。在这种恶劣天气的压力下,我们不是在走,而是一脚一陷地在沙丘的湿土上踉跄着,一直跟在希尔克后面。她现在正往画家的小屋那边跑着。她跑到以后,立即打开了门,没有把门关上,在被大雨阴影遮住的门洞里等着我们,向我们招手,要我们加油,直到我们也赶到了她的身边。她把我们叫进了小屋,关上门,满意地吁了一口长气。
门闩,画家说,你得把门闩插好。姐姐用拳头把门闩捶上了。我们水淋淋地站在画家的小屋里。
我马上从阿迪的大衣里钻了出来,绕过画桌,走到了宽大的窗户旁。像从前有那么一次那样,向窗外望去;像从前有那么一次那样,等着看澎湃的海涛浮起一具死尸,一具飞行员的死尸,海浪把它抛到岸边,又把它卷了回去。画家也许知道我在凝望着什么,因为他笑着说:暴风雨,今天只有暴风雨。
我常常陪他到小屋去。在他观察波浪掀起或下落、观察天上的浮云或海上主宰一切的光线时,我就坐在他身边的画桌上。有一次,我们俩一起发现了那具飞行员的死尸。他久久地抓住坐在桌子上的我,观察那缓缓地漂浮着、滚动着、听凭摆布的尸体,它似乎在倾听海涛的节奏,自己也微微起伏着,懒洋洋地翻滚着。看了好半天,我们最后才跑了出去,把那死去的飞行员拖到岸边来。
只有暴风雨,他在昏暗中微笑着说,然后,拿出了一条大手绢,擦干了我的脸。而我却还在片状的波涛中搜索,依他的看法,我不够安静,因为他再次命令我:安静点,安静一会儿吧,维特…维特。他是唯一这么称呼我的人,为什么不能这么称呼呢?维特…维特是海滩上弯嘴滨鹬发出的急促而忧虑的叫声。这种鸟叫不出别的声音来,画家也想不出用别的什么来称呼我。总之,他是这样叫我的。只要有维特…维特的叫声,我就回头,或者向他靠近些,或者保持安静。马克斯?路德维希?南森擦干了我的头发、脖子和大腿,又把大手绢递给了希尔克。她也开始到处擦,用手捏着湿透的长发往外挤水。狂风从海上一阵阵刮来,在门外掀起了一阵骚乱。现在,一只海鸥也看不见了,这些空中卫士一个也看不见了。大海泛起泡沫,闪着光,我弯着身子歪着头,瞧着泛泡沫和闪光的海水,把大海当成天空,把昏暗的天空当成大海。当我抬起眼睛,转过身子时,我发现了她。
第三章 海鸥(8)
约塔不声不响地坐在柜子旁,一动也不动。她盘着腿坐在地上,双手放在怀里,两条瘦腿劈得开开的,把连衣裙绷得很紧。我看到,她在微笑,只是回答着阿迪那困惑和不知所措的微笑。我有些诧异,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看看约塔那张瘦削的、爱嘲弄人的猎犬似的面孔,又看看阿迪直挺挺地、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像一个使人惊异的穿着连衣裙的娃娃,她的全部使人惊异之处,就在于她是一个脖子细长,大腿细长,还有一双转动得很快、什么都想试一试的眼睛的十六岁女孩。这就是约塔,这个姑娘嘴上说的,从来就不是她心里想的。自从她的父母——也都是画家——死后,画家就把她和她年幼的、野蛮的弟弟约普斯特收容了下来。从此,她就在布累肯瓦尔夫到处迷人。
不管怎么说,我想把他们彼此相识的这场哑剧弄明白,我想说点什么,可是我姐姐已经开口了:把身上擦擦,阿迪,雨水很凉。她说着就把手绢塞到了他的手里,以她那种爱发号施令的态度用胳膊肘把他推到一边,阿迪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但还是默默地顺从地动手擦身上的雨水。当阿迪用这块大手绢擦着身子时,希尔克对画家说:这是阿迪,我的未婚夫,他来这儿做客。画家笑着指了指角落说:这是约塔,她跟她弟弟住在我们这儿。于是希尔克和约塔握了握手,阿迪和画家握着手。我和约塔握完手以后,阿迪也跟她握手。我突然想起我还没跟马克斯?路德维希?南森握手呢,我正要这么做,希尔克也突然想起她还没有跟画家握手,于是也把手向画家伸过去。如果不是画家要从架子上取烟斗,走到了我们中间,我还差一点跟希尔克握了手。
