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不行,她还带了个趁乱越狱的家伙,还不忍心把他也扔下不管。
——谭大爷就是扔到雨林中,也能荒野求生十二年的人,记得就管一下,忘记也不打紧。
楚小哥看着余初的后脑勺,忍不住戳了戳她的扎的乱糟糟的发髻:“余初。”
余初回过头:“嗯?”
楚小哥没注意余初回头,手没来得及收回来,戳在了余初的额头上,觉得手感不错,又戳了一下:“我知道怎么走安全。”
余初:“……”
楚小哥你三岁么?
她往侧了侧头,躲开了楚小哥恶趣味,把手上石头丢掉,从地上站了起来:“那走吧。”
楚小哥曾经为了混进顾府,乔装成戏子,去后宅唱了几天摸清楚地形,一路带着她安全走出去。
现在他说知道怎么走,余初自然是信的。
***
楚小哥带余初走的是一条看似不是路的路。
中间穿过城中村,废弃的宅基地,甚至有一小片路边荒凉的墓地。
后来越走越热闹,经过菜市场,经过红灯区一条街,在没有路的地方,甚至穿过别人的茶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在云锦的时候他也是一副地头蛇的模样,会唱戏、知道各种市井潜规则,对各种地形街道了如指掌
余初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在看着一个活着的谜团,这常年混迹在最底层人才有的特质外面,他又是一个写着一手好字,谈吐不俗,言行举止都是一副接受过良好教育的样子。
克制、有底线,却不古板。
她叹了口气。
叹完气后,她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叹气。
“你再分心,要撞到墙了。”
余初回过神来,前方领路的楚小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正半低着头看着她。
她打量了一眼四周,这里的环境十分熟悉——已经到了西市入口了。
“到了?”
“前面就到了,你站在这稍等一下。”楚小哥走上前几步,到了竹编的摊位前,“老板,给我顶斗笠。”
初夏的日头正盛,书生不比普通人,能够站着晒上一天。
所以入口就有很多人摆上了遮阳工具,纸伞、斗笠、帷帽,还有不知道哪个池塘挖来的大荷叶。
楚小哥挑了个帽檐低的斗笠,戴在了自己头上,帽檐微微向下盖住了半张脸后,转身还在隔壁摊位买了一支大荷叶。
楚小哥将大荷叶递给余初:“给。”
余初一方面佩服楚小哥越狱逃亡弄得跟逛街一样闲适,一方面看着荷叶觉得囧囧有神,后退半步丑拒:“楚先生,你太客气了……”
“你不是还要找人吗?这个既不遮挡你的脸,又能遮阳。”楚小哥笑着抓过余初的手,将荷叶的一头塞进余初的手里,看了几眼后,满意点头,“走吧。”
于是,在西市的论学台下。
别人姑娘要么手握纸伞,要么头戴帷帽,要么坐在车中只掀起一角车帘。
只有她,手握一支荷叶。
头上一片绿。
第五十章
路口买荷叶遮阳的; 多半家长买给孩子; 或者凑热闹的老人舍不得钱; 花几个铜板凑合一下。
穿的一身整齐的姑娘里,余初是唯一的一个拿荷叶遮阳的。
从路口往里走,不过几百米的距离,惹得无数人回过头来看她; 等看清余初的脸后,又露出了那种忍俊不禁的笑容。
无他——
显嫩的脸; 掐出水的皮肤; 乱糟糟的发髻; 和不情不愿的表情。
和荷叶; 实在太相配了。
好在余初脸皮厚; 撑着荷叶囧了一会儿后; 便理直气壮起来,撞见路人笑着的眼神; 也装作没有看见。
逗得路人越发开心了。
她目不斜视的跟在楚小哥身后; 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朝着论学台挤去。
此时已经中午十点半左右。
论学台八点开始; 现在正是高潮阶段; 台下密密麻麻挤着都是人。
台上一群中气不足的书生,所以声音原本就不大; 加上没有扩音设备的辅助,声音能到辐射的范围有限。
余初这种后来者,挤在人群的外围; 基本上听不清台上说什么,也只能“看”个热闹。
楚小哥稍稍退后了半步,和余初肩并肩站着,半侧着头:“左边的青衣中年男子,是云东心学传人王迎泰,他们一脉本就奉行随心所欲,物以己悲,他自己更是洒脱豪放,一身才气却不愿入仕,唯一的爱好就是和人辩学。”
余初听完才反应过来,楚小哥正在科普,点点头:“那右边那个白衣少年?”
