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又有渺然歌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铺翠被,羞杀鸳鸯对。”
“犹忆当时叫合欢,而今独覆相思块。”
“铺翠被,待君睡。”
“好了!”
殿外,沈砚师轻松解开了禁制。他和虞病进入殿内,这时候一阵阴风吹来,将殿门紧紧关上。虞病立马回身撞门,门纹丝不动,外面有一道身影撑着伞亭亭而立。
“铺翠被,待君睡。”歌声近在咫尺,仅一门之隔。
“勾陈氏在外面。”沈砚师好像突然反应过来,“她根本不在殿内,那她之前引人进殿是为了……不好,去找那个小姑娘。”
不用他说,虞病已经将真气覆盖整座大殿。
“没有。”
“什么?”沈砚师诧异地问道。
“不在殿内。”虞病神色愈发凝重,比之前冷静不知道多少倍,“勾陈氏一开始就是冲着白琅来的,只有白琅看得见她,这道门也只有撞上白琅的时候才会开。把白琅引入殿内之后,勾陈氏就用禁制拖延我们二人步伐,将白琅转移走……真见鬼,去找镜子。”
沈砚师也不再调笑,帮着他一起找镜子。
虞病一边找一边急急地说:“映镜人被困之后肯定会入镜离开,勾陈氏可能提前对这边的镜子做过手脚,利用镜像将她转移到其他地方。问题是勾陈氏为什么要对她下手?我是说……白琅是女孩子啊?勾陈氏若有什么闺怨也该冲着我发泄吧?”
沈砚师听了他最后那句话想笑又笑不出:“勾陈氏不在殿内,但是……但是谢怀崖……他应该被绣鬼人困在这边。”
虞病满脸惊悚地看着他:“你怎么不早说?”
“我来的路上就跟你说过了啊?行了,别跟我争,快点找。”
歌声又起。
“装绣帐,金钩未敢上。”
“解却四角夜光珠,不教照见愁模样。”
“装绣帐,待君贶。”
歌谣又换了一段,步步逼近,艳。情与哀意同抒。
白琅发现寝房内烛火忽然被熄灭,绣帐四角牵起,夜明珠光芒柔和。她不敢多呆,回过头小心翼翼地敲了敲梳妆镜,仔细检查,准备再度入镜离开。
这时候,镜中床榻红帐微动,那道侧卧的人影微微撑起身子。
白琅紧张到了极点,很想直接入镜离开,但是又怕跟刚才一样进入莫名其妙的地方。她强压下逃离的欲。望,轻声道:“勾陈前辈,我误入您的宫殿……”
“勾陈?”
说话的是个男人。
白琅悚然回头,看见一人龙袍金冕,眉目凌厉,正面无表情地朝她走来。
此人看起来在三十岁上下,神情肃穆,薄唇浓眉,样貌古拙,天生帝王相,威严之气直摄人心,让人忍不住想要跪伏叩首。他那身繁复黄袍敞开,可以见到硬朗的腰线,腰间紫金带也没系好,微微垂着,隐约露出慵懒凶猛的气息。
“是勾陈让你来的?”
“不是吧……”白琅花了好几秒想通现在是什么情况,“谢怀崖?”
这男人微微蹙眉,大步朝她走来。
白琅吓了一跳,直接回头入镜,但此时歌声又阴魂不散地响起了。
“叠锦茵,重重空自陈。”
“只愿身当白玉体,不愿伊当薄命人。”
“叠锦茵,待君临。”
“这歌都唱到待君临幸了你怎么还没找到!”
回心宫内,虞病和沈砚师正到处找能反光的东西,想搞清楚白琅到底从哪面镜子进了哪儿。勾陈氏唱的歌越来越露。骨,刚才还在收拾枕头被子,现在就已经躺上去等着玉体横陈待君临幸了。
如果这歌真的是某种仪式曲,那白琅现在估计已经半只脚进火坑了。
“谢怀崖看不上她吧?”沈砚师突然说。
虞病气得一巴掌拍在他脑后:“白琅还看不上他呢,快点找啊你倒是。这趟是我邀她来的,要是出个什么事我怎么对得起自己良心,之前微生涟的事情我已经很内疚了……不说了不说了,快去找!”
