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解轻裘突然问,“你每次见白琅都带着影璧吗?”
……
“衣清明说,你上次去阆风苑找白琅的时候也带着影璧。”解轻裘回忆道,“偃月真尊穿女装的样子还是你记下来的。”
夜行天轻斥:“衣清明这小子怎么把你也带歪了!”
*
天殊宫之人离去后,白琅还在太微闭关的静室里呆了一会儿。
微生涟看着她为太微整理妆容、衣冠,然后将他在座上扶好坐正,一板一眼,认认真真。
她浑身都沾着温暖的淡金色血液,等这些血冷下来的时候,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该走了。
她站起身,将天下剑塞回微生涟手里。
“走了。”她离开静室,合拢门,穿过那些藏满秘宝灵药的密室。
微生涟看见她指尖紧紧绕着紫金绳,掌中是一枚寒玉令,正是灵虚门的掌门令。
难怪虚极天尊会提“继位”这一说。
在微生涟看来,太微传位给白琅是很不可思议的。她年纪太轻,而且从未在灵虚门各个道场露过脸,就连过往的档案都被太微销毁了,完全是“横空出世”,如何能服众?
但想想这件事是太微做的,又觉得没那么奇怪。
他本来就非常人。
“你为什么还跟着。”白琅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城主府,她一回头,发现微生涟还在身后,便道,“傀儡丝拔了,太微也杀了,你要是不还煌川剑就走吧,这里没什么值得留的。”
微生涟一路上都在想事儿,不留神就跟着她到了门口。
他觉得自己对白琅的容忍是前所未有的,也许是因为折流的情绪影响,也许是在藏魂煌川剑一事上确实有愧于她。
“你还想要什么?”白琅问他。
微生涟不喜欢她这口气,低头一看她神色,发现她竟也没有指责,而是眼神悲伤又容忍看着他。
是了,他对白琅的容忍并不是因为折流,也不是因为心中有愧,只因为白琅也是这样容忍着他的。
“想要留下。”微生涟如是答道。
他取出煌川剑,交到白琅手中。
“魂在剑中,骨在我身。”他感觉到白琅握剑的手狠狠绞紧,一丝都不敢放松,“若用铸剑人的权抽魂煅骨,应该能重铸灵明。”
微生涟不愿意抽魂煅骨。
对他而言,折流是鸠占鹊巢之人,如今他夺回身体,完全不必去管折流如何。
但是事情和他想象的有一些偏差。
“他很幸运。”微生涟平静地说。
他发现折流与他并不相同——折流在这个世界上是有“牵绊”的。有一个人会为了折流存在过的痕迹而不惜一切保护这具身体,那个人坚持不懈地寻找将折流找回来的可能性,一步步将他洞察明了,对他威逼利诱。
“进来吧。”白琅打开门,转身进去。
城主府中心,夜行天搬离后,白言霜被换到了附近。
最近府上多了钟离异和东窗,钟飞虎越发处理不清人际关系,最后只得按照房客与白琅的关系亲密程度安排住处,玉成音和白言霜是离她最近的。
“飞虎,能把府上人都叫来吗?”
