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想了,这样就挺好看的,真的不用再改。”
折流静静地看着她:“如果这样更好,那你为什么一直在用琅嬛镜?”
“……”白琅被问住了,“因为那个……尊、尊敬长辈?”
折流依然眼神安静。
白琅没有办法,她定下心来,好好跟折流说:“现在琅嬛镜就足以解决大部分问题,你是祚器,平常能不动则不动。而且……重铸的痛苦也不希望再让你经历一次了。”
“嗯……”折流看起来还是心事重重。
“等我回来?”
“嗯。”他应了一声,然后忽然俯身在白琅额头上亲了一下。
第153章 |
153、形骸弃捐
遗冢一共有四十九个,琢玉这次要去的是真诰铸出折流、沉川的那个。因为它是最后一个被使用过的遗冢; 出问题的概率相对小些。
白琅在路上反复确认:“你真的知道怎么重铸吗?要是有意外情况怎么办?真出了意外我能做点什么?”
“到时候再谈。”琢玉一句话把她堵了回去; “你都跟折流说什么了?”
刚才白琅火急火燎地冲出房间; 满脸通红,一声不吭,也不知道折流到底把她怎么着了。
“没说什么。”白琅没绷住; 又脸红了; 她低下头怕被琢玉瞧见。
琢玉笑了笑,没有逼问。
凤舆龙辇不知在层云之中飞驰多久,再度停下时已经在扶夜峰和万缘司的交界地。
两境交界的地方往往环境恶劣,这里也是一样。放眼望去,目之所及处连陆地都没有,或是冰川; 或是汪洋。天空之上悬一轮寒月; 惨淡月光洒在无尽冰霜之上; 周围都是刺目的雪亮。
白琅一离开凤舆龙辇就打了个哆嗦; 琢玉用折扇轻拍她的上臂,一股暖流渗入她的身体。
“环境越恶劣,锻造出来的兵刃就越凶险。”琢玉说道; “所以铸剑人遗冢大多在危境之中; 非常难寻。时隔这么多年,大部分地处危境的遗冢已经逐渐损毁了,唯有这里还比较完好。”
琢玉带着她御剑从空中降下去。
弱水剑的剑光冥冥窃窃,比此界月光还更柔和。及至冰面; 剑光散开,弱水三千,蹑足而下,轻点坚冰。白琅听见细密的碎裂声,下一秒整个冰面都崩溃了,下方巨浪翻涌而出,她下意识地抬手抵挡,但是没有水溅在她身上。
水面分开,万道川流被剑芒撑开一条可以行进的通道。
白琅从水面下去,周围水流窜涌,远处似乎还有巨型生物的黑影浮动,沉闷的轰隆隆声音由远及近。不知往前走了多久,原本只靠一点弱水剑剑光照明,后来就渐渐有些敞亮了。
四下水流由黑变亮,一束束的光像花一样开在深海中。
“那些是……?”白琅眯起眼睛,凑到水壁边上看。
“是剑坯。”琢玉淡淡地说。
弱水剑剑光一盛,所有光芒仿佛在一瞬间被连缀起来,周围亮若白昼。
白琅以为那些发光的剑坯是一柄柄金属利刃,一看却惊呆了。
所谓的“剑坯”其实都是□□肉身,发光的部分贯穿他们的背部,形状有柄有刃,乍一看就像用剑替代了脊椎。他们的身体虽然看起来都强健有力,但体态极为僵硬。这样横七竖八地漂浮在海水中,看起来就像冷冰冰的锥子,没有一丝生气。
白琅摸了摸自己的背,心中升起寒意:“这些都是真正的人吗?”
“真正的人?”
“就是……执剑人用人的尸首做成了剑坯?”
“有些也不一定是‘尸首’。”琢玉往前走去,目光没有分给两侧密密麻麻剑坯,“说不定你摸他一下,还会醒的。”
白琅正好伸出手想摸一个发光的剑坯,一听琢玉这话立刻不敢乱动了。
周围很静,琢玉的笑声回荡在空洞的海水中。
“开玩笑的。”他忍笑道,“他们脊椎之中那个发光的东西才是剑坯,乃是铸剑人天权所造。但是剑坯犹如活物,必须用完整的真气脉络温养,所以铸剑人才找了这么多优秀的肉身,用来保存剑坯。不过这都五千年过去了,不管多强大的肉身,其中的生机也已经被耗得差不多了……”
“等等,你们的肉身,就是这些用来保存剑坯的肉身?”
