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负责守夜的许乔路过,又听到师父和大师兄的密谈,不禁壮着胆子侧耳附窗,他和许多同门一样都想求个富贵前程,因为之前弄巧成拙而被师父嫌弃,实在懊恼的很。
嘉荼永远是那副宠辱不惊的语气,淡声道:“今晚沈桐儿又连杀两只异鬼,虽然她没摸清黄誉齐的下落,但在百姓和知府的心中地位已非同凡响。”
惊虚不以为然:“哼,还不是因为那丫头偷偷藏下金萤石方才捡了个便宜,下次她定成异鬼腹中之物!”
嘉荼没有再回答。
许乔生怕自己听漏了什么,情不自禁地趴得更近,未想紧闭的屋门忽然开了,他被吓得魂飞魄散,瞬间就跪倒在地上:“师兄!师、师父!”
惊虚简直气急败坏:“许乔!”
但嘉荼却淡淡抬手拦住老人家,轻声问道:“许乔,你之前擅自去偷金缕丝,知没知错?”
许乔连忙把额头抵在手背上说:“大错特错,我再也不敢了!”
嘉荼的脸朝向虚无的方向,半晌之后吩咐道:“现在有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可愿意抓住?”
眼瞅着又要得到信任与重用,许乔大喜过望:“愿意!一千个愿意!师兄请讲!”
嘉荼这才俯身轻声吩咐了几句。
许乔听后微怔,紧接着坚定蹙眉:“师父师兄请放心,这次我定然会将小妖女除去!永绝后患!”
嘉荼满意地静待他离开。
惊虚先生叹息:“这孩子毛手毛脚、难成大器,只怕又会将事情搞砸。”
“徒儿早已劝过师父,莫要弄僵与沈桐儿的关系,现在她对你我早已毫无信任可言,也唯有看似靠不住的许乔露出破绽,才有机会诱她落网。”
惊虚捻着胡子沉思片刻,终而颔首认可。
——
“南陵原内外到底藏着多少异鬼,它们究竟在计划什么……昨夜那两只故意诱杀我的性命,是因我这双阴阳眼碍了事?”
清晨的雾气还未散,沈桐儿便趴在街边的馄饨店里冥思苦想个不停,她的手被金萤石灼烧掉了层皮肉,却无心自怜,草草缠上棉布便算了事。
朴实的老板娘瞧着她笑眯眯,很快把肉香四溢的吃食端上来:“姑娘,趁热吧,我这猪肉莲藕馅儿的馄饨可受欢迎了。”
“多谢。”沈桐儿回神摸出铜钱。
“怎敢要姑娘的钱?”老板娘忙摆手:“只求姑娘以后都留在南陵原,让我们过得心安啊。”
沈桐儿被这要求逗得哭笑不得,谁晓得滚烫的小馄饨还没入口,便有个祸害远远而来。
掂着剑的许乔仿佛无法感觉到她的不喜,若无其事地坐下寒暄:“原来你在这儿啊。”
“又想干吗,我可没什么值得你偷的。”沈桐儿哼道。
“上次的事多有误会,都被师父狠狠教训了,你就忘了吧。”许乔长叹了口气。
云娘亲手所制的纸伞已然被毁,沈桐儿定然要看紧金缕丝,瞪着大眼睛便骂:“这么美丽的地方竟然有你这种无耻之人,真叫我大涨见识。”
“哎,沈姑娘何必如此激动呢?”许乔内心对她已有三分惧怕,赶忙摆摆手低声道:“我来可是给你递消息的。”
“给我递消息?”沈桐儿吃着馄饨,脸颊一鼓一鼓,全然不把他的鬼话放在心上。
“我师父要带师兄进山了,他们收到情报,南陵原丢失的孩子都在迷雩山里。”许乔也给自己喊了份早点,继续小声撒谎:“别怀疑我为何对你讲,我可不希望师兄治好眼睛,否则今后在永乐门里更没有我的出头之日。”
“小小年纪尽琢磨这歪门邪道,放心吧,以你的能力,就算嘉荼死了也没你什么事。”沈桐儿嘴上不肯饶他,也不晓得信了没信,边吃边说:“山总归是要进的,但得等我想清楚了该如何全身而退再做打算。”
许乔未想到她如此坦然,不禁微微讶异:“什么,你还真敢跟到迷雩山里?”