沈砚师停步思考:“不能跟没头苍蝇似的乱转,我觉得她入镜的地方应该不会离门太远。走,回门边看看吧,等我翻书找找有没有能恢复扭曲镜像的办法。”
虞病急匆匆地跑去找。
沈砚师在他后面冷静道:“我刚才查到勾陈氏所唱的诗文出处了。下一首是‘展瑶席,花笑三韩碧。笑妾新铺玉一床,从来妇欢不终夕。展瑶席,待君息。’也就是说,下一首就已经完事了……哎,你知道什么叫‘完事’吧?反正必须在下一首歌唱出来之前找到她。”
虞病飞快地跑到门边,重新观察,他抬起头,看见天顶盖着的琉璃彩。
“这个吗?”
“等我看看。”沈砚师放下书匣,自己站上去,书匣逐渐延伸变高,他一点点接近天顶,然后摸到了琉璃彩,“是这个,她是从这里进去的。等我一会儿,能解,不难……我的天机啊,等着我,我马上就能把你拿回来了。”
虞病在下面来回走动,希望沈砚师能“名副其实”一次,完美破解勾陈氏这点小手段。
另一头的寝房之中,一声盘铃脆响惊破歌谣。
白琅回过身,风央和谢怀崖隔一条红绸对峙。红绸中央的盘铃摇摇晃晃,声音空灵清脆,完全将勾陈氏的声音压下去。
“好久不见。”风央笑道,“五千年过去了,先帝风采依旧啊?”
这声“先帝”由风央说出来简直恶毒到了极点。
白琅清清楚楚地看见谢怀崖脸上的乌云覆顶之色。
“风央……”谢怀崖声音沉哑,他低念了一遍风央的名字,突然又想起来什么,“你活着,那应鹤也在?好好好,天不负孤,孤还有机会手刃尔等宵小。”
红绸一化二,二化四,逐渐像网似的遍布整个房间。
谢怀崖置身其中,寸步不动,巍峨如山。
“应鹤早就废了,还管他作甚?”风央笑容真挚,他微微侧身,将背后的白琅露出来,“如今我的谕主是这位。”
他冲白琅展颜一笑:“你既然从应鹤这里继承了我这么厉害的遗产,那也顺手帮他解决一点陈年旧债吧。”
白琅只想把他的头塞进小胖墩嘴里。应鹤当年就两面三刀心狠手辣,据沈砚师所说,风央也是个荒。淫无度横行霸道的主儿。这么多年过去了,估计两人天性都没怎么变,风央找人背锅的本事一点没拉下,应鹤将来估计也是说翻脸就翻脸。
白琅思绪万千,口中却只能妥协道:“谢前辈……”
谢怀崖眉毛一竖,白琅立即改口:“陛下!”
谢怀崖脸色好点了,风央笑得幸灾乐祸。白琅皱眉将红绸一收,风央身形消失不见,临走前还朝她飞吻告别。
“陛下,前尘旧事我不再问。”白琅平静道,“只希望您能不吝告知……这次复活您的绣鬼人,给您下了什么卦?她所用的那卷天机又藏在何处?”
“胆子倒挺大。”谢怀崖冷笑一声,白琅正以为问消息无望了,他口风却忽然一转,“有几分孤的风采。”
“……”
“复活孤的那个女人背后势力不小,牵扯到了更久远的神选和更远古的神台。孤现在受她天卦所制,能说的东西不是很多,你听清楚了……”
白琅屏息凝神,洗耳恭听。
“她背后之人便是……”
谢怀崖刚说了半句,白琅背后镜子一亮,一股莫名的力量“嗖”地将她吸走了。
耳边谢怀崖的声音变成了沈砚师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我厉害吗?就这点小伎俩,当然拦不住我这个天下第一。”
白琅目瞪口呆地坐在书匣上,身边沈砚师正低着头跟虞病吹牛:“不要说勾陈氏,就算谢怀崖来了,我也能打十个!”