“右边是云锦的少年天才苏恒,苏阁老同出一宗,自小就是名师启蒙授课,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功底扎实,无论是策论还是赋诗,都写得十分有见地。”楚小哥笑的有些微妙,“这两人撞一块,怕是一时半会吵不完。”
“吵?”
“苏阁老是理学主推人之一。”
余初恍然大悟,这学说门派之争,在一些学术场合里,激烈程度不亚于现实战争,信仰的净土里,自然是寸土不让,毫厘必争。
楚小哥对台上的一群大儒学子们十分了解,见余初听不见论学。可能是怕无聊,就慢悠悠的介绍给余初,顺带的还有不少八卦:
比如屏山书院的院长肖昌林,在外面说一不二,铁骨铮铮,其实是个妻管严,夫人让站不敢坐,让坐不敢睡。
又比如礼部侍郎曲大人,看着道貌岸然,其实十分好色,家里妻妾成群不说,外面包养戏子头牌,曾经调戏姑娘,被护花使者套麻袋打过一顿,要不是本人也算个实干派,早就被御史的折子参成阶下囚了。
再比霖州才子杜赟朗,他爹家境优越,抛弃妻子,娶了个红颜知己回家,从此家宅不宁,他爹自己倒是被自己感动到了,赋诗一首,歌颂了他伟大的爱情。可怜杜赟朗有爹生没爹养,自小就跟随母亲讨生活,悬梁刺股苦读,进京的费用还是他在青楼前替人写诗时攒的。
……
楚小哥说话幽默,也不咬文嚼字,重点又都在八卦上,听得余初沉入其中,直到他告一段落后,依旧兴致勃勃。
她正打算给楚小哥买杯茶,然后听第二轮,就听见了风中摇曳的铃声。
“叮铃铃——叮铃铃——”
——这是他们俩的接头暗号。
谭大爷到了。
她踮起脚尖个子依旧不够,只能看见乌压压的后脑勺,其他什么都看不清。
余初听着有节奏的铃声,想着谭大爷的脾气,只来得及扔下一句:“我朋友到了,我先过去看看。”
说完就从人群中挤进去,朝着声音的方向寻找而去
她身后的楚小哥不慌不忙的跟了上去。
***
还没等到余初找到谭大爷,谭宪已经先一步找到了她。
其实并没有谭宪之前预料中的难找。
她今日穿着和自己身上这一身同色系的衣服,都是改良过的窄袖宽裤腿,若是男子可能还不明显,可是一个姑娘家相对就显眼许多。
更何况她举着的那什么玩意……
不注意都难。
谭宪先一步走到余初的身前,见她还在四周打量,按了按眉头:“余初,这里。”
听见熟悉的声音,余初脸上的表情瞬间消失了,她有些僵硬的转过头,看见干净整洁,明显收拾过一遍的老熟人,露出个公式化笑容:“谭队。”
谭宪双手抱胸,看着她手中的荷叶:“你看起来玩的挺开心。”
余初刚听了一肚子八卦,现在握着支荷叶,也觉得自己像出来玩的,偏偏表情一本正经叹了口气:“谭队,你是不知道我的苦衷,友人赠,不敢辞啊。”
谭宪前一句还是调笑,后一句反而认真了起来:“友人?”