沈桐儿挑眉:“怎么啦?你们不都说山里有鬼吗?鬼是吃人的,我是杀鬼的,有何不敢?”
许乔拿着筷子眨眨眼睛,终于闭上了满是胡言的嘴巴。
——
无论是小乞丐的故事,还是街头巷尾的传闻。
皆说明异鬼于南陵原周围的深山里徘徊之事并非空穴来风。
沈桐儿迟了几日没有动身,并非畏惧那些怪兽,而是担心无孔不入的瘴气会要了自己的命。
她早就与云娘发了求助信,左等右等,终于在个残阳如血的傍晚等来了食腐鸦的嘶叫。
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沈桐儿一跃而起,打开窗户将它放了进来,迫不及待地翻找云娘手信。
由于双眼失明,云娘的字迹已经支离破碎,而且向来言简意赅。
“桐儿速归,勿惹异鬼,勿招鹿家!娘这双眼睛不好也罢,那里的事情不是你我能够应付,你身处险境,娘日夜难安!”
什么啊……
沈桐儿郁闷地合上信函,抱着手琢磨片刻,转而倒出昨夜新得到的魂尘,强忍着反胃咽进了肚子里!紧接着便越窗闯入黑夜。
久闻这肮脏的东西可解百毒,如今云娘不肯帮忙,也没别的办法,这进山之事实在不能继续耽搁,且不说永乐门在打什么注意,继续拖下去,摧毁灯塔的那只会讲人言的异鬼又要卷土重来,找到黄誉齐之事也会遥遥无期了。
11。山里有什么
南方的光总是消失得稍晚一些。
群鸦比人更了解暮色降至。
它们成群地擦过血色的天边,准备庆祝那无边黑暗的蔓延。
小小的红衣在流光溢彩的城里微不足道,靠向完全隐藏在雾气中的层峦暗影,更像颗炉子里迸出来的火星,仿佛下个刹那便会消失无踪。
如许乔所愿,沈桐儿终于进山了。
——
如果有别的选择,谁都不想鲁莽行事。
但是透过云娘的只言片语,桐儿很明白:她仍旧没有原谅自己执意离家的决定,也永远不会允许自己因其深陷险境,如若不是云娘双目失明而行动不便,定然早已把自己抓回去牢牢关起来了。
寒衣针线密、家信墨痕新。
亲情是最无须解释的东西,每位父母都会将孩子视为所有,而孩子为了父母深渊薄冰又有什么稀奇?
沈桐儿从来就不会思念抛弃自己的陌生人,对她而言云娘才是世上最重要的存在。
一位母亲花费了十余年的时间,呕心沥血地把女儿养大,却连她的皮肤是黑是白、眼睛是大是小都不知道,这实在是……
御鬼师注定活不了太久,身为御鬼师的云娘已然时日无多。
如果能让她在去世前看看自己到底长了什么样子,那该有多好?
思及此处,沈桐儿不禁握紧了拳头,才不愿再多管三七二十一。
——
如乌云般直压下来的枝叶让夜提前到来了。
迷雩山上果然没有多少人类行走过的痕迹,除却总是突如其来的悬崖峭壁,便是一脚伸一脚浅的泥泞。
无所谓有路,也无所谓无路。
沈桐儿沿途留下刻痕帮自己辨认方向,没多久就爬得气喘不止。
她丝毫不敢怠慢,努力睁着大眼睛瞧向最黑的地方打量。
因为这里时不时便闪烁出星星点点的红,显然是有异鬼生活着的证明。
虽然猜不出前面会有什么结果等着自己,但是去勇敢地探探究竟,总比夜夜在南陵原坐以待毙得好。
——
事实上,此夜来进到山中的并非沈桐儿一个,她的身后,还尾随着鬼祟的许乔。
已经服下师兄所给的避毒之药,这个没太大本事的少年依然很紧张。
毕竟他的任务,是要趁沈桐儿不备将其除掉!
杀人是什么感觉?