我希望这场雨马上过去,希尔克说。这是暴风雨,画家说,不是一般的雨。——你活该,希尔克对我说,你干吗要跟着我们。我说:我全身都湿透了。我看到男人们如何惊异地用高兴地赞赏的神态在我头上彼此交换了一下目光。阿迪递给画家一支烟,画家举起烟斗示意拒绝。画家点燃了烟斗,走到小屋的窗前,向着窗外的大风,向着海上的一片黑暗望去,可能那里出现了唯独画家那双有耐心的灰色眼睛才能捕捉到的情景。我已经学会当他沉浸地观察看不见的过程、动作、现象时去观察他,我也熟悉他和巴尔塔萨聊天或争吵时的神态。我只要观察就够了,根本用不着追随画家的目光便能了解,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已集中在那些梦幻般的人物身上了,他的眼睛唤醒了一切:雨王、造云神、海浪上的行人,风神和雾神;风磨、海滩和花园的伟大朋友,只要他的目光与它们交谈起它们委屈而神秘的生活时,它们就都升起,显现在他眼前。
他抽着烟斗站在窗前,凝视着滚滚的波涛,眯缝着眼,歪着头像要冲撞什么似的。这时,约塔不声不响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微笑时露出了她的大门牙,又开始向阿迪提出一些奇怪的问题。
这时,我听见希尔克在笑。她手里摇晃着一张画纸。她趁画家不注意就从画桌上的夹子中抽出了这张纸。什么呀?我问。你过来,她说,你来呀,西吉。她看着那张画,又笑了起来。你怎么啦?我问她。她把那张画纸摊在桌上,抚了抚平,问我说:你认得出是谁吗?知道吗?
海鸥,我说。全是海鸥,开始的时候,除了海鸥以外,我什么也没看见。一只向下俯冲的,一只下蛋的,还有一只在飞行巡逻的海鸥。不久我就发现,每一只海鸥都戴了一顶警察的帽子,帽檐上是一个鹰徽。光这些还不算,所有的海鸥还都长得像我父亲,都长着鲁格布尔警察哨哨长的那张长长的、昏昏欲睡的脸,它们的三爪脚上都穿一双小小的像我父亲那样带绑腿套的皮靴。把它放进夹子里,画家用犹疑不定的声音说。但是希尔克不干,希尔克哀求说:把它送给我,好吗?送给我吧!画家又说:我说了,放到夹子里去。当希尔克不理会地要把画纸卷起来时,画家从她手里把画拿了过来,放进了夹子,说:这张画你们不能拿,我还需要它。然后,他把夹子放到自己跟前,夹子上放了一管旧的颜料。这张画的题目是什么?希尔克问。
第三章 海鸥(9)
还没想好,画家说,可能叫“红嘴鸥在巡逻”,我还不知道呢。
那我就不要了,希尔克突然说,你为什么不画我呢?你答应过我,画我或者阿迪。来,阿迪,姐姐抓起未婚夫的胳膊,使劲把他推到画家面前,做了一个手势,无疑是说:这人比任何同类的男人都好画。不行,画家说。为什么?姐姐问道,为什么不行?我手烫了,画家说。希尔克问道:真烫了吗?画家点了点头说:要长期烫坏了。
暴风雨来到了我们半岛。电光像操练步伐似的一闪一闪,海风阵阵,雷声隆隆。我看到,画家的小屋在沙丘脚下变得十分渺小。在暴风雨的袭击下,我能听到木板在叹息,地板在颤抖,窗户玻璃上的泥灰在往下蹦。在我们这里,海上来的暴风雨司空见惯。
暴风雨在我的脑海里并没有留下什么,姐姐说的话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说:这座木屋很长时间没有打扫,需要有人来收拾一下。雷电闪过时,她这么说着。别人办不到的事,她准能成功。希尔克一眼就发现了一把藏在角落里的扫帚。她根本不问是否有人反对就脱下大衣,把凳子推到一边扫了起来。她准备把沙土扫到一个角落里,于是把我们都赶到画桌旁,从门那里开始扫起来。她把凳子摞在一起,把扔得到处都是的东西放在书架上,把那个没人用的酒精炉子上的土掸了掸。她从容不迫地忙来忙去,觉得这个小屋太窄,不能让她大显身手,因而犹豫了半天,不想把凳子搬回原地,因为搬回去就意味着她的工作结束了。
约塔微笑着坐在一张木制的折叠床上,她的两颗大门牙在那里闪亮,她一直看着阿迪,而阿迪则窘迫地推推这个,弄弄那个。他想说点什么,想着最好能把一只脚踩在那把匆匆挥动的小扫帚上,踏上它——我是那么猜的——但是他一味地沉默,顺从地听着希尔克的指挥。
我还记得外面突然有人敲小屋的门,暴风雨中有人敲门,那一瞬间可把阿迪吓了一跳。我现在还记得他那恐惧的神情。我们大家为难地互相望着,犹豫着,尽管阿迪就在门边站着,最后还是画家拉开了门闩,把门打开了。门闩刚一拉开,大风就把门吹得碰到了墙上。
我的父亲站在门口,背后是灰色的沙丘,他身上的披风飘动着,闪电把他照亮,在他身上跳跃着,闪动着。在我眼里,他是一个行动迟疑的怪物,一个笨拙的雨怪,他久久地不让我们知道他想干什么,因为他不打算进屋来,只是煞有介事地站着,似乎拿我们的不安来取乐,可是他突然没有语调地说:西吉?
