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生死攸关确实急人,但在天帝看来也甚扎眼。他抱胸道:“原来月火城的战斗力这么弱,一个巫妖就把你们打败了。”
长情并未理会他,把伏城扶起来,不死心地继续为他加持。饶是如此,也不过从断气边缘,争取到了一点回光返照的迹象而已。
大蛇睁开眼,视线涣散地望了她一眼,重又闭上了。天帝旁观半晌,凉凉说了句:“伤得太重,要不然就让他死了算了。”
结果换来长情气急败坏的咆哮:“你在胡说什么!”
探他的脉搏,脉象越来越微弱,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突然想起看热闹的人,仰起头问他:“你能不能救救他?”
天帝傲慢地调开了视线,这便是她有求于人的态度么?先前要不是他伸援手,这大蛇焉有完尸?现在强迫他救治情敌还大呼小叫,这女人,不过是仗着他爱她罢了。
长情看他的模样,就知道他有办法。要不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她也不能向他低头。救命的当口时间紧迫,要是积尸气入了心,就算有天大的神通也救不得了。
她站起身面对天帝,因为泪湖边的事刚发生不久,两两相对实在不大好意思。彼此都很尴尬,长情的视线无处安放,只得落在他胸前,“算帮我个忙……”
天帝的目光左右飘逸,紧紧扣着两手道:“帮你的忙当然可以,但本君不救无用之人。”
长情吸了口气道:“对我来说他不是无用之人,他是我座下最得力的弟子,也是为救我才受了这么重的伤。”
“那你……”他伸出手,握住那柔荑,“答应本君,永远不会同他谈情。”
长情抬起眼怔怔看向他,很想唾弃他趁人之危,但以伏城现在的状况,根本不容她讨价还价。她强忍住抽回手的冲动,点头说好,“只要陛下能救活他。”
天帝心里有窃窃的欢喜,但欢喜绝不流于表面,他的神情依旧是淡漠的,既近且远。
很好,她总算没有踹他一脚,骂他想得美,也算是种进步。他握着那双手,极细地,极轻微地抚摩,生怕一个唐突又触怒了她。她低着头,难得温驯,他心头渐生怅惘,如果不是为了别人,而是心甘情愿地同他亲近,那该多好。
也许是不满于他的迂缓,她枯着眉回身看了一眼,问他:“陛下打算摸手摸到几时?若是因此耽误了救他,那我就把这双手砍下来祭奠他。”
天帝悚然松开了她,发现她拿自己来威胁他,竟然比对他喊打喊杀好用得多。
心里既惊且纳罕,也还是蹲下身,以自己的神力修复螣蛇所受的重创。主宰三界的首神,要救一条命不算难,指尖画出一面光盾,他轻点那盾面,神力以有形的波动,开始向伏城体内源源传输。
濒死的脸上逐渐恢复了一点血色,几乎已经停止的呼吸重又续上了,鼻翼微微翕动,看样子是没有大碍了。只是救人对施救者总有一点损耗,天帝收功时,紧握的双手在袖下轻轻打颤,脸上却是一派淡然。回首唤了声大禁,“把螣蛇带下去,挑个漂亮的女仙照顾他。”
长情大惊,不知道他想怎么处置伏城,跳起来问:“你要把他带到哪里去?又要关进阴墟吗?”
大禁忙伸手拦住了她,和煦道:“玄师莫急,陛下既然救了他,便不会为难他。螣蛇受了太重的伤,刚从鬼门关回来,还需静心调养才能恢复。陛下说了,会派个漂亮的女仙照顾他,让他养伤之余赏心悦目,这样有助于他复原。玄师就放心将他交给臣吧,臣一定好好照拂他,让他活到玄师平安归来。”
长情听得直瞪眼,养伤之余还要派个漂亮的女仙陪在他身边,这天帝简直蔫坏!大禁慈眉善目微笑着,就那样把人带走了,她再想反对,面前人广袖翩翩,隔断了她的去路,“你此去艰险,始麒麟只想利用你取得混沌珠,并不在意你的死活。你对他来说不过是登天的工具,只有本君才是真正关心你的人。螣蛇能力不足,保护不了你,还是本君陪着你吧,你有天帝作为靠山,量那些巫妖没有一个敢为难你。”
所以呢?她是一心一意要造反的,结果竟要在他的保护下完成任务,他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尊重对手?