钟飞虎正在检修夜行天呆过的地方,以防他留下隐患,突然听见白琅这么一声,不由有些纳闷。他说:“把他们凑一起可要半天呢,更何况微生和应鹤根本不能在一个屋檐下呆着……”
正好这时候微生涟跟着进来了,钟飞虎立即息声。
“去吧,我可以稍微等一会儿,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
钟飞虎从她语气中听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他立马跑去找慕娇娥,然后两人分头将府上所有人聚齐。
都到这儿之后,大部分人都是一脸茫然的。
“有什么事情?”钟离异不安地问道,他觉得白琅神色中藏了很不好的东西。
白琅尝试了好几次,那句“我杀了太微”几乎要脱口而出,但最后她只是笑了笑:“没什么,以后我可能不在城主府住了,跟大家说声,有事就来正阳道场找我吧。”
“为、为什么?”玉成音抓着她衣角小声问。
“以后你就知道了。”白琅蹲下来,想摸摸她的头,但又莫名害怕地收回了手。她想起自己是用这双手执剑杀死太微的。
“你好好听慕姐姐的话。”白琅亲了亲她的额头,又同其他人交代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话,然后就请所有人散了。
大部分人都是满脸莫名其妙的。
“来吧,跟我说一下铸剑人的情况。”白琅朝微生涟招招手,引他入幕。
根据微生涟的说法,铸剑人大约也活跃在五千年前,与他同一时期,但是比他活得久。在他生时,铸剑人便已经在收集宝剑,铸四十九遗冢。
“他收集的‘宝剑’并不是真正的兵刃,而是剑修。”微生涟道,“他用这些剑修的身体温养剑坯,然后入炉熔铸成剑。”
这事儿是很犯剑修忌讳的,而铸剑人又不是擅长战斗的谕主,所以收集剑坯都是偷偷摸摸地在做,知道的人很少。
白琅问道:“他是怎么找到你肉身的?”
微生涟都被分了八千多块,这也能找齐,不应该是巧合。
“我觉得是有应鹤相助。”微生涟皱眉。
“你也不能什么事都往他身上猜啊。”见微生涟脸色沉下来,白琅又连忙道,“我不是为他开脱……算了,你继续。”
“应鹤散播‘得天下剑者可以得天下’一事就不怀好心,”
“行行行他不怀好心。”白琅揉着眉心说道,“那还是只有先恢复应鹤记忆,才能找到铸剑人。其实我不觉得铸剑人还活着……”
微生涟暗示道:“就算铸剑人死了,还是有人知道怎么重铸剑器的。”
“琢玉不行……”白琅觉得头更疼了,“不能让他碰你。”
微生涟不自然地侧过头去。
白琅一边思索一边说:“拾慧人真诰也死了,折流灵明未聚,沉川在台上……只能先等着,过段时间再看。”
她抱着煌川剑离去,也没有跟微生涟道别。
微生涟从背后看着她小跑离开,忽然想起受伤的鹿,又觉得她比那要强大。
白琅回了自己房间,背靠着门,抬手微压,房里所有镜面都黯淡下去,不再折射任何光彩。
她甚至不想看见自己的脸。
这张,不能再哭泣的脸。
房里帘幔都已被放下,光芒渗不进来,黑暗让她觉得安全。
“你不能哭。”她学着太微的口气,一字一句告诉自己,“从今往后都不许再哭了。”
你也不能输,不能畏惧,不能退缩。
你要代替那个人,走向无人听闻、无人知晓的新世界。
你会像他一样,熊熊燃烧,光华刺目。
“怎么了?”黑暗中冷不丁地响起一个声音。
白琅抬起头,看见白言霜站在她面前,白衣束发,有几分他成年时的影子。
“没什么。”白琅笑了笑。
白言霜微怔,伸手触到她唇边,抚平她微笑的弧度。
“怎么了?”他放轻声音,又问了一遍。
白琅握住他的手,又笑起来:“你觉得世界上是有‘善’的吗?”
白言霜微微皱眉:“到底发生了什么?”
“‘善’是什么?”白琅问他。
“惩奸除恶?”白言霜其实没有太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他还在想白琅今天到底怎么了。
“谁来判断‘奸’或‘恶’?”白琅又问。
“天道公理。”
白琅松开手,点头道:“所以在天道公理之下,可以通过惩奸除恶来成就‘善’。”
虽然刚才得出的结论就是这个,但白琅说出的话怎么想都有哪里不对。
“‘伤害’所成就的只是恶果。一棵树被蚁啃食了,剩下的是朽烂的根;一个人被伤害了,剩下的是有疤痕的心。”白琅低声道,“那么一个善良的人,可以通过伤害,来成就善良吗?”
