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量不大,只让身旁的一个士兵听了去,有些诧异地转脸来看,又怕跟将军对视,想想还是当无事发生。
贝茜看看那小狗,犹豫一下,伸手过去想摸摸。
伸到差两个指节的距离,小狗突然打个响鼻,似闻见什么,嗷嗷地叫起来,扭动着要从夏洛蒂手里挣脱。
贝茜就不摸了。
她想到很久以前跟女伴逛夜市,在外地商人摊上看见的那只小狗,往后退一步,缩回手去:“我不要。”
声音也有些低落。
希里兰德默默瞧着她。
但他没瞧多久,脸上表情便一变,瞎子也能觉出他是骤然不悦起来。
不悦因为缓缓靠近的马蹄声。
这年头哪个有权势的人出门都是大张旗鼓,尤其王室,总免不了还要带个描了纹章的旗或马车。
士兵在行礼。
夏洛蒂自然也看见骑马过来那黑发的男人,把小狗放回笼子里,直起腰身眯眼啧了一声:“今天怎么这样
热闹。”
忽想起什么,再去看弗雷德,又是换了种看好戏的表情,客人减半也阻挡不了升腾而起的兴奋,这兴奋令
得她心甘情愿向来人做个行礼的手势,显露出笑眯眯很欢迎的表情。
那人不多时便到了跟前,连个正眼也没给弗雷德,径直看向众人包围着的贝茜,和颜悦色道:“小贝茜,出来玩怎么也不叫上叔叔?”
第56章
卡特一来,气氛就有点微妙的变化。
同总是一身军装的王子将军相比,这位亲王显然很懂得自我打点,一身骑装英挺又优雅,腰带束紧脊背挺
直地坐在马上,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气势。
但说话时面上简直好颜色极了,旁若无人地逗贝茜,仿佛周围站着的人都是空气。
夏洛蒂觉得赫恩是只披了温柔皮的狐狸,此刻见到卡特才想起,王室还有一只大狐狸,正在跟前骑马。
可惜并非所有人都买卡特的账。贝茜就不买。
她给卡特亲亲热热地叫了名字,面上没什么变化,抬眼看他,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夏洛蒂前两天进王宫见了赫恩,今日又约出来你,连将军都带上一起玩,唯独不待见我。”卡特抚摸抚
摸马头,似笑非笑道,“很伤我的心。想想还是要过来见你一面心情才好些。”
夏洛蒂猝不及防背了个锅,颇有些想笑,抱臂道:“送到您宅邸上的礼物可是头一份啊,亲王。”
说下去都尴尬,两边又不傻,互相调侃后便很适时地住了嘴。
“我今天正好有空,跟你们一起逛逛怎么样?”卡特问。
实际上这么问不过例行公事,下一秒他就从马上下来,让不相干的侍从们都退远些,慢悠悠走到贝茜跟
前,微微俯身去看她,只觉几日不见,小东西给滋养得越发娇美,唯独不爱对他笑这一点很不好。
她总愿意对赫恩笑。什么人见了他的侄子都觉得是个好的。连他不喜欢的人跟他侄子都能成很好的朋友,
真有些不公平。
亲王微笑得便有些刻意,唇角一瞬间分明绷得很直。不知旁人看没看见,反正他并不在乎被人看见。
“原本要进王宫见见我哥哥,出发之前料想他一定闲不住,果然一大早就带着赫恩出巡去了。”他一面说
话一面伸过手来,看着是想摸贝茜的脸,轻声细语道,“所以赫恩今天没能陪你,但——王储就是这样,对不
对?”