长情咬牙看着他,“天帝陛下把我当傻子了?”
天帝说没有,“本君的天后怎么可能傻,你只是单纯了点,没有本君的深谋远虑。不过没关系,有本君在,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天上地下,本君都陪着你。”
长情撑着腰,感觉五脏六腑都气得生疼,再这样下去她可能要被气死了。这算什么呢,自此打发了伏城,彻底讹上她了吗?
“你不是天帝吗,那么多的要务等着你去处理,你怎么会那么闲?”
天帝道:“本君现在办的正是天界第一要务,再说炎帝你也认识,本君不在,他自会代本君理政。天帝是很忙,但若我想闲,也闲得下来,你不必担心大婚之后我没时间陪你。我兢兢业业一万六千余年,就算容自己做一场黄粱美梦,也不为过。”
确实不为过,只要不与她有关,他想怎么样都不为过。可现在他缠上她,连甩都甩不脱,那么多的恩怨如山重压,为什么他可以对过往毫不在意?因为他从未受到过切身的伤害。
“你可知道,我们找混沌珠是做什么用?”
他说知道,“无非是为对付天庭,对付本君。”
“那你同去的目的是什么?是想从中作梗么?”
如果换做别人,回答一定极尽婉转,至少说一句再行商议。结果耿直的天帝陛下毫不顾忌她的感受,直龙通道:“本君暗中监视也会作梗,既然无论如何都要作梗,就不必浪费你我共处的时间了。”
长情看着他,像在看一个怪胎。然后调头便走,边走边道:“我不想与你共处,你我各走各的,别再跟着我了。”
可是天帝哪里那么容易摆脱,她走到上游,他跟到上游,她蹲下观察水纹,他便挨在她身后一起探头往下看。
不过他的存在并不打搅她,他很识趣,即便她猛然回头或是调转方向,他都不会挡在她行进的路上。他只是一本正经地跟随,唯愿每一道视线都落在她身上。
长情起先很不习惯,当初在渊底,她和云月的相处并无这种奇怪的压迫感。那时的云月像水,无声无息,博广包容。她一度觉得自己同他很合得来,即便对坐无言,也不会感到任何不适。可是一夕之间云月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天帝,他以一种睥睨万物的姿态俯视众生,他以雷霆手段横扫三界杀遍异己。长情知道这人不可能成为朋友,甚至因为太危险,一定要能离多远就离多远。
他亦步亦趋跟着,她沿着大壑边缘一去几千里,他也从容陪伴。她有时心烦,故意兜转试图躲开他,可是回头一看,他还在那里,不慌不忙,连头发都纹丝不乱。
她气恼,急起来想去质问他,他眉眼坦荡,张开双臂说欢迎,“你可以对本君为所欲为。”
一句话便把她打倒了,她别过脸,打算现在开始无视他。在大壑上下游来回走了好几遍,奇怪,并未发现任何关于黄粱道的线索。
前路茫茫,她坐在河岸上,对着滚滚流水发呆。他在边上趁机规劝:“混沌珠只是传说罢了,连本君都没见过,你要去哪里找它呢。还是放弃吧,跟本君回九重天上,那里没有尘世的烦恼,岁月无惊逍遥一生,有什么不好?”
他在她耳边念叨,她被他念得生烦,反唇相讥:“你过得很好么?当真那么好,为什么要娶亲,为什么还要拉另一个人陪你一起无聊?”
这个问题算是千古难题,他想了很久说:“本君一万六千岁了,男大当婚,没有什么错处。”
“那你听过轻仇者必寡恩这句话吗?”她冷笑了下,“我要是连那么深的仇都能忘记,将来必定给你戴绿帽子,你不怕?”