她当初在宋家几年,也没冒出什么玩得来的人,这次孤身一人在京都,哪里来的友人?
余初可能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个不好,所以撑着荷叶,往前走了几步,来到谭宪的近前,才压低了嗓子:“是我在路上救的一级保护动物,他也反过来救过我一次,一句半句也说不清……总之这次我们搭伙一起来的京都,在司城防也是巧合碰上的。”
“一级保护动物。”谭宪眉头松了松,“救了也就救了,你回去后,要好好写报告。”
余初松了口气:“谢谢谭队。”
此时楚小哥已经跟了上来,余初余光看见后,退后了两步站好,然后侧着又让开一步,将楚小哥从身后引到前面:“谭大哥,我给你介绍下,这位是我的好友楚小哥。”
楚小哥伸手,将斗笠的盖沿往上推了推,露出整张脸来。
余初正好转过来,又对着楚小哥介绍谭大爷:“这位是我的远方表哥,谭宪。”
两个大男人并没有按照套路寒暄,而是站在原地,彼此相对着都没有说话。
楚小哥一脸平静,显然早就知道了情况,而谭宪则是一脸复杂,他侧过头看着余初,忍不住叹了口气。
“余初,你是不是傻。”
余初:“?”
这都什么跟什么?
余初还没有弄明白谭宪话里的意思,正打算开口询问,就感觉到了身后有人挤了过来。
不对,不是身后人挤来。
她回过头看了一眼——而是入口处的人如同潮水一般往这边退来,挤得这边的人也不由自主的往后退去。
楚小哥在余初脚步被撞踉跄的时候,第一时间抓住了她的手,惹得谭宪看了几眼。
此时,论学台下一时间混乱成一团,等到台上察觉到什么,停下辩论的时候,路口的平民已经退的一干二净,紧接着涌出来的是大片大片身着铠甲的卫兵。
余初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是司城防的司城卫。
她低头想了一会儿,没有想通以谭大爷的级别,怎么会让司城防顶着得罪全朝野上下的压力,跑来搜捕。
——这个搜捕,还是在没有确切情报的情况下。
西市鱼龙混杂,四处散开容易隐藏自己,且不会留下痕迹。
但是反过来,若是将路口尽数堵住,无疑是瓮中捉鳖。
余初看向谭宪,脸色灰白,她嘴皮动了动,眼底都是灰败:“对不起……”
谭宪一想就知道余初想岔了,她的计划,可以说十分惊艳和完美,以至于他逃出来时几乎没有耗上多少时间。
前提是,没有变数。
他看了一眼“变数”本人,对余初难得的放缓了表情:“这不关你的事。”
余初心凉了一大截,半是愧疚半是自责:“追根究底,这就是因为我判断的失误。”
谭宪沉默下来,看向了一旁的某人,希望他能说句什么。
摆明身份也好,安慰两句也罢,总好比看着一个姑娘快要哭出来好。
楚小哥半低着头,对着余初道:“余初,你把手伸出来。”
余初心思正在快速思考对策,被打断后,表情不是很好:“楚……”
“手。”
余初叹了口气,依言伸出手。
楚小哥从袖子掏出一块糖,塞到了余初的手心里。
“我买了很久的糖,今日算是送到了,你们现代区有个词叫再见。”他笑了起来,往后退了几步,“今日,就不说再见了。”
余初猛然抬起头来。
楚小哥已经后退着,挤进了拥挤的人群之中。
她脑子混乱的思绪开始重组链接,终于将断的线索拼凑成模糊的一个词,她嘴唇有些发抖的看向谭宪:“谭队,他是?”
谭宪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京都驻点时来运转,还是因为余初的运气逆天。
今日摆在上面的哪里是论学台,那分明是他们寻求已久,却求而不得的“神坛”。
***
屏山书院院长肖昌林坐在上首最左侧,手握着椅子扶手,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司城防今日什么意思?”