贝茜早在他手伸过来那一刻便不喜欢地将头偏了开去。即便她不躲开,卡特的手也碰不到她面颊。
因为他手腕下一秒便给旁边冷飕飕伸过来的另一只手握得牢牢,想动半分也不能。
手骨的疼痛传递得很快,令卡特眉头一动,扭脸去看身侧站着的男人,不怒反笑起来,一时间要叫人将他
眼里盈盈的笑波都看作真心实意。
而夏洛蒂早在希里兰德出手那一刻便将贝茜与想上前来解围的安娜贝尔拉到一旁,熟练得仿佛这种举动已
有过多次,就差握一把看热闹必备的小零食。
“我就知道又会斗上。”她按低了贝茜的头防止误伤,津津有味地瞧着两个男人在她店门口对峙,完全不
想上去拉架——唯一会劝两句的赫恩不在,这两个搞不好要直接打起来,“看习惯了就好。”
兴致很高的夏洛蒂在不经意瞧见安娜贝尔有些复杂的眼神时才后知后觉反应出点什么,低头看正安安静静
站在身前的贝茜,情绪也跟着复杂起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卡特问。
希里兰德倘若换在还是吸血鬼的时候,恐怕能直接捏碎了他的腕骨。
现在这副身体真的没用。
当着这样多人的面也不能真动手,面对卡特的质问他不说话,沉默僵持片刻,将手甩开去。
“他们经常这样,为什么?”贝茜问。
夏洛蒂在发呆,下意识点头,慢了一点回答,然后听见安娜贝尔开口道:“弗雷德大人跟亲王是许久的矛
盾了。”
然而谁也没说明白矛盾到底从何而起。
“他们两个都觉得对方虚伪,也做过好些互相伤害的事情,一来二去,想和谐也和谐不起来。”夏洛蒂一
摊手,“没赫恩调解大概早到了见面就拔刀的地步。”
有些话不能在这样多人的场合说。
夏洛蒂跟贝茜也不非常熟,因而并没有提及当初这两个男人第一次打架,为的就是弗雷德冷冷戳出一
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肖想王位”。
赫恩在场,她也在场,气氛就变得很尴尬。
一通混战下来两个人脸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
随着年龄增长,这种矛盾变本加厉,而今还能将场面控制得这么好实在是不容易。
“真可惜,今天还想带你好好玩的。”夏洛蒂道,“有他们在,恐怕出了看一场打架什么也做不了。相比
之下赫恩明显好得多,对不对?”
贝茜就“嗯”了一声,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这边说着话,那厢两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已经是剑拔弩张,来条□□引燃当即就能炸。
希里兰德出手无非是不喜欢卡特碰贝茜,这种情绪透过本能的身体反应表现得这样明显,心眼再大的人思
考思考都能觉察,何况卡特。
亲王的脑筋比预想中转得还要快一些。
他这会儿慢条斯理拧转一下被希里兰德捏过的手腕,余光探去看贝茜,又转回来对上那淡漠的灰眸,笑容
里的挑衅不言而明,偏偏不出声,一直看到希里兰德危险地眯起眼睛,才慢腾腾凑前去,在他耳畔道:“护
她?她才不需要你。你这样肖想赫恩的小东西,赫恩知道吗?”
希里兰德蹙着眉往旁边站开,本不屑同卡特废话,听了这么一句觉得果然是废话,轻蔑地笑一声:“求而
不得才叫肖想。”他似想起格外有趣的事情,倒减了两分面上的寒霜,笑容和煦起来,“像你这样才叫肖想,
亲王。”
卡特的假笑终于消失,取而代之是发怒前的无比阴沉,好似暴风骤雨来临前的天。
这样的表情显然真实许多。
最后要不是夏洛蒂嗅到开打前的危险气息,捂着仅存的一点良心和怕店铺被砸的担忧冲上来当和事佬,恐
怕真要闹出一次王室与大臣开打的丑闻。
当然,置身事外的话夏洛蒂很乐见。