“你拿什么打?散文杂集还是志怪小说?”虞病在下面非常不满,“快点下来,方才你一破禁制,我就感觉到天道王权变化了。灵山界门应该开了,我们走吧。”
“我能回去吗?”
“什么?”沈砚师诧异地看着白琅。
白琅竭力让自己表现得平静一点:“我想回去再见一下谢怀崖。”
“你这个是叫什么……”沈砚师拿了本说文解字,“食髓知味。”
虞病恨不得跳起来锤爆沈砚师的头,他担忧道:“白琅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没事,让沈砚师给你看看,他什么都能治。”
“不用了,我没问题,我就是想再回去见一下谢怀崖……”
沈砚师把她按在书匣上,掐着她下巴:“你吐个舌头,给我看看有没有变色?没有?你没吃不对劲的东西吧?那熏香呢?有闻过……”
“谢怀崖知道你的那卷天书在哪儿!也知道绣鬼人到底有何阴谋!我得回去找他!”
第161章 魔选证神
当沈砚师好不容易寻回谢怀崖寝宫时; 这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都怪你。”虞病对沈砚师说。
沈砚师气不打一处来:“我丢了一卷天机,丢了绣鬼人踪迹; 难不成现在还要背锅?”
他在寝宫中一通乱翻; 脸色阴沉; 眼神很凶。
白琅不敢触他霉头,于是跑去问虞病此事前因后果。虞病告诉她; 沈砚师的书斋中藏着天下所有书,其中有些书是不能入世的; 因为上面记载了天道真意; 具有非常不可思议的力量。
这些“天机”沈砚师自己也不会轻动,没想到上次绣鬼人拜访; 居然趁他不备盗走足足十卷; 也不知道是要做什么。
“我问过,他没说。”虞病无奈地说; “既然是‘天机’; 可能也确实不该随意泄露吧。”
其实白琅还没太搞懂沈砚师的权,就是阅读一切……的意思吗?
“他能成为天下第一的谕主,自然不止是通晓万事这么简单。”虞病解释道,“身为读书观世之人; 你悲你喜; 你强你弱,于他而言不过一册生平,掩卷之后,就什么都不是了。某种意义上说; 他是无敌于天下的,因为他是画外人、观书客,我们不过是……”
不过是戏中魂。
白琅想起了自己的权。
镜外的她和读书人一样,理论上可以做到无敌于天下。
“虞病,你不要见个人就透我底行不行?”沈砚师翻找完整个寝宫,一无所获,一回来又听见虞病在跟白琅说自己的权,顿时更气了。
他推了虞病一把:“别站着聊天,从东天之宫进去,把界门给开了。我倒要看看这女人拿我的东西干了什么好事!”
一直深入东天之宫,到达宫殿群尽头,山势愈发崎岖。
远处的巍峨青色都被迷雾所笼罩,白琅面朝山壁,等待虞病破开界门。过了会儿,她心绪微动,回首看向来时的索道,重重雾霭中又见一道清影。
不,不是“一道”。
勾陈氏撑着翠色纸伞,伞下还有另外一人。那人黑红色华服,长发及地,眼眸低垂,双手拢入袖口,一副静默又哀愁的模样,正朝山壁这边远望。
云雾凝聚,在她眉梢结出些许寒霜。
勾陈氏低眉,细声道:“谕主,灵山界将破,且回茧宫吧。”
栖幽从袖中伸出手,指甲黑红渐变,色泽妖异万分。她扶着铁索,轻叹道:“再让我多看她一眼。”
“谕主……”
“多像啊。”栖幽隔着重重雾霭与白琅相望,“和镜主真是一模一样……就连蒙尘的样子……都这么美好,让人移不开视线。镜中的我,又是什么样子呢?真想知道……”
有人在白琅肩上拍了一下,她回头正好对上沈砚师认真端详的眼神。
“你又看见什么了?”他问。
白琅匆忙回过头,刚才所见的两人已经被大雾掩盖。她映镜看去,铁索在苍茫白雾中晃动,上面空无一人。沈砚师皱着眉站到她旁边,也抬眸远望,同样什么都没看见。
“行了,界门开了条缝,要进就赶紧的。”虞病开好界门,一回头发现他们俩都看着远处发呆,不由疑惑道,“怎么,我忙着开界门,你们俩看风景?”
