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桐儿诧异回头,见是被自己救过的乞丐阿古,不禁露出开朗的笑容:“咦,几日没见,你还好吗?”
“托姑娘的福,好的很。”阿古跟在她旁边使眼神,示意她随自己到人少些的地方详聊。
沈桐儿明亮的眼睛转了圈,决意暂且跟上。
——
几日出了异鬼食人的慘事,此刻的陋巷之中更是无比荒凉。
因为从小就没什么机会吃饱肚子,阿古的身形比同龄人干瘦许多,看起来不过是个半大的孩童。
他警惕地朝周围望了望,才把沈桐儿带入最近暂且窝身的破宅里说:“我知道姑娘事忙,但见你和永乐门那些人一前一后的登了金银岛,心里实在怕得紧,总忍不住想嘱咐姑娘几句,千万不要去招惹那个惊虚先生,他手段辛辣得很,早已有几件命案在身,偏得几任知府护着,可以说是我们南陵原的地头蛇了。”
“我不想招他,他却不放过我。”沈桐儿抱起胳膊气道:“我上了船方知那是赌坊,现在可是带着赌约下来的。”
“什、什么?”阿古的碗惊得掉在地上。
沈桐儿嗤笑道:“那惊虚老头咄咄逼人,非要和我比试谁能找到黄知府的孙子,输的人剜下阴阳眼交给对方,真不知何以如此深仇大恨。”
闻言阿古的脸色变得比见到异鬼还惨淡上几分:“沈姑娘,你还是趁着现在快逃吧,惊虚先生老奸巨猾,他敢赌那就是有十成十的把握,到时候输了的话,金银岛的高手自然有办法找到你履约的!”
“我偏不,我倒要看看他在装什么神弄什么鬼,惊虚先生?呸,我看叫虚惊还差不多。”沈桐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若能看到异鬼,那才真叫见鬼了!”
“嗨……这年头有身武艺又自称御鬼师,总是能混得几分富贵,谁又知真假呢?”阿古叹息:“之前除却永乐门,城里也有些其他的同职,现在还不是被惊虚先生铲除了?他治不治了异鬼尚不可知,治住寻常百姓总是绰绰有余的。”
沈桐儿轻松地跳上枯井边落座,然后笑着看他:”小乞丐,你可知御鬼师有什么特点?”
阿古摸摸头迟疑说:“自、自然是能看得到异鬼、杀的了异鬼喽。”
“看得到不假,杀不杀的了得凭个人本事。”沈桐儿叹息:“我娘亲告诉我,有阴阳眼的人通常都活不过四十岁,大部分会在小时候夭折……惊虚老头已过花甲之年,不是江湖骗子是什么?”
阿古显然头一次听说这件事,但对她的话依然深信不疑,立刻急道:“那、那姑娘你……”
沈桐儿抬头咧嘴笑:“即已生成此命,何必再劳神自忧?我活一天过一天,每天随心做事便够了。”
不知世间有多少人会如此洒脱,阿古被她饱含温度的笑容安抚道,低头叹息:“总之姑娘还是小心为上,不要未被异鬼所伤,却着了奸人的道,我没别的本事,混在本地乞丐群里替沈姑娘打探些消息还是可以的,但凡永乐门有风吹草动,我定然立刻……”
他的话没说完,远处黑暗的群山中竟然毫无预兆地响起了长鸣之音,与前些清晨沈桐儿无意间听到的别无二致,一声接一声,穿云惊霄,简直冲破山间迷雾而震荡起她的耳鼓。
阿古发现恩人姑娘猛然惊讶起身,不由疑惑:“怎么了?”
“你听不到吗?山里……有东西在叫。”沈桐儿指向南方,正是破坏灯塔的异鬼逃走之方向。
阿古愣了愣,不自在地移开目光:“那声音有很多年了,常常隐约出现。”
沈桐儿难受到捂住耳朵:“隐约?我觉得再响几分我就要聋了!”