这儿呢,我说着马上跑到他身边。他从风雨衣中伸出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拽出门外,一声不响地转过身去,拉着我在暴风雨中走上了大坝。
没有责备,也没有吓唬。我只听见他轻轻地喘着气,感到他生气地紧紧攥着我的手腕,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沙丘,走上他放自行车的大坝。父亲一句话也不说,我一声也不敢吭,因为我害怕,我在深深的恐惧中知道,等待着的将是什么,说什么也不会使情况有所变化。于是,我痉挛地坐在车梁上,紧紧抓住车把。他推着车,骑上去,在暴风雨中,在从侧面吹来的阵风中驶下大坝,一次也没有下车。我知道,走这条路要花多大的力气,注意力要多么集中。我听见他在我脑袋边上喘气,也听见他顶着迎面扑来的阵阵劲风使劲蹬车时发出的呻吟。当他把我拉出画家的小屋时,要是骂我两声该多好,就是打我一下也行啊。要是这样,一切就会轻松多了,我也就习以为常,不这样害怕了。但是,这一路上,父亲沉默不语,他用沉默来惩罚我,用沉默预先宣告他要惩罚我。父亲就是这个样子,一切都要事先预告,有所准备,决不搞突然袭击。如果他出于职业的原因要对什么事情进行干预,他总是先打招呼说:注意,我现在要干涉啦。不打招呼的时候很少。
第三章 海鸥(10)
我们无言地驶下大坝,越过砖石小路回到家里。在台阶旁,他让我跳下车,用食指一挥,命令我把车推到棚子里去。我回来后,他又抓住我的手腕,拖着我进了家门。他一边走一边脱风衣,避免看我的眼睛,似乎害怕自己的满腔失望或愤怒的情绪会提早爆发。他跟在我后面走上楼梯,进了我的房间,屋子里电灯亮着。自从我哥哥克拉斯把自己弄残废并被他们抓走以后,我就独自住在这间屋子里。四周的墙壁和窗台都属我所有,我还有一张可以拉开的桌子,桌上铺着一幅亚麻布的蓝色海图,各种最惊险的海战都在这张海图上进行。我甚至还有一把钥匙可以锁上房门。房间里亮着灯。我从门缝里看见灯光,立刻就知道,是谁笔直地站在我房间的柜子旁。她的发髻梳得又紧又古板,嘴唇撇着。我在门外想象着母亲高傲而又死板的神情,因此,父亲打开门后,我毫不惊讶地站在门槛上。他一把将我推进房间。他看着古德隆?耶普森,等她开口,她一动也不动,就像从远方看着我一样。他等了半天才说:他来了。然后,他赶忙斜穿过房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母亲,从我的床底下拿出了一根棍子,又询问地看了我母亲一眼,然后又回来,说:把裤子脱下来!我知道他要这么说,但我并没有在他下令前就把裤子脱掉。我脱下裤子,交给他,看着他细心地把裤子抖平了放在桌上。我还没有弯腰,还等着他发出命令:弯腰!我把手掌放在发抖的大腿上,第一板还没打下来,我就飞快地站直了。
他满脸不高兴地——我甚至觉得奇怪——放下棍子,寻找着母亲的目光,似乎由于我的不顺从而在向母亲道歉,母亲却一动也不动。棍子又举了起来,我弯下腰,把湿漉漉的屁股绷得紧紧的,咬紧牙关斜眼看着母亲,这一回棍子还没下来我又飞快地站直了。我放松地走了两步,按了按屁股,走回来,在一直还高高举起的棍子下弯下身子。这一回我下了决心挨一棍子,可是,在这一棍嗖的一声落下来之前,地板上的钉子松动了,螃蟹夹住了我的小腿根,信天翁啄着我的脖子,这时候真是什么辙也没有,我只好跪在地上啜泣起来。
母亲没有想到我会是这个样子,她从呆滞中苏醒过来,垂下双手,对我的惩罚无所谓地、不再感兴趣地离开了房间,走前还用厌倦而蔑视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父亲惊愕地看着她,也许还想把她拦住,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