当真厌恶到那种程度,不在乎字字诛心。他不说话了,长风吹过,鬓云欲度。凌乱的发,白得发凉的脸,愈发显出一种脆弱的悲伤来。忽而眼里水波一闪,他很快转过头去,“你不会,我知道。”
这位天帝陛下城府极深,但在感情方面又似乎出奇天真,他固执地认为只要他喜欢的人,就一定会喜欢他;他愿意迎娶的人,也一定会忠贞于他。
长情对着天边飞速流转的极光哂笑,眼尾见密密飞扬的长发,那是天帝陛下的三千烦恼丝。
一点玲珑的指尖,落在她撑地的手背上,他轻轻叫了声长情,“若你将来嫁我,能不能不要背叛我?”
她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说不会,在他满以为她给了他承诺时,又补充了句,“放心吧,我不会嫁给你的。”
他眼里的一星余晖也消失了,怅然向后支着身,膝头撑起的袍裾随风飘摇,柳色轻罗拂动腰上玉珏,发出绵长的一片清音。
“你也知我无父无母,没有兄弟姊妹,一个人孤零零活个没完,是件很无趣的事。”他在昏黑的长夜里极慢地,一字一句说着,“我原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可五百年前我遇见了长情,那时起我就开始牵挂,发誓不管她是什么身份,也一定要娶她当我的天后。我这人眼光不错,尤擅识人,我知道她会择一人,忠一生,绝不会像我母亲那样,毁了自己也毁了丈夫。”
长情有些惊讶,天帝的出身由来是个秘密,有人说他是帝尧的儿子,也有人说他是东方精醇之气凝聚而生,然而确切的起源,谁也说不明白。亲耳听这世上最尊贵的人揭露秘辛,实在是种很奇特的体验。他像在描述别人的事,不关乎自己也不关乎她。娓娓地,云淡风轻地,说到最后一句,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第45章
“我父神胥昊,是东方祖神。他主星辰,控制潮汐,创建十二地支,人间一切所能看见的光明和美好,都是他以一己之力维持的。当初的世界以母氏为尊,他是盘古血胤中唯一在东夷被推为首领的男人。及年长,娶了历山氏为妻,次年生了个儿子,就是我。但因他常年在外,夫妻聚少离多,历山氏渐生二心,有一次他回来,正好撞破……我不知道他当时是怎样的心情,但从你刚才的话里,我就已经能够感受到他的绝望。当时西溟之水暴涨,他正忙于治理,嵎岱十六岛也即将沉没。他找不到能够支撑这些岛屿的基础,自暴自弃下将历山氏沉入西溟壶口稳固溟水,自己则入水底撑起十六座岛屿,夫妻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他说完这段,像卸下了包袱,缓缓长舒了口气,“我那时尚小,出了这事之后,便被白帝收为弟子,出入都带在身边。白帝从未向任何人提起我的身世,甚至后来有人揣测我是白帝私生子,他也从不辩解。如今我登上了天帝之位,可是我的身世不堪,依旧不能昭告天下。那年我奉命攻取月火城,兰因最后对我下的诅咒,让我想起了我父神,一时难以自持,才将她悬于桅木之上。长情,万事有因才有果,若你说我性情暴虐,我也不否认,我会尽量去改的。但你刚才那话,以后再不要说了,因为实在伤我的心。”
长情有些愧疚,听他一点一滴道尽内情,才明白这位三界至高的神,内心深处照样有病灶和软肋。
她抱着膝头,半天没有说话,他哀声乞求不要背叛,现在想来竟有些可怜。女人的心总是比较软,弄清了前因后果,好像这人可恨的程度减轻了点。他问她,可会觉得他瞬间从云端跌进了泥沼里,她倒并没有这样的感觉,经历过苦难反而更有人气,无懈可击才让她感到可怕。
她扭过头来看他,“你把一切都告诉我,不怕我到处替你宣扬?”