阿古发愣:“也许是姑娘听觉特别敏锐。”
沈桐儿拧着眉毛煎熬片刻,终于等到鸣声渐弱,猜忍不住说道:“或许我应该去山上一探究竟,那日的异鬼也进了山,结果偏偏被那嘉荼拦住,跟我讲什么山中雾气有毒。”
“使不得!迷雩山不可入内!这在我们南陵原是连小孩子都知道的事,那山要吃人的!”阿古吓得连忙摆手后退:“陆陆续续总有些外地人不信邪,他们爬进去可都再没出来过,也不晓得死在了哪里,旁人我劝不住,却不想看到姑娘以身犯险啊。”
“真的吗?吃人?”沈桐儿摸着下巴皱眉,转而瞪他:“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阿古全身上下都脏兮兮的,只有双眼睛黑白分明,他欲言又止地回视刹那,终于结巴着开口:“其实……也不是谁都没出来……”
沈桐儿好奇心非常重,立刻凑到他面前追问:“哦?听你这话里话外果真有秘密?方才我只是在诈你而已。”
阿古无奈地深深叹息:“以前爷爷跟我讲过些一事,我发过誓绝不乱传,否则不得好死!但如果姑娘想知道的话……”
沈桐儿才不信那些莫须有的赌咒,马上催促道:“告诉我吧,不管山里有什么,冲着异鬼躲了进去我也必须探查清楚,否则待它养好伤再杀下来,还不是大家遭殃?”
阿古犹豫着原地转了几圈,最后失力地坐到废石阶上,决定道出爷爷讲述的往事,由于事情发生久远,叙述者又是一位老人接一个孩子,期间有语焉不详之处,倒也不足为怪了。
——
“说起来很多老人都知道,南陵原过去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当地人多以养藕荷水产为生,日子过得清贫安定,直至有位北方的玉面公子游至此处,方才改变一切。
他见到河边美景如画,兴致大发,不仅小住半月有余,还在夜锦河边买下许多地产,最初老百姓们只觉得公子是出手阔绰的世家子弟,后来一座气派的酒楼拔地而起,为此地带来最初的热闹,才晓得他竟然来自玉京鹿家。
鹿家的买卖从南至北,恐怕没有谁不晓得,即便是在闭塞的南陵原也是声名如雷贯耳。
当年人人都在议论,这个小渔港要发达了。
果不其然,自那酒楼之后,一座又一座商铺、当铺、浴场、勾栏院……统统都沿着河水崭露峥嵘,其中不仅有鹿家的产业,也有别处的商人赶来分杯羹而展开贸易,总而言之南陵原人的生活天翻地覆,过去的水农和莲女通通做了商铺里的伙计和柜仆,也有些命苦者沦落红尘,自来不被世人知晓的小地方渐渐成为这乱世中的安乐窝、快活林,虽然山遥路远,但每日到访者仍旧多如牛毛,沈姑娘如今所见之繁荣也是由此而来。
不过南陵原活了,南陵原周围的山仍是死的。
那里瘴沼弥漫、四处都是毒蛇猛兽,自古便少有当地人进得去,几乎不存在任何人类存活的痕迹。
不仅如此,老人们都说啊,那山里有鬼,特别是南面的迷雩山,每年春末夏初都会冒出惨白鬼影在山脚徘徊,遇到迷路的山民便会拖进去吃掉,尸骨无存。
可是本地扔讳莫如深的事情外地人怎么会相信?
许多来南陵原潇洒的公子小姐都会被这鬼语逗得哈哈大笑,三五一群地进入冒险。
结果呢?
谁也没见他们回来。
时间长了,消失的人多了,再不怕的人就少了。
偶有人进山,也都像沉进水里的石头,进去就再听不到半声响。
爷爷曾给商人做过苦力,后来年纪太大,因故脚瘸,没有赚钱的本事,才沦落到要饭求生,十多年前他有个相依为命的老伙计日日相伴,某次因为爷爷感染恶疾,无人愿医,老伙计便鼓起勇气去迷雩山角挖草药,结果……竟也凭空消失无踪,福大命大的爷爷熬活下来,曾几次三番想要去寻自己的朋友,却又缺乏勇气,那段日子他除了在城里的富人家门口混点吃食,就是到荒郊野外犹豫徘徊着想办法,结果有天夜里,爷爷竟然看到十多个男人趁着夜色上山,而且多半在黎明未到之际便安安全全地走了出来!
