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头看伏城一眼,月光晕染他的侧脸,眉眼间覆上了一层幽蓝。长风吹过他鬓边,那头乌浓的发猎猎飞扬,有一瞬长情生出种错觉来,仿佛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但年月太长,一时想不起来了。
他似乎发现她在看他,扭头瞥了她一眼,因为距离颇近,甚至看得见他眼梢的泪痣。
长情根本不知羞涩为何物,视线相接,冲他咧嘴笑了笑。倒是伏城有些不好意思了,匆匆别过脸道:“怕鬼没关系,只要不怕御风就好。从这里到北海瀛洲路途遥远,上神可坚持得住?”
长情说小事一桩,“我上次往返生州和凶犁丘,一天跑了两个来回都不带喘的,我脚程快,道友大可放心。还有你此番是来雪中送炭的,不要一口一个上神。论年纪,我与道友差得太远了,可能是孙子辈的……道友唤我长情吧,这样显得亲近。将来我也好在旁人面前夸口,说我认得螣蛇上神。要是还用官称,岂不是会穿帮?”
伏城不置可否,那张冷淡的脸,怕是连凿子都凿不穿他的防备。
这两天遇见的人都很奇怪,像把长情一辈子积攒的异性缘兜底掏出来了似的。先是晨星晓月的渊海君,后是这铁画银钩的螣蛇大神。一个是晴昼,一个是怒夜,同样是男人,性格竟相差那么大,真让人匪夷所思。
“长情?”他细细咀嚼这两个字,咬字之专注,让她头一次尝到了心跳加速的滋味。
她嗯了声,“就是恩爱长情的长情。”
既然自己都准许他直呼其名了,那她是不是也可以唤他伏城?谁知他接下来的话堵得她喘不上来气,这个不可一世的人理所当然地做了决定:“如此,本座以后唤你长情,你照样唤本座上神就好。”
长情傻了眼,凭什么?人物再大,也不能不懂礼尚往来的道理吧!可是她不敢跳脚,颇憋屈地说:“我觉得这样不妥,你唤我长情,我唤你上神,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是你家婢女呢。”
可他却明知故问,“会么?”
“当然。”她挺了挺胸道,“就算我是罪神,也不能沦落到这种地步。你贵为上神,我贱列刍狗么?好歹上界还未真正降罪,我的身份还在呢。”
他听了她的话,似乎也仔细斟酌过了,慢慢点头道:“既然你觉得不公平,那彼此便姓名相称吧。你可有姓?”
“姓宋。”她脱口道,至于为什么姓宋,也早已想不起来了,也许是当初第一个动土建造宫殿的匠人的姓吧。
“宋长情?”他复又沉吟,“送长情……单听这名字,倒像是个多情的人。”
长情笑了笑,并未答他。
她驻守人间,当然多情。这盛世的百姓她每一个都爱,真正的博爱,和帝王口中所谓的爱民如子是不一样的,她不会因私利伤害任何人,每一次的王朝更迭,反军入侵生灵涂炭,她用肩担起垮塌的城池,多少人在她的庇佑下逃过一死,连数都数不清了。
伏城问她:“你可喜欢这人间?”
她点了点头,“我在人间千年,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感情。我喜欢这里,留恋这里,所以怎么会有意去做大逆不道的事呢!可上界的神不相信我,我只好想办法自证。幸好凶犁之丘有你这样的好人,还愿意给我指条明路。不像那个雷神,一味只知道劈我。”
伏城听她喋喋抱怨,脸上神情淡然,“雷神是受命于人,你怨他也无用。”
她说知道,“官大一级压死人么,我并非怨怪雷神。”
他忽而一笑,“那就是怨怪天帝陛下,龙源上神好大的胆子。”
他说这话时,长情恰好转过脸来看他。朦胧的月色下,他的脸散发出一种奇异的色彩,难定阴晴,但明心见性。就是那稍纵即逝的笑,韵致都在半吐半露之间。长情如稀薄空气中奄奄的萤灯,让他吹口气就要灭了似的,心里顿时一紧,慌忙捧腮调开了视线。
怎么回事?她暗暗吐纳,不会是看上这蛇了吧!生死存亡的关头还有心思欣赏男色,果然好色不要命。不过转念想想,如果这事能顺利平息,她再回到那所大宅子里去。豪宅之中常有家蛇,让他住进她的屋子,那也极妙啊!