但这么样恐怕又要牵扯出贝茜来。虽然她什么也没做,全要怪乱动手脚来摸她脸的亲王,但事情传出去谁
都会关注女主角。
“放在城堡里也不是没有道理。”夏洛蒂道,带着贝茜分开卡特与希里兰德,招手让人唤马车夫,临了拉
过安娜贝尔耳语道:“赫恩要想安心,还是将她看紧点好。”
“殿下自然有他自己的主意。”安娜贝尔微笑道。
这一天也不能好好玩,只得提前回王宫去。
贝茜上车的时候谁也没看,踩着脚踏一低头便进了马车,外头这样乱糟糟,她倒忽然想起赫恩来。
想赫恩,还因为心里头不知怎样冒出来的不舒服感,不同于被希里兰德情绪莫辨盯着的时候,这种怪异来
得快去得也很快,若非还摸着陡然加速的心跳,自己也要以为是错觉。
“我们先回去。”安娜贝尔在马车外同各位大人物道别,末了回到车上,将门紧紧关闭了,才去拢一拢贝
茜的头发,低低叹出一口气。
“你为什么叹气,安娜贝尔?”贝茜问,“因为我没劝架么。”
希里兰德同卡特闹得那么凶,她一句话也没说。
安娜贝尔就笑着摇头,笑完垂眸道:“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们两个。不过觉得……这种平衡总有一天会打破
而已。”
贝茜前脚走,希里兰德后脚便跟着离开。
夏洛蒂正愁如何应对给希里兰德落了面子的卡特,却不想卡特压根不必她来安慰。
亲王面色不善地在店里转一圈,抱走了那只原本要送给贝茜的小奶狗。
这么样,外面小心翼翼隔着一段距离围起来在看热闹的吃瓜群众总算也有了散去的时候。
都是些吃饱了就上街买东西当消遣的太太小姐,爱美之心与八卦之心都很强烈,奈何隔得太远听不见说
话,不知亲王如何跟将军起了冲突,但也算给茶余饭后添了点谈资,这会儿还能一边猜测一边提着裙子回家。
其中一位小姐给旁人挤着,身子不自主往旁边歪倒,不小心撞到个黑衣人的胳膊,也不道歉,甚至没抬眼
看看撞到什么人,抬手拍拍胳膊上的布,道一声“等等我”便赶着去追同伴。
不知这样无礼算不算得上是好事。
那位小姐跑开后,罩在黑袍底下的高大男人缓缓抬手,将头顶兜帽拨开了一点。
露出的半张面孔上有很长一道刀疤,从鼻梁一直蔓延到下颔,爬虫一般黝黑狰狞,令人全盘忘了注意他本来模样。
他在看马匹离去的方向,马上的人越来越远,几乎成了个黑点,还在看。
末了见那刀疤皱一皱,却是他无声笑起来,把兜帽拉回去,转身之时低低地道:“有意思。”
第57章
国王跟王子到傍晚也没有回城堡。
“王后,需要先用晚餐吗?”安娜贝尔双手搭着,微微欠身问。
宁芙正坐在高大明净的窗户前,趁太阳还未没入地平线,借了余晖在看书。
长裙的裙摆仿佛铺了层浅淡的还未缀到夜幕上的星光,动一动便分外好看。
她看的是本旧书,黑封皮都微微卷边,纸页上记述的故事倘若念给贝茜听,贝茜一定不觉得陌生。
是她之前从赫恩那儿读到的民间故事集子,里头还写到吸血鬼,半真半假,对于个真正的吸血鬼来说不过
看着有趣,无聊时解解闷罢了。
不想王后也喜欢,看得相当投入,安娜贝尔走近问话,她看完最后一行字才抬起头,笑道:“不着急,等
他们回来再说。伊丽莎白在干什么?”
安娜贝尔不说,宁芙也半点不过问贝茜的吃饭问题,白天贝茜从外头回来,倒是叫了她一起喝茶,不知是
不是照了赫恩的嘱咐,给她茶杯里装的白水,说了一会儿话,看她犯困便让回去睡一觉。
算着现在应该是睡醒了。
“才睡醒没多久,回西塔的房间去了。”安娜贝尔道。
“你顾着她,还要打点赫恩的大小事,未免有些辛苦。”宁芙想了想,问,“需要找个人帮你么?”
安娜贝尔笑着婉拒了:“伊丽莎白小姐并不娇气,伺候她很轻松,我也愿意陪着她。殿下那头您也是知道
的,很多事情亲力亲为,我做的不过是传话的工作。”
“当初是你主动说要到伊丽莎白身边去的。”既有人在旁边陪着说话,宁芙也就合上书本,从椅子上站起
身时伸了个缓慢的懒腰,饶有兴致道,“为什么?”