“没有没有。”白琅收回视线,心绪却还紧紧牵系在方才的人影之上,“界门开好了,那就进去吧。”
“哎等等!”
沈砚师立马将她拦住了,虞病有些讶异,方才他全心投入到破界门之上,也确实没太留意外界发生了什么。不过白琅神色确实奇怪,难道刚才短短时间内出了什么问题吗?
“我看见绣鬼人了。”白琅叹了口气。
沈砚师还不放她走。
“刚才谢怀崖说,绣鬼人背后关系着更久远的神选和更远古的神台,所以我一直在想件事儿。”
她还在考虑这件事能不能跟沈砚师、虞病说。
“更久远的神选和更远古的神台。”沈砚师重复了一遍这个说法,“原来如此,神选不止一届,神台难道也……”
“我早就觉得神台不止一届了,虽然都是扇主、琴主、筝主、剑主这么叫,但谁知道无数届神选中他们有没有换过人啊?”虞病说话很直,一点也没有遮掩的意思,“而且你可以从另一个逻辑推断下——堕神台的镜主是庇世者,四方台神选又是选庇世者,那堕神台魔选选的是什么?会不会就是选四方神?”
四方神也分届,而且都是魔选出身……?
沈砚师用很难言说的眼神看着虞病:“你这个推测有点厉害,等我想想。”
白琅站在他们中间,没有说话。
过了会儿,沈砚师道:“魔选选神主,神选选魔主,这个猜测是目前我听过最靠谱的。因为神台与堕神台之间一定存在某种力量制衡,权力也好,规则也好。我一直以为它们只是两权分立,管不同的事情,偶尔互相帮助,没想到……”
沈砚师又沉默了一阵,似乎在理清思绪。
他继续道:“如果双方有这么微妙的关系,那任何时候出现对立、反叛都不奇怪,很多事情也能解释得通了,比如镜主的死。”
看来沈砚师和虞病也非常了解魔选之事,而且他们并不避讳在白琅面前谈起它。
虞病分析道:“如果四方神台上有某位神想一直坐下去,不愿意被魔选新秀取代,那他就必须干涉魔选,甚至制止魔选,制止魔选就必须除掉主持魔选的镜主……”
分析到这里,基本跟白琅的信息重合了,她也不再遮掩:“镜主是扇主杀的。”
周围一片沉默,只剩寒风吹过锁链时发出的脆弱碰撞声。
“好了,那现在情况差不多明了。”沈砚师合掌一拍,看似神采飞扬,实则眼神极暗,“这次谕主名录的事情也是扇主操控的。他希望加速神选,消灭大部分谕主,也许是为了永绝后患,彻底废黜‘庇世者’和堕神台,也许是为了选一个好控制的庇世者出来,总归目的不纯。”
虞病不解:“这次谕主名录是扇主操控的?这些不是四方神台一起商量吗?”
沈砚师嘲道:“除了扇主之外,没有谁会把我、绝音人、绣鬼人这类权排在前面。东方扇主向来喜欢更具技巧性,更能体现智慧的东西,而不是纯粹的强。比如执剑人的权,虽然在第一梯队,但他肯定不会太喜欢。”
沈砚师顿了顿,看向白琅:“他会喜欢你的。”
白琅心下猛地一跳,微妙地紧张起来。
“你知不知以前扇主下台接引过神选中人,而且还是当着其他谕主的面?”沈砚师看着白琅的表情,笑道,“看来是知道了。那就不遮遮掩掩,我直说吧。扇主接引珑婴上台,应鹤真人问扇主,为何是珑婴?珑婴在诸器之中又不是最强,风央、微生随意就可以力压之。”
“扇主怎么说?”虞病问。
“他说神选这么久,你到现在都相信绝对的力可以碾压一切,那估计也没脑子见识什么叫‘绝对的智’了。”沈砚师语气沉凝,但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