她一面想,一面嘿然怪笑,伏城不查,奇异地看了她一眼。她噎了下,很快把笑憋回去,嘴上仓促地敷衍着:“我怎么敢怪天帝呢,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人在云层中疾驰,大概因为路途遥远的缘故,那位看似高冷的上神也愿意同她叙叙闲话,“这两日生州风声鹤唳,我到了龙首原,却没有见到你的身影,据说是下了渊潭?小小的渊主,竟愿意在风口浪尖上施以援手,想必与你颇有交情吧?”
长情虽然从渊底逃了出来,归根结底是云月太过盛情,让她感到不适罢了。人家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她当然没有理由把灾难带到渊潭。至于交情,她淡然道:“我有个故人在潭底,凶犁丘上遇见假龙神被骗,也是因为我想求龙神撤了困住他的结界。其实事情的经过很简单,无奈引发的后果很严重。反正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和渊底的水族没有关系,还请不要迁怒他们。”
“迁怒?”伏城牵了下唇角,“那是天庭的事,和我不相干。”
所以凉薄也有凉薄的好处,懒得过问,懒得理睬,这样就避免很多的麻烦,自己省力,别人也省心。
长情发现这螣蛇甚有可取之处,比起上神们的锱铢必较,她更喜欢这种爱谁谁的态度。做神嘛,不要那么认真,一本正经几万年,会累出病来的。
所以明明是赶去打架的,也让她过出了游山玩水的滋味。向远处看,苍黑的山川河流绵延不绝,不时有成簇的灯火撞进视线里来。生州地域太博广,除了中土,还有热海、云浮大陆及精舍王朝。那三个国度,是不同于中土的地方,歌舞升平没有宵禁,只要你愿意,可以不分昼夜地狂欢。
长情艳羡,隐约听得见鼎沸的人声,也不问身旁上神的意思,兀自压低了云头。
热海的朝圣节快到了,前七日后七日连轴的庆典,简直让人热血沸腾不能自拔。
“你来过热海么?”长情扭头问他,“热海富甲天下,是所有生州人的梦。”
伏城眉间隐隐一蹙,“热海?我与热海王府倒是打过交道。”
表面越光鲜的世道,不为人知的地方越是暗涌如潮。热海王府如同长安,类似帝国的中心,锦绣地,销金窟,腐败的气息弥漫整个大陆。盛世之中,人最不能抗拒的诱惑,除了钱权,便是青春不老和永恒的爱情。他还记得王府中的二公子,惊为天人的脸,却按了个侏儒的身子,这对于才高八斗的人来说,是比死更痛苦的煎熬……
长情还在感叹:“生而为人其实很容易得到满足,只要有钱就能拥有一切。”
他哼笑,“那是因为你不懂他们真实的欲望。”
长情很有兴趣和他探讨一下人性,刚要开口,发现轻烟一缕直上云霄。她迟疑了下,天宇苍茫没有参照物,也不知那东西的远近。结果烟雾的顶端啪地一声骤响,刺眼的彩光大肆袭来,在她面前轰然炸裂。她吓了一跳,无处可躲,这时一片广袖隔开烟火将她护住,幽幽的冷香窜进她鼻子里来,她使劲嗅了嗅,是刀圭第一香的味道。
第14章
啧啧啧,真是个精致的人!她抬头说:“你还熏香?我以为只有皇宫里的贵人们才有闲暇熏香,没想到上神也活得很有情调。”
伏城皱眉看她,一个掩在他袖下的女人,这个时候不是应当适时娇羞一下么?因为她的眼神不时透露出饥肠辘辘的讯息,作为男人来说,理所当然认为她至少对他是有点意思的。
结果竟然问了这么蠢的问题,他收回广袖道:“若不是无支祁逃脱,我倒还算清闲。”
提起自己闯的祸,长情多少有些愧疚,但依然别有用心地刺探着,“那香是谁替你熏的?是仙婢,还是尊夫人?”