这是与其本质相违的。
就好像一个乐手不能用自己高超的音乐技术使人不懂音乐,一个骑手不能用他的骑术使人不懂骑马。
一个善良的人不能用自己的善良成就恶果。
惩奸除恶也好,牺牲小善成就大善也好,这些在绝对的善德之下都是不存在的。
“我一直在想,‘伤害’并不是善者的力量,而是与善者相反的事物才具备的力量。既然天道公理具备这样的力量,那么它就是不善的。”
白言霜突然俯身,将她按在门上,眼神中微有阴翳。
“你知道镜主为什么会死吗?”他呼吸急促,神色非常严苛,“因为他思考了和你一样的问题。”
白琅看着他,一言不发。
“不要再想这些了。”白言霜沉声道。
白琅轻抵他的额头,笑着继续说:“是不是存在另一种‘善’的天道,在这种天道公理之下,不存在任何伤害?”
“够了!”白言霜抬高声音,白琅静下来看着他,他猛然意识到两个人离得这么近。
他松开白琅,微微直起身子:“知白守黑,如果不能坚持这个原则,那么镜主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知白守黑。
——你要知道善道的存在,但又能够固守恶道,执掌生杀。
所谓的“庇佑苍生”,镜主做不到。
一旦他理解到世界上可能存在全然的、绝对的善,他就会放弃现在的天道公理,转而追求那个不存在伤害的理想世界。他已经不能再忍受牺牲小部分,成就大局平衡的虚伪“守护”了。
因为他无法继续遵守天道定立的“知白守黑”原则,所以才会选择死亡。
“你终于说到镜主了。”白琅笑容不减,她反而逼近白言霜,在他耳边低声问,“那么,现在告诉我,即将被复活的镜主,是坚持恶道的那个,还是追求善道的那个?”
她柔软的声音沿脊椎而下,让人遍体生寒。
*
“太微座下弟子尘镜弑师篡位!”
这个消息刚传过来的时候,没几个人往心里去了。太微是什么人,怎么可能轻易被杀?而且尘镜又是谁?听也没听过。
再加上消息是魔境传来的,许多人都以为是天殊宫的阴谋。
可是不久后又有影璧流出。
那是一段很短的记录,穿深青色道袍的小姑娘将染血长剑从太微身上抽出,缓缓回过头面对所有人。她笑容平淡谦和,目光如新雪春阳,收剑归鞘的动作也是从容顺畅的。但是配合背后太微沉寂的身影,看起来让人分外心寒。
若是仅有这一段,还能说是伪造。
但是杀死太微的那柄剑,却无人可以伪造。
那正是天下剑。
“得天下剑者可以得天下”,五千年前已经沸腾过一次的修道界再度被点燃。
无数修道者往灵虚门正阳道场奔去,想要一探究竟。但是到了附近几界,他们才发现这里已经彻底变样——围绕着灵虚门正阳道场的几界已经被移走,取而代之的是被称作“无界镜世”的另一重世界。
这里的物质就像被无形的手抹过一样,在镜中倒映消融,随意重构。这里也没有水、气、固的差别,一切都像鱼一样徜徉其中。未知生物遮天蔽日,徘徊游弋,有闯入者试图避开他们,但它们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它们并不伤人,只会将闯入者吞入腹中,然后带出镜世。
修道界终于开始相信灵虚门变天了。
尘镜弑师篡位的消息真正被确定下来,是在无界镜世降临后第十日。
那一日,十绝境所有境主都收到请柬,新任掌门真人继位大典将在不久后举行。
而此刻的灵虚门,正在陆续召集各道场创立者回门派面见新掌门。
琢玉在安抚了裴素琴之后,也以最快速度回来了。他发现白琅不在文始殿坐镇,而是将议事地点换到了峰顶。
这里和正阳道场周围一样,被映镜天权覆盖,又有极强的仙道清气。平坦开阔的广场之上,紫气青烟渺渺而起,中通金阙琼玉庭,上极太丹浮黎乡,一眼就能看出是有大能以玉清真王律构建,而且昼夜不息地维持的。
看来白琅已经在门内得到了一定支持。
从紫烟之中往上,玉门金墙鳞次栉比,飞檐瑞兽罗列如星。正中大殿仿文始殿而建,但匾额上写的是“无极殿”,且有种种神霄密文、华光妙咒护持,看上去防守严密。
大约是知道太微身死、天下剑重现等消息会招人觊觎。
琢玉进来的时候四下并无人看守,白琅正在殿上同玉剑悬交谈。
“……来了就直接让他见我,然后立马回去。”白琅说道,“三千界道场不能无人坐镇,分批次面见那些在外的大能也必须尽快。在继位大典前至少要稳住最重要的那部分人。”
“可是有些人根本没理诏令。”玉剑悬正在翻看一列名单,都是那些在外传法或者飞升后出去自立道场的大能。
“这些就先不管,九阳道场都来过了吗?”