琢玉没有回答,因为前方就是一尊百米高的青铜巨炉,他们已经到目的地了。
青铜炉上有不少粗犷的狩猎图,妖兽神兽栩栩如生,皆是面貌狰狞,凶神恶煞。炉有三足,三足分别是龟、雀、豹,雕琢工艺不俗,白琅甚至能看清雀口衔珠,珠上纹云。炉下有一个坑洞,不知道是不是用来生火的。
白琅追问:“这么说你们现在用的身体都是五千年前的遗物?”
“说不定更早呢。”不知道琢玉是不是还在逗她玩,但白琅想想也觉得有道理,铸剑人不止会找同时代的合适肉身啊,他再往上挖挖坟不行吗。
“你们都知道自己肉身是谁的吗?”
琢玉走上前检查了一下青铜炉,听她这么问,不由失笑:“我们是由拾慧人铸造而出的,跟铸剑人没有交集。拾慧人自己都不一定清楚他所用的剑坯是谁,铸剑出炉之后又会改换容貌,最后肯定彻底分不清了。”
白琅心下惴惴不安。
琢玉伸手抚上冰冷的炉壁纹路,低声叹道:“其实之前的肉身是谁并不重要,我们是我们自己。”
周围有蓝幽幽的火焰燃起,照亮他清癯的面孔。
白琅身边就有一簇蓝火,没有一丝热度。她伸手去碰了碰,也没有任何灼痛感。
“这些都是魂火,并非实在的火焰。”
本来“铸剑”一权就不是要铸造出一柄实际存在的利刃,而是要打磨最完美的器身。铸剑人用天权制造剑坯,搜寻当世最完美的肉身温养剑坯,再用纯粹无暇的灵魂之火加以淬炼熔铸,最后却被拾慧人捡了个便宜,造出了最接近北方神剑的完美器身。
琢玉抚上衣襟,一点点解开:“重铸比较麻烦的一点就在于……要把剑坯完整地抽出来。”
“……抽、抽出来?”
他背对着白琅脱下外衣,白琅看见他脊柱附近有类似的光亮纹路,但是没有切口,不知道能从哪里把“剑坯”拿出来。
“嗯,抽出来。断刃是拦腰斩断,一分为二,将分下来的一半用另一个肉身温养。”
白琅简直难受到窒息。
“从这里抽吧?”琢玉回头问白琅,他将长发拨到前面,将脖颈暴露出来,然后反手在脊柱顶端绕了一下,“大概是从这里一路贯通到尾椎部分,不过从尾椎抽的话……你是不是不太好意思?”
“……”白琅惊慌失措,“什么?我来抽?我不行我不行!”
“要是器自己可以随便把剑坯抽出来,那铸剑人的权还有什么意义?”
也有道理。
白琅还是不敢:“可是我连刮鱼鳞都下不去手……”
琢玉无奈地看着她:“闭上眼睛用力一拔就行。”
他不等白琅回答,直接咬破指尖,在脊椎顶端画下晦涩深奥的古咒文,然后用指甲在颈后开了个小口子。白琅感觉到他的真气在周围激荡涌动,剧烈到反常,那些漂浮深海中的剑坯都应和着发出一亮一灭的光,整个沉寂海底都仿佛被复苏的力量惊醒。
“来。”琢玉声音短促,白琅几乎听不出一点痛感。
她看见那个被他指甲划出的小口子里涌出血,血色中还有一丝丝光芒若隐若现,那个应该就是剑坯的顶端。白琅走上前,踮起脚将琢玉的领口拉下去一点,他敞开里衣,后背半露,整条剑坯都开始闪动着躁动不安的光芒。
白琅觉得叫“剑坯”还有点不合适,应该叫“剑骨”。
琢玉感觉到她动作勉强,于是单膝跪下来,用剑撑地。
“我拔了?”白琅伸手从他伤口摸进去,触到剑骨,温度高得惊人。
“嗯。”
指下的血肉滑溜溜的,好在剑骨本身凹凸不平,布满尖刺,如同荆条,还比较好握。白琅试着抽了一下,剑骨滚烫的热度几乎要烧穿皮肤,她痛声道:“怎么这么烫?”