他身侧站着的书院掌事低声道:“说是他们司城防今日有嫌犯越狱了,为了尽早将凶犯缉拿归案,好保证论学台上台下众人的安危,就顾不得那么多礼数章程,望院长您海涵。”
肖昌林冷笑:“他司城防的牢,就是插翅都难飞,青天白日越狱?寻由头难道都懒得请师爷捉刀吗?”
掌事:“毕竟是司城防——”
“司城防又如何?”
肖昌林闭上眼,又缓缓睁开:“你去跟司城防的人说,就说今日论学热闹,我肖长林念在旧识一场份上,给他透个风:今日不仅明王爷来了,丽妃和太子也来了——他要是有胆惊了天潢贵胄,自己去送死,那我肖长林也不拦着。”
掌事脸上表情一松:“是”
没过多久,台下的骚动果然如同肖长林意料之中的停止了,但是司城防的人并未离去,而是停在了路口之处。
肖长林起身,长袍迎风而展。
“刚刚两位贤士所辩,从‘道’论到‘神鬼’,前半程还算扎实,但是后半程论的含糊不清,多是道听途说,乡野故事,论而不明,点而不透,故判中下。”
上首,其他三位书院院长点头:“善”
鹿鸣书院的院长叹了口气,有些可惜道:“这‘神’其实可论之处颇多,不知道哪位还有高见,能上来一论?”
台下一道白色身影踏在了台阶之上。
第五十一章
白衣青年头戴斗笠; 一袭素衣; 身无配饰。
他踩着布鞋; 拾级而上。
有风掠过,鼓起他的长袍,垂下的乌发随着白衣,在风中摆动。
底下的喧闹不止为何; 渐渐安静下来,他们的视线从路口的司城防收了回来; 不由自主的汇到了台上。
这通身的飘逸……
肖长林和鹿鸣书院院长卢玉堂对视了一眼; 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惊讶。
他们授课育人几十载; 桃李满天下; 不知不觉练就了一双厉眼; 最是会看人。
来人头戴斗笠; 连张全脸都看不到,人未到台前; 一言未发却“镇住”这论学台下刚刚还混乱的局面; 显然是身居高位,而不是书生儒士。
来人气质太过通透; 看着没有半点世俗气息沾染; 自然也不是天潢贵胄皇室子弟。
……
莫非?
肖长林脑子刚抓住一道影子,就见青年已经踏在了台前; 摘下了斗笠。
台上上首八人,两侧各六人,一共二十人; 几乎有十几人同一时间从椅子上蹭的站了起来。
卢玉堂目瞪口呆,张了张了嘴,半天才吐出一个词出来:“国师。”
轰——
刚刚安静下来的台下,如同炸锅了一般,喧闹成一片。
“国师,天……”
“卢院长说什么?我有没有听错?”
“我去过祭台,远远看过国师一面,也是现在这样的出尘飘逸,没有错的,就是国师。”
“不是说求雨元气大伤,国师已经垂危了么?”
“呸呸呸!国师以十年寿元求得及时雨,折寿又不是阳寿已尽,哪门子性命垂危!”
……
无数京都人仍旧记得,去岁京中大旱,人畜艰难,流民千里,万民流离失所。
若不是国师窥探天机寻得隐士良医、开义诊、发良药、无数人将会死于去岁的天灾。
若不是国师以十年寿元换得天降甘霖,江北一十九州,怕是无数原本还算安康之地,都要绝户。
若不是……
不少在生死之际挣扎过来的人,不少受过恩惠人,不少目睹祭台的人……脑子里翻腾的都是有关国师的记忆,他们眼中殷切,眼泛泪光,汹涌着要往论学台挤去。
就连台上翰林院主事的林大人,此时也泛起了泪光,他上前了几步:“国师……今日可是大好了。”
他的嫡孙去年祸及瘟疫,高烧不退,药石无医,眼看就只有一口气吊着的时候,他拼着老脸求到了国师府。
刚从祭台下来的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