这个答案许乔还没有机会知道。
自从他承担上如此可怕的“责任”,心里便像坠了石头,每时每刻都莫名沉重到难以呼吸,以至于根本没机会离沈桐儿太近,就已经满手是汗、再握不住剑。
那在城里飞来荡去的姑娘似乎不习惯南方陡峭的山路,她足足花了两个时辰才到半山腰处,也不记得之前摔了多少回,衣服破破烂烂,双手布满血痕。
许乔见沈桐儿停了,自己也停了。
憋着呼吸躲在颗一人环抱不住的古树后,腾出手来在长袍上抹了抹汗,才重新握紧武器。
——
站在很高的地方,胸就会开始莫名发闷。
沈桐儿疲惫地选了个乱石处坐下,捂着心口陷入沉思。
她自小就被云娘培养如何追踪异鬼,又怎么会发现不了屁股后面跟着个愚蠢的尾巴?
天知道永乐门为何派出这么个小少年来暗算自己,幸而沈桐儿根本没闲情去搭理,才叫他多活了片刻时间。
这座山实在太奇怪了。
明明在山脚还热得人发慌,恨不得多动几下便要大汗淋漓,走到现在却开始寒风透骨,冻到她手脚都快僵硬起来。
沈桐儿无声地努力活动着手指,望向周围古树上缓缓淌下的红色粘液,紧绷到像支蓄势待发的箭。
火燃在引线上,迟早要引得炮竹炸裂。
埋伏已久的异鬼终于不愿再隐藏。
极婉转阴冷的低笑从黑叶的缝隙中一阵又一阵的传来。
仿佛在南,又仿佛在北。
沈桐儿起身抬头骂道:“少装神弄鬼了!想杀我就出来啊!你们在南陵原设下陷阱不就是想要我的命吗?可惜那两个废物实在是没用,已经化成魂尘被小姐姐我吃了个精光!”
“你太——多管闲事了——”
沉闷的声音随着巨大的阴影从树冠上缓慢露头,正是那日摧毁灯塔的祸害。
沈桐儿万不敢再分神废话,瞬间用金缕丝勾住头顶枝桠飞身上去,却又立刻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异鬼扑到旁边。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
沈桐儿打挺起身,望向包围过来的异鬼们,忽地发出笑来:“终于打算出来了?如果今夜我打得过你们,就要跟我好好说说,南陵原丢的那些孩子到底去了哪里!”
——
试问谁能比躲在树后的许乔更害怕?
他眼睁睁地看着红衣姑娘起身与人对话争吵,却全然看不见对象。
而不能被看见的,也就不是人,而是鬼了!
这个根本就找不到杀心的少年双腿抖到不成样子,望见沈桐儿在漆黑的树林中如红鸟般穿梭,地上虽然飞沙走石、烂叶四溅,却又空空如也……
正在酷寒中吓到汗流浃背的时刻,许乔倚靠的树木忽然被怪力击断,害得他直接横飞出去,狠狠撞地!无法掩饰的腥臭扑面而来!
也不晓得自顾不暇的沈桐儿何来好心,竟然撇出金缕丝把许乔勾到身边救他一命,喘息着骂道:“无论是谁叫你来杀我的,他肯定不是想让你活下去!”
许乔面无血色,苍白发干的嘴唇哆嗦个不停。
沈桐儿歪着薄唇古怪一笑,忽然抬手抓伤了许乔俊俏的小脸,瞬间将血滴甩到飞舞的金线上。
几乎是于此同时,四个庞然大物现身于林地中,最可怕的约高十五尺有余,全身上下的长毛似是女尸的头发,裂开的大嘴简直能把两个人一口吞个干净!
初次见到异鬼原形的许乔呆若木鸡。
沈桐儿一把将他丢到树上:“帮不了你更多了!恐怕我也在劫难逃!能跑就跑吧!”
说着她便强攻上去,跳到异鬼中间的空地中甩开所有铃铛。
用十根金缕丝想要治住四只异鬼,和痴人说梦没有区别。
更何况那只最大的就连肢体都比她腰粗,论力气沈桐儿完全没有胜算可言。
许乔头皮发麻地捂住嘴,眼睁睁地看到一只异鬼的利爪径直砍到她瘦弱的后背上,皮肉泛起、血沫四溅!