“因为我们会受魂火淬炼。”琢玉身子很稳,但白琅能看见他颈后的细密汗水。
周围到处都是魂火环绕,白琅是感觉不到什么的,可是温养着剑坯的肉身就不一样,他们都在铸剑人遗冢中承受极端痛苦的淬炼。
折流被弃遗冢多年,冢外一日,冢中又是百年,他受魂火折磨的时间简直难以想象。
白琅强忍着灼痛握紧了剑骨,然后缓缓将它上提。
这次她清晰地听见了琢玉的吸气声,她还敏锐地感觉到那些剑骨尖刺在他皮肉之下蠕动。
“快一点。”他提醒道。
越拖越疼,白琅还是明白这点的。她伸手按在琢玉肩上,一口气将剑骨□□一半,然后居然卡住了。
剑骨尖端还比较窄小,到中部就有她手腕粗了。创口被翻开,血液涌出,两根手指粗细的骨刺忽然伸展开,穿透肩胛骨,像锁链一样牢牢将剑骨束缚在体内,阻止它被抽出。
“怎么办?”白琅哭腔都要出来了。
琢玉勉强侧头看了她一眼:“继续啊。”
“那两个骨刺穿在肩骨上……”
“继续。”
白琅闭着眼用力一拔。
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听见骨肉撕裂的声音,大量灼热的血液泼在她脸上,一滴滴从她发梢流下来,粘稠滚烫地落在她前襟上。琢玉重新站起身,将她手里的剑骨接过去,甚至还轻轻摩挲了一下。
“在这儿等我。”他声音平静,怀抱剑骨回身入炉,走了两步又返回来,拿外衣给白琅擦了擦脸上的血。
他叹道:“微生涟向来极端,不过有句话还是没说错的。‘此身为剑,形骸弃捐’,我等为剑者,已将形骸废弃于外。”
废弃了凡躯形骸,只留下耀眼又纯粹的剑芒与剑意,他们将变成完美无瑕的无我无心之器。
和微生涟一样,琢玉早已对此深恶痛绝。
第154章 |
154、风尘困瘁
扶夜峰,藏锋阁。
“这……你们确定?”章与生看着影璧里的人; 非常不解; “要是肉身错了; 就等于白白浪费我的天权。”
白嬛不耐烦:“我当然确定这就是微生涟的肉身,问题是你确定不确定能把他复活过来?”
“当然能!”章与生心下不忿,提笔落墨于纸上; 将微生涟的生平一字一句道出。白嬛在一旁看得惊讶; 这些事情从未在典籍中记载,也不知道章与生是怎么知道的。他写得很细,从小到大,从锋芒初露到睥睨天下。
后来的事情大部分人都知道了,白嬛看着也没劲,于是跟白沉忧一起站到窗边; 静等章与生写完。
“你有心事?”她问。
白沉忧不应; 目光远远地落在天边垂云上。
“喂!”白嬛拍了他一把。
白沉忧回过神来:“章老写好了吗?”
白嬛上上下下看了他好几遍; 琢磨道:“白沉忧; 你是不是心里有人啊?不然怎么天天走神,有事没事就叹气?”
“不要胡言乱语。”
“苏遮幕那榆木脑袋都看出来了,你明显是上次被扇耳光拒绝; 受打击太重……”
白沉忧“啪”地弹了下她脑门。
“多想想怎么为扶夜峰谋求出路; 不要天天关心我的事情。”
白嬛摸着额头问:“哎,要是你真娶了个姑娘回来,我怎么叫她啊?婶儿?不对啊,她该尊我为峰主; 我直接叫她名字就行。”
白沉忧又弹了她一下:“扶夜峰未定,不谈儿女私情。”
“怕就是怕最后扶夜峰没定下来,儿女私情也没谈到。”白嬛想怎么想都觉得划不来,“不行,我得跟苏遮幕说说,我要去谈个儿女私情。不然我十五岁就死了,也太没人生体验了……”
“别想这些不吉利的行不行?”