“我看看……九阳道场是最先到的,大长老已经应付过了,掌门真人还要见一次吗?”
“再见一次吧。”这时候白琅才回过头来看向门边,她笑道,“琢玉上人,你终于回来了。”
琢玉挑眉:“掌门真人。”
白琅跑到他身边,看上去非常欣喜:“等会儿我让玉仙尊把名单也给你一份,帮我见一下其他道场的飞升前辈吧。”
白琅没有向他说明任何情况,一来就理所当然地扮演了太微的角色。只不过她比太微更温和亲切,容易相处。玉剑悬那声“掌门真人”已经叫得无比熟练,言行举止也如太微在时那般得体,至少从他们两人身上,是找不到破绽的。
在这样的气氛下,琢玉也只能像玉剑悬一样假装无事发生。
“知道了。”他答道,停了一下又问,“要说些什么?”
“随意一点。”白琅从玉剑悬手里接过名单给他,“告诉他们继位大典在即,最好保持谨慎克制,免得惹出事端。”
白琅说得亲切,但是里面表达的意思却不太亲切。
她是说,琢玉不用解释任何东西,只要让各道场保持沉默,闭嘴等继位大典就行。
“辛苦了。”白琅笑着道谢。
琢玉退下,离殿后才微微蹙眉。
琢玉离开之后,白琅又找出一份名单,将它递给玉剑悬:“玉仙尊,帮把我必须要见的人都划一下,这两天安排时间全部见了。然后还有继位大典要来的人,烦请你给我整理一份大致介绍,能让我把名字跟脸对上就行。”
“知道了。”玉剑悬顿了顿又道,“琢玉这边?”
白琅无奈地笑了笑:“他也辛苦了,有这么多人要谈呢。”
听她口风如此,玉剑悬只能将这个话题按下。
太微脾气不好,但实际上比白琅更好侍奉,因为白琅不会轻易让人理解她的所思所想。
“嗯,多谢了。我先去见一下大长老。”
白琅将圣座翻转过来,座后是一面一人来高的镜子,她步入镜中,圣座又缓缓转回原来的位置。
玉剑悬将名单收入袖中。
离开大殿时,他忍不住回望了一眼。
“无极殿”几字是太微亲笔,早在他死前就已经写好。
太微闭关前,玉剑悬问他:“掌门真人何日出关?”
太微骂道:“你管那么多作甚?要是我一百天还没出来,就去找白琅,让她来叫我。”
玉剑悬隐隐感觉到有哪里不对,但是不敢擅加揣测。
月余之后,太微正式传诏他和大长老,讲明自己的身体情况。他们这才确定太微是有意传位白琅的,大长老强烈反对,不过也没什么用。这两人相持不下,最后玉剑悬只能提了个意见,将九谕阁交给白琅,看看她能做到哪个程度。
如果她顺利拿下九谕阁,那么大长老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