“啊!!!”沈桐儿痛到惨叫,却不肯吃亏地咬着牙回身还击,直接用金缕丝拽掉了异鬼的脑袋。
热呼呼血喷到许乔脸上,他依然动也不动。
不是想充好汉、不是不想逃走,而是根本就站不起来。
沈桐儿被揍得横摔到地上,直接夺过那抹魂尘塞进嘴里,惨笑道:“异鬼吃人,我吃异鬼,也不算亏!”
“杀了她——”异鬼头领又开了口。
魂尘的确可以带来些力气,但是过量的血不停地从身上流淌出去,似乎要把沈桐儿的生命也带走了。她狼狈如泥地努力站立起来,几乎抱了必死的决心再杀一只。
可就在此时,悠扬的清鸣像闪电般划破了夜空!
又是那奇怪的叫声!
在如此之近的距离听到,震得沈桐儿直喷出血来。
那些异鬼似乎比她更加害怕,瞬时间就缩回了要将她大卸八块的力气逃回树上,相互用地狱恶灵般的声音呼喊。
“它又醒了——”
“快烧死,烧死它——”
“走——”
沈桐儿胡乱抹着脸,正打算追上去的时候,毫无防备地看到无数个白色的小尘埃从树叶的缝隙间落了下来。
不、那不是尘埃,是雪!
炎炎的夏日竟然下起了雪?
许乔早不知何时没出息地哭得泣不成声,哽咽地结巴:“这……这是怎么了?”
沈桐儿一脸泥和血的脏痕,只剩下眼睛还是明亮的,她皱起眉头说:“我去看看!”
说完便忍着伤痛甩出金线向着清鸣之音的方向冲了过去。
“喂!”许乔叫不住她,觉得四周黑漆漆的格外可怕,便也只能冒着风雪跟在后面。
——
异鬼呢?
为何四处遍布爬过的红色的粘液,却半只都看不到?
雪更大了,那鸣声也更响了。
难不成异鬼忍无可忍,全都逃了开去?
既然它们不喜欢那发出声音的东西,又为何全都云集在这迷雩山中?
沈桐儿心中怀着无数的疑问,全靠用破布塞住耳朵才不至于被活活震聋,直踏着夜色寻到了所有谜题的答案:在半山腰的一个被乱挖出来的浅乱山洞里,横七竖八地对着许多动物和人的白骨,臭气熏天、阴湿可怖,所有的骨头和石头都被寒霜所覆盖,可在洞中央的哼着的乌色铁棺里,却燃烧着熊熊的金色火苗。
沈桐儿捂着脸凑近,忽而瞪大眼睛,无法置信地发现在火里隐隐地有只鸟儿的身影,虽然不过山鹰大小,却还活着呢!
她本能地扯下半截裙摆、从地上捡起根被冻僵的白骨去扑火,但似乎鸟儿并不需要帮忙,因为火焰正以它为中心渐渐地弱了下去,还没完全灭掉就快要被冻住了似的,再也兴不起热浪。
从没遇到过如此怪事的姑娘忍不住伸手去触碰小鸟,结果却只摸到了乌黑粘腻的油脂。
小鸟全身都被泡在这恶心的棺材里,羽毛一缕一缕纠结着,大概再也飞不起来了。
它被折磨得实在丑陋极了,却动也不动地睁着清澈乌黑的眼睛,始终都在盯着血淋淋的沈桐儿。
大概任何一个年轻姑娘都受不了小动物的纯洁。
沈桐儿心里面忽然横生出强烈的不忍,手直伸入冰冷的黑油里,用仅剩不多的力气把它抱了出来,然后跌坐在地上咳嗽不止。
鸟儿张开嘴,再度发出直冲云霄的悲鸣!
沈桐儿被吓得猛然哆嗦,气道:“喂,你这只大乌鸦,是想让我变聋子吗!”
大乌鸦……
似有灵性的鸟儿被这个称呼弄呆了,而后弱弱地叫道:“叽……”
沈桐儿缓缓放平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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