听说那十多个男人都穿着黑衣、骑着骏马、赶着木车,纷纷自北方的夜色中冒出,他们停到迷雩山下,将马拴好后,从车里抬出个黑漆漆的棺材,径直搬起朝山上走去,心心念念想要上山的爷爷被骏马嘶鸣声吵醒,自然而然也想尾随,但那些黑衣人全都带着长剑和寒刀,身形比一般人强壮巨大许多,这让连路都走不稳的老人家怎么敢惊扰?于是他决定先躲在暗处看看情况。
爷爷反复跟我提起过:那天夜里山中一直刮出极为寒冷的风,对于这一年到头都热到流油的南陵原来说奇异极了,如果沈姑娘去翻县志,便会发现那夜次日竟然下了几十年来的第一场小雪。
虽然爷爷不知道黑衣人在山里做了什么,却记得很清楚:当晚上山的黑衣人是十一个,下山时还剩八个活的和一个死的被横抬出来,而且棺材也不见了踪影,他们上马便离去,再无影无踪,只用诡异二字不足以形容。”
——
沈桐儿坐在夜风中听完阿古讲的故事,皱眉问道:“棺材?难道他们是上山安葬什么人?”
阿古似是心有余悸的摇摇头:“不知道……可是沈姑娘不觉得,很多事还不去了解比较好吗?”
“不觉得啊。”沈桐儿笑:“听你这么说完,我反而越发想去山上看看了,即便是把那棺材挖出来找找有什么宝贝也好,他们费尽周折的埋的总不见得是个普通人吧?”
阿古的小脸在月亮底下苍白至极,他半晌才叹息,继续说道:“后来啊,雪停了……巨大的金银岛就开进了夜锦河,南陵原的百姓没有看到进山的黑衣人,却都云集到河边赞叹那鹿家的手笔之大,当时我还没有出生,永乐门的兴起也是在一两年之后了,所以无论是金银岛还是永乐门,肯定都没姑娘想的简单,姑娘还是多多保重的好。”
沈桐儿半点没被吓到,笑容仍旧像初夏的阳光般温热:“小乞丐,你放心好啦,没有万全的准备我肯定不会冒然行动,多谢你告诉我这些,否则我一个人在这里和没头苍蝇真没区别,所以我娘说的特别对,在家靠着她,出门就得靠朋友!”
“朋友……我是你的朋友吗?”阿古抬起脸问道。
沈桐儿酒窝深深:“当然,我救了你,你现在又帮了我,还这么关心我,不是朋友是什么?走,今夜我也懒得巡街了,那当通财庄的掌柜送来很多金银珠宝,我请你吃肉去!”
阿谷望着她的神采飞扬,不由横生错觉:沈桐儿一定是来自个极光明、极坦荡、极勇敢的世界,行事作风与这孤独、潮湿而黑暗的南陵原没有一分相似,所以,她也断然不该死在这种地方。
10。居心叵测
虽然南陵原有短暂几日的风平浪静,但沈桐儿半点都不担心事情没有进展。
因为就像人必须吃饭才能活下去,异鬼终究是要食人畜而填饱肚子的。
无论过往的时间内它们究竟从何而来、如何度日,现在既已开了让这座小城见血的先例,便与猫儿偷到了腥没多少区别,定然会再次“光顾”才对。
某个乌云漫天的夜晚,时不时响起的闷雷声使得潮湿的空气又闷热几分。
即便白日已经补够了觉,但在这样的环境里,沈桐儿难免有些昏昏欲睡的征兆。
她知道异鬼喜在夜里活动,故而拼命打起精神,溜达在陋巷的黑暗角落里苦苦寻觅。
忽然之间,一抹格外亮红的光出现在了拐角的墙壁上!