伏城脸上又浮起了木石无感的神情,寒声道:“我随侍龙神,并未娶亲。这香也不是仙婢熏的,我不喜欢别人碰我贴身的东西。”
那就是自己啰?设想一下,深广的神宫大殿一片静谧,地心中央摆着架精美的鎏金铜熏香炉,有个背对大门的人拿竹竿挑着衣裳,蹲在炉前专心致志熏衣裳。忽然有响动传来,回头望了眼,寒冷的目光,寒冷的眉眼,是不苟言笑的螣蛇上神……这画面真是太惊悚了,实在让人不敢细想。
也许这便是单身汉的悲哀吧,长情扭捏了下,试图示好,“等九黎残部全数剿灭后,我得空就去凶犁之丘为道友熏衣裳吧!反正我除了看守龙脉也无事可做,作为对你的报答,我总要尽一点心意。”
她极力奉承,笑得十分真诚,可惜伏城面无表情,半晌才蹦出一句“不必”。
看来这近乎是套不上了,正怅惘之际,前面又接二连三升腾起烟花来。几乎是一瞬,铺天盖地喷涌而至,数量之巨万,将那一片夜空燃烧成了火海。
这就苦了空中的人,想从烟火阵中突围不是件容易的事。虎去狼来几经避让,往前一看金轮疾雷,往后一看火光冲天。长情惊慌失措,一把抱住了他的腰,“大胆!放肆……热海人要弑神了!”
垂眼看脚下的土地,不断燃烧的火/药摆放成了蜿蜒之状,绵延足有十里之远。城池中心发出号令,十里开外受命点火,那条火龙愈发气焰逼人,随时会腾升而起一样。
真是没想到,遭受天界追缉之余,又陷入了热海人的刁难,长情觉得人生真是处处充满了坎坷。
烟火把长夜照成白昼,无数眼睛都在望向天顶,他们闪避不及,被眼尖的人看见了,顿时呼声四起:“神仙!活的!”
长情心想反正如此了,那就打个招呼吧。可伏城的脾气显然不太好,他对被人看见真容极为不悦,广袖迎风一摇,漫天的花火尽数被他收进袖底,然后不由分说便直上九霄。
九天之上,再不是烟火能到达的高度了,长情还在垂首看下界,听见他的嗓音从头顶上飘下来,“你可以放开我了么?”
她到这时才发现自己像个吊坠一样,死死挂在人家腰间。一惊之下慌忙松手,举着两只爪子讪笑,“我还以为有人偷袭我们……。”
飞得越高,离月亮越近,月华毫无遮掩地照在伏城的脸上,那眉眼间冰霜凝结,“你确实够倒霉的。”
真是由衷的评价,长情也觉得自己很倒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能碰上,还连累了螣蛇上神。
“要么……”她愁眉苦脸道,“下次我去土地庙烧烧香吧。”
伏城哼笑,“龙源上神不就是土地神吗。”
长情怔了下,原来在他们那些高等神祗眼里,她就是个不入流的土地神。说的也许是事实,但这条螣蛇也太会挖苦人了。
她咬着牙更正他,“你说错了,我有正统的封号,保帝王基业,守天下太平,和土地神八竿子打不着。”
伏城哦了声,“那是我弄错了?本以为龙脉在地下,道友既然守龙脉,想当然就和土地神沾边了。”
长情听了不高兴,但也不好翻脸,自我安慰地嘟囔:“认知偏差,不能怪他。毕竟是条蛇,就算遮天蔽日,脑子也才只有我拳头那么大……”
结果他大约听见了,转过头来问:“道友说什么?”
“没什么。”她很快答道,一面向远处张望,“北海瀛洲……还有多远啊?”