他趋前身子,学她的样子抱住了膝头,“你不是这样的人。”
长情觉得好笑,“你很了解我么?我是什么样的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远处的地火幽幽映照他的脸庞,他不怒不笑时有拒人千里之感。大概过于好看的人都这样吧,好看到了一定程度,让人不敢亲近,就连他看着你,也让你如坐针毡。
他托着脸颊,嗓音没有锋棱,“本君说过,看人极准。这种陈年往事,原本不值得拿来一提,但既然决定将来和你一起生活,那我的一切都应该告诉你。”
又来了,绕不开这样的话题。她连反驳都有些意兴阑珊了,耷拉着眼皮,有气无力重申:“我不会嫁给你的。”
他像没听见似的,自顾自道:“将来我们多生几个孩子,也好热闹些。碧云仙宫太大了,我一个人住着真寂寞。这种寂寞大概只有那个看书库的能理解了,他的浮山也空了几千年,十二宫里常年只有他一人。”
偏执狂基本不会在乎你说了些什么,他永远以自我为中心,活得精致而自私。之前还在要求她当他的天后,一眨眼的工夫,已经盘算起生几个孩子来了。
长情挪了挪身子,打算换个地方,离他远一点。他发现了,转过头问:“你要去哪里?”
她心里蹦了下,见他眼神清冷,犹豫着抻了抻腿说:“不去哪里,腿麻了而已。”
他听了不声不响移过来,两手扣在她腿肚子上。长情汗毛乍立,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反正做好了准备,要是他敢乱来,就照准他的脸一脚蹬过去。结果那双手在她小腿那截慢慢揉按,力道控制得当,也不显得浮躁慌张,边按边道:“本君实在不懂,你也算是神,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凡人的毛病,要吃饭,还会腿麻。”
他说这些的时候简直一脸无解的茫然,长情试图从他手底逃跑,他不过稍用了点力,就打消了她的念头。
她挣脱无门,负气道:“我不是神,我是麒麟,血肉之躯,真身很大很大!”
他嗤地一笑,“有多大?”
她拿手比划,“可以变得山那么大!你一个人胎,在我面前像齑粉,我可以一脚踩死你。”
他哦了声,根本不放在眼里,“本君也可以变大,大到你满意为止。所以不必担心你我不相配,区区麒麟真身,岂可难倒本君?”
长情怏怏红了脸,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于是粗声道:“你我是死敌,话还请一句一句说清楚,不要引发歧义。”
他手上的动作顿下了,似笑非笑望着她,“我说了什么,在你这里引发歧义了?玄师嘴上冠冕堂皇,实际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真是天知道。”
论吵架,天帝陛下还没输过,这种得理不饶人的男人,果然是天底下最讨厌的物种!
她暴怒之余缩腿便往后撤,大概是撤得太急了,只听刺啦一声……她愕了眼,是什么?布料撕裂的声音?大惊之下垂眼看,裙下纱罗裤子果真被拽出个口子来,天帝陛下僵在那里,一手半悬着,那小片布料攥在他掌心,边缘参差的丝缕,被风吹得怯怯飘摇。
他说:“我不是故意的。”
长情眼神阴森,“敢做就要敢当,反正你想占我便宜不是一天两天了。”
天帝半趴着,神情凝重,姿势尴尬,“本君好心替你捏腿,你躲什么?要是不躲,裤子就不会坏……”说着往下瞥了眼,破损的那片倒还是小事,裤腰被拽下来了,腰间露出白嫩的一片,那才是美丽的错误。
长情看他眼神闪烁,就知道他想得有点多。起先裙裾堆叠着阻碍了视线,待风吹过,腰上凉飕飕的,才知道出了大乱子。情急之下就要蹬他,可腿还未动,先被他一把按住了。他向前挪了半步,人就停在她上方,朦胧的眉眼,微启的唇,还有温柔垂落的长发……
她心跳如雷,紧张得不敢动作。他仔细凝视她,然后俯下身,在她唇边吻了一下。
总是这样猝不及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