跟白沉忧瞎扯了一阵,白嬛回过头,惊觉房里已经变了个模样。
章与生笔走龙蛇,条条蔓蔓从纸墨间渗出,沿梁柱攀援而上,再从房梁垂落。他越写,藤蔓就越茂盛,最后还能隐约从苍翠叶片中看见花苞。
“怎么样?这就是妙笔生花!”章与生得意洋洋地说。
白嬛伸手摸了摸这些枝条,都是真的。她认真道:“能不能生花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得活过来。”
章与生笔下不停,口中怒道:“起死回生本是大忌,更何况你们要复活的人非同小可,若不是答应了虞谷主……”
白嬛道:“都做到这份上了,就别抱怨了。”
章与生摇头叹气。
写命重生之人保有生前全部记忆、情感,微生涟死前受到这般残酷待遇,难说他活过来之后会不会恨意滔天,性情大变。
真要指望他做什么是不现实的。
章与生觉得眼前的年轻峰主也不是指望微生涟做什么,她只需要有个微生涟这级别的强者坐镇扶夜峰,顺便利用复活微生涟的肉身做点文章。
“早觉得这两人有些相像,没想到……”
章与生叹息,笔下渐慢,藤蔓抽出新芽,花苞绽放,层叠如浪。
一时间满室馨香,还隐约浸染了剑的寒凉。
*
城主府。
折流一直在担忧琢玉和白琅的遗冢之行。
器身可以重铸,这点他早该想到的。
严格来说,沉川就是器身重铸的产物。只不过拾慧人给了他新的躯壳,让他产生了独立的神智。
真诰大概是觉得反正有这么多优秀的肉身,不用白不用吧。
至于琢玉为什么要重铸器身,折流也隐约可以理解。言言不用他,他也不喜欢剑,所以情愿吃点苦头,换个能派上用场又看着顺眼的器身。
但是为什么非要拉白琅一起?
折流觉得琢玉对白琅不是一般的执着。
可能是因为琢玉孤独太久,需要一个能理解他意图的人存在;也可能只是因为白琅这种好心肠的姑娘比较少见,玩弄她的情感更让人愉快。
反正他接近白琅目的不纯。
一想到琢玉目的不纯,折流又开始担心这次的遗冢之行了。铸剑人遗冢都在远隔人世的险境,他感觉不到白琅的情况,如果琢玉想趁机做点什么,实在很难防范。
不过……就算他什么都不做,仅仅是成功完成了器身重铸,也很让人不快。
折流靠着窗,又想起真诰。
真诰觉得沉川更强,所以用烟流剑,后来他觉得双剑更强,于是又带走煌川剑。
折流由衷地希望白琅能跟真诰想法一致——否则她认为琅嬛镜更合适,就再也不会碰煌川剑了。
琅嬛镜器身极强,白言霜性格也好得不像话,不管谁是谕主都会优先选他的。既然没办法成为第一选择,那至少要怂恿白琅做个第二选择。
可白琅好像已经吸取了真诰的教训,一心一意只用一器,各种想办法回避他。
折流闭目叹息,心想还是失算了,这次就该不依不挠地跟去遗冢。
*
白琅也不知道自己在遗冢之外坐了多久。
她起初还担忧地走来走去,后来索性席地打坐,将妙通五行术真气淬炼精纯。她浑然忘我,及至瓶颈才想起身处何处。
她睁开眼,炉中寂静无声,魂火熊熊燃烧,三角上的兽雕面貌越发狰狞。
“噼啪!”
白琅吓得一跳,这声音仿佛是干柴折断,又脆又厉。很快,这样的声音一阵阵在炉中响起,噼里啪啦,嘈杂凶狠。
“琢玉?”白琅试着叫了一声。
没有回应。
声音响了很久,从清脆到深沉,又从深沉回归清脆,只不过这次不再是空洞嘈杂的脆响,而是通透鲜亮的清鸣。
清鸣声冲天而起,一束涓流似的柔光撒向四周。遗冢中魂火一盛,扭曲摆动犹如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