沈桐儿瞬时间瞪大眼睛靠近,伸手触碰到了润凉,随既意识到这痕迹是崭新的,忙把伞别在腰上,顺着痕迹以最快的速度开始追踪,半点不敢耽搁,毕竟异鬼的力气和敏捷度都远在普通老百姓之上,很可能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正危在旦夕。
任何由饥饿所引起的铤而走险都是非常恐怖的。
踏过夜色月影,沈桐儿不出半柱香的功夫,便找到了蛰伏在槐树阴影中的异鬼。
这只异鬼的身形比之前的都要小些,但四肢奇长,全身长满了黑色的绒毛,紧紧地盯着树下安睡的流浪汉。
螳螂捕蝉,幸而黄雀在后。
沈桐儿握紧拳头,半点声响都不敢发出。
因为她反应再快也快不过它。
失手事小,可但凡失手那流浪汉的命就没了。
谁晓得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有滴湿凉的液体落在了沈桐儿的脖子上。
她须臾间头发都吓炸了,想也没想就把腰间的伞朝后弹开,而后拼了命地朝院内扑去!
下个刹那,沈桐儿刚刚所爬过的墙头响起震撼的巨响,只见个庞然大物张嘴轻松地咬碎了砖墙,马上冲她追来,惊得桐儿抬手射出五道金线,趁着异鬼躲闪的功夫翻身窜到年久失修的房檐上,根本不敢想象方才若是反应慢了片刻,此刻会不会已然身首异处。
被惊醒的流浪汉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
他呆呆地瞧了瞧倒塌的石墙,又望向气喘吁吁的沈桐儿,猛地被那再也忍不住的小异鬼啃开了半个脑袋。
飞溅的粉色脑浆如同沈桐儿内心深刻的无力,蔓延得到处都是。
她愤而尖叫,毫不犹豫地甩出金缕丝将小异鬼团团捆住,像疯了似的把它朝另外那只巨大的抡去,同时从身侧摸出总是小心带着的锦袋,想也不想便抓出里面灼热的金萤石丢向空中,再发一缕金线,将石头直直砸进了异鬼空洞腐烂的眼眶!
几乎穿透耳膜的吼叫随之响了起来,震得沈桐儿脑袋嗡嗡作响。
她见异鬼失控地扑向自己,立刻牵引金线跳的更远。
金色的光在黑暗无边的夜里,缓缓穿透了异鬼撕裂的皮肤,照亮了周遭的所有。
沈桐儿感觉到戒指因此而变得格外灼热,烫的收回所有金线,张大眼睛望向张开身体怒吼的异鬼如何被金萤石炸的七零八落。
生死反复的紧张,终于化为周身气味焦灼的尘埃。
她跑上前去捞起魂尘,立刻跳回院里检查刚刚被甩开的小异鬼。
这孽畜看起来比狼狗大不了多少,两条腿已被金缕丝活生生勒断了,倒在片暗红色的血泊中疼痛抽搐。
异鬼也会繁衍吗?它其实是个孩子?和刚刚被金萤石炸死的异鬼是什么关系?
沈桐儿皱起秀气的眉,用力抓起的手尴尬地悬在空中,不晓得此刻该做何选择。
从前云娘教她识文断字的时候,曾读过《左传》,里面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八个字,一直深深地刻在沈桐儿内心深处。
不同国家的人尚且不会为彼此着想,不同的种族,又怎么可以对彼此抱有同情?
望着那流浪汉的脑浆从小异鬼裂开的嘴角缓慢涌出,沈桐儿恶心的几乎要干呕起来。
阵阵脚步由远及近,是巡城的兵甲闻声赶来支援。
他们开始对小姑娘极为钦佩,见面便急着追问:“沈姑娘,你没事吧?”
沈桐儿抬眸走神。
早就起了杀心的异鬼瞬间飞跳起来!
幸好桐儿根本不曾放松警惕,伸手便用金丝将它撕了个死粉碎。
眼前死寂的院落里,只剩下飘渺的魂尘,残缺的男尸和角落里撕裂的伞可以证明,刚刚的一切的确发生过。
——
南陵原的人口十万有余,被异鬼吃掉区区几个根本引不起永乐门的重视,惊虚先生仿佛更在意沈桐儿的一举一动,不仅派出众多耳目监视,每逢深夜还要躲在书房密谋,苦想着如何除掉她的好办法。
这晚负责守夜的许乔路过,又听到师父和大师兄的密谈,不禁壮着胆子侧耳附窗,他和许多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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