远自然是极远的,三山五岳从脚下划过,蓬莱昆仑和不周山也相继远去了。天光逐渐放亮,云海沉淀在长空尽头,混沌沌天地不分。长情从没在云端上迎接过日出,那种美景让她挪不动步子。伏城催促,她说等等,满心满眼的笑,踮足看向金乌升起的方向。
可能女人就算死到临头,也磨灭不了心中的诗情画意。他想不明白负罪之身为什么还有兴致看日出,是不是和上断头台前饱餐一顿是同样道理。
她不走,他只得等待。抱着胸忍气打量她,那双眼睛含成一线,浓浓的眼睫交错,期待和希望从眼角漫溢出来。
他拧眉,顺着她的视线眺望。东方云海奔涌,地平线逐渐被染红,那些云忽然变成半透明的,像夏季的蝉翼。终于太阳从云层中挣脱出来,一瞬霞光覆盖住漫天的云,天空显现出瑰丽的美,一半红得如火,一半蓝得像冰。
“呵……”她恍然大悟,“难怪天帝想当天帝,看看这壮丽乾坤,每一丝风、每一滴雨都属于他,人生若此,夫复何求啊!伏城,你以前可曾静心看过日出?”
他想了想,似乎从未,“我没有你这样的闲情逸致,肩上有如山重压,容不得我无所事事。”
她听后憋着嗓子调侃:“看来上神不好当,累死累活,日子还没有我这土地神来得清闲。”
这也算睚眦必报了,一句话而已,回敬不着便不肯罢休。总算找到了机会,见他无话可说便沾沾自喜。伏城没理她,转过身道:“请问龙源上神,可以继续赶路了么?”
长情心情不错,大方道:“可以是可以……”看看前方的云,一手指天,“这个像鱼鲙”,一手指地,“这个像炙鹅”。
伏城只觉气血上涌,用力闭闭眼,才保持住了理智,“你已经入了神籍,还需要吃饭么?”
“一天三顿,一顿不落。”为免他烦躁,嫌她麻烦,长情抢先一步道,“我知道自己的处境,身负重罪,应该夹紧尾巴做人。但吃饭这种事是不能省的,不光不能省,而且要有仪式感。”翻翻荷包,翻出几枚铜钱来,欢天喜地道,“我请客,可以请你吃胡饼。”
看完日出吃早饭,螣蛇上神觉得自己快要被她拖垮了,如此有烟火气的神,难怪一千年只能在红尘中打滚。
本想反对,不料她跑得很快,眨眼便落在最近的集市上。他狠狠呼出一口气,不得不尾随而至,不过晚到几步而已,桌上碗筷都已摆放整齐了。
她何时何地都是很高兴的模样,拿起一个饼子递给他,告诉他就着油茶吃,泡软再入口,比一口油茶一口饼味道更佳。他蹙眉捏着饼,里面的羊肉肥腻,能滴下油来。其实这些人间的食物,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不吃不会饿,吃了也不会饱,她所享受的无非是穿肠的过程。
伏城还是把饼放下了,默然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大吃大喝。
“怎么不尝尝?”她不忘招呼他,“吃啊。”
他摇头,主战的神,天生一副厌世的相貌,看她的眼神简直像在看一个白痴。
她说别这样,“人是铁饭是钢,血肉之躯就该干一些血肉之躯会干的事,比如吃饭。”
“血肉之躯?龙源上神不是一堆砖瓦拼成的么?”他的利口杀到,唇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把她剐得体无完肤,“我听闻这千年来,你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睡觉的时候怎么吃东西?没有化成人形时又吃些什么?那些住在皇宫里的人每日上供吗?点两支蜡烛,燃一炉香,放上一桌供品,然后上神就像净坛使者一样,把那些供品扫荡干净?”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长情基本已经咽不下东西了。这个心狠口毒的人,恨不得再生出一双手来掐住她的脖子吧!她气哼哼扔下筷子,“我吃你的了还是喝你的了?你管那么多干嘛?还有我不是砖瓦,我只是寄身在那里罢了。长眠是为了不生偏颇之心,不化人形是为了稳固王气,这么深奥的道理,告诉你你也不会懂的!”
结果好像嗓门太大了,说完之后发现邻桌的人都盯着他们。这种大陆边陲的地方,经常人妖混杂,有时候出现个把神仙也不稀奇。老板是见过大世面的,仰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