窗外的最后一抹夕阳也沉进地下重新攀爬另一半漆黑的天际,有女仆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将四壁的蜡烛
都点亮,屋内反而成了白昼一般。
安娜贝尔接过其中一个女仆送来的薄绒披风替王后拢上,一面低头系带子,一面再自然不过地答道:“我
知道殿下信任谁。如今也知道他心里在乎谁,替他好好守着是我的本分。”
宁芙就沉默须臾。抬眼凝睇半点儿不改脸色的安娜贝尔,到底是笑叹道:“有你在王宫,赫恩提着一百颗
心也都该安安稳稳地放回肚子里。”
但这么看着内务官。她倒想起件事情来,笑容收敛些,低声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安娜贝尔手一顿。知道王后在问什么,眼睫颤抖一下,到底坦然道:“还有两天。”
“你一年里也只要一天的假期。”宁芙抬起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这次提前出去吧,也好多些时
间准备。”
安娜贝尔受了王后的这份安抚,面上还是平静的,将系带打了个结便退开去:“一天够了。仪式是留给活
人的,我没有什么需要准备。”
棋子落到地毯上。
像拂了颗石子入湖,奈何地毯长毛太厚,实在发不出咕咚一声响。
一只小手伸过去将那无意弄掉了的黑棋捡回到棋盘上。
棋盘布着已经能见着结局的一场厮杀,白国王无力回天,只有给吃掉的宿命,但因为是自己跟自己下,输
赢没有意义,也就无所谓什么精彩不精彩。
棋子如伶人,伶人是她自己,演来演去打发时间而已。
贝茜把跳过一次楼的黑棋移动到斜上方,干脆利落结果了白子的国王。
“看起来下手软绵绵,其实凶得很。”赫恩曾经这么说。
是在他得了空陪着她下棋的时候,安娜贝尔在一旁看,觉得这两个人一来一往,下手跟猫互相推一样软,
就笑着说赫恩不必刻意让着贝茜。
但其实最初那次赫恩让过棋,知道贝茜不喜欢之后便再没有留过手,因而贝茜并不经常赢,往往开头走得
很好,忽然一下就给他将军,输则输,胜在好玩,她也开心。
“是不是,伊丽莎白?”王子殿下笑道。
贝茜转头去看窗外。
繁星璀璨,早已过了吃晚饭的时间,不知赫恩是否要到深夜才能赶回来。
国王跟王后既回了王宫,她想还是不要经常去赫恩那里睡的好。
安娜贝尔去服侍王后用餐,仆人们也知道贝茜的喜欢,远远在卧房外面侯着,房间里安静极了。
她正要将视线从外头黑黑的天幕收回,忽觉眼帘里什么东西一闪,很快地从窗边一掠而过。
贝茜扔了棋快快地走过去开窗,但窗外什么也没有,唯独远处有个渐飞渐远的鸟的影子。
那鸟的羽毛与黑夜同色。
她眉头一蹙,往空气里嗅一嗅,隐约感刚才一瞬间闻见空气里有一丝很熟悉的气息,一忽儿就消散在风
里,无论如何找不着,只能作罢。
然后便见她视线一动,探了头去看下面,一双静湖般的碧眸泛起些亮亮的波澜,陡然精神活泼起来,手脚
并用地爬上窗台,整理整理裙摆,干脆脸朝外在窗台坐着。
下面缓缓踏进中庭的队伍,领头那两个男人正是国王同赫恩。
行路一整天,众人分明还是神采奕奕的,跟在国王父子身后,步伐迈得整齐又有力。
赫恩正同亲卫队队长格林说话,做了一个什么手势,随即见格林点点头,转身绕过队伍倒回反方向去,似
才回来又要急匆匆地出宫一趟。
贝茜眼珠子跟着赫恩走,倒也觉出几分胜过自己跟自己下棋的趣味来,两只小手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