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晨君仔仔细细再看了她一遍:独角假面,拖曳及地的白色长衫,一头如霜胜雪的苍苍长发,抬袖掩唇的羸弱模样……
“真的是你?”警晨君迈着短腿跑到白琅跟前,扯了扯她的袖子,却不小心看见她皮肤上遍布的魔纹,“真可怜。”
警晨君软软的手覆盖在她身上,十分温暖。
“身体不舒服吗?”警晨君顺着魔纹,手伸到白琅胸口,“这里也不舒服?”
微生涟从后面把她提了起来。
“你做什么!”白琅连忙把警晨君抱走。
“这个给你吧。”警晨君从身上取出一条很长的金色细链,上面有不少星月坠饰,与二十八星宿暗合,她自己身上也有一条。
“谢谢。”白琅抱紧她。警晨君身子十分幼小,又软又糯,抱着她的时候整个人都被治愈了。
警晨君为她缠上细链。
一个中指指节是月形环,另一个中指指节是星形坠,细细的金线将无数星月网罗其中。魔纹渐渐被吸附其上,除了星月坠饰都被染黑,衬着她毫无血色的肌肤,颇具冲击力。
“姐姐,这样就不疼了。”警晨君“呼呼”地吹气,“而且和我的是一对,很好看的。”
白琅低头看见她腿上的星月链,那里也有不可告人的伤,所以才要用坠子掩饰吗?
“我们去找你哥哥吧。”白琅摸了摸警晨君的头发。
警晨君身子一颤:“真的吗?”
“嗯。”白琅将她抱起来。
警晨君咯咯地笑了。
她轻声道:“天衡,启动。”
无极殿四周响起齿轮转动的声音,巨大的承轴横亘在上方,履带牵动镜面的旋转。白琅第一次体会两种器的配合使用,更是第一次见到像“天衡”这样巨大器身。伴随四方星宿的位移,镜面与履带都随之发生改变。
很快,其中一面镜子映出了白琅寻找的画面。
镜中之地看起来与圣王塔构造类似,穹顶高得看不见顶,四面装饰金玉交织,堂皇尊贵。四面每一个角落都有一个魂池,中央更是有一个巨大如湖的血红色魂池,鬼魅邪异的气氛让人心下不安。
“警晨君……”
白琅尚未开口,警晨君便道:“明白。”
齿轮再度转动,星辰错位。以主镜面为中心分化出其他五个镜面,每一个都更细致地映出一个魂池。
第一个魂池中浮起金色气泡,谢怀崖站在池边,还有一个吊儿郎当、穿扶夜峰弟子服的青年男人站在他背后,似乎是在盯梢。
第二个魂池中浮起黑色气泡,一身华美长袍在池边虚立,不见人影,只见蛛丝。白琅知道那是蛛母。
第三个魂池中浮起蓝色气泡,有个打着伞的女人站在池边,她身子转向谢怀崖那边,看得很专注,应该是勾陈君。
第四个魂池中浮起红色气泡,一个满身是伤的黑发男子被缚在椅子上,头低垂着,毫无动静,不知是生是死。他身上也缠着与警晨君类似的星月坠饰。
“是哥哥。”警晨君哽咽道,“哥哥……”
白琅问道:“中间的魂池里是什么?”
警晨君擦了擦眼泪,镜面映出中间血红色魂池的样子。
魂池氤氲如温泉,有人影若隐若现,白琅将天权调整几次,始终看不清里面情况。
过了一会儿,有人缓步进入殿中。
那人着一袭黑红色花蝶绣纹的长袍,背后系了个很大的蝴蝶结,系带一直垂落到几米开外的地上。她未着鞋袜,赤足踩在地面上,步履不疾不徐,肩头站着一只纯白色鸟儿。鸟儿尾翎极长,落在她漆黑柔滑的长发上,犹如新雪一般曼妙。
她唇红似血,容颜甚是精致。
“栖幽,你可算是来了。”那个穿扶夜峰弟子服的青年离开魂池边,似乎有些不耐烦,“能不能让青羽换个班?”
他瞥了一眼魂池中央的模糊身影:“威压太重,我不想呆。”
栖幽抬手给肩头的鸟儿喂了一点什么,压根没有理会灭心,径直朝着中央魂池走去。
“魔尊准备得怎么样了?”她笑着问池中人。
血池中央没有应答声。
栖幽肩头的鸟儿发出一声尖利的鸣叫。
镜面上忽然红光一闪,白琅什么也没看见。重新恢复映镜之后,栖幽肩上的鸟儿已经没了头。
微生涟已经看出对方招式:“圣胎须火。”
圣胎须火是妙通五行术火行的圆满形态,白琅还差得远,夜行天似乎也做不到。
池中之人竟是洞阴极尊。
栖幽笑容微淡,鸟儿头颅的断面忽然出现细密的红线。这些红线在皮肉中交缠穿梭,眨眼又织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鸟头。白鸟低头轻啄了一下栖幽的发丝,与之前一样鲜活,不见异状。
栖幽伸手抚摸了一下鸟羽。
“魔尊这么动粗可不好。”她疼惜道,“鸟儿是用来好好怜爱的。”
“那要看是怎样的鸟儿……”
池中传出清朗和煦的声音。
伴随着哗啦啦的水声,池中人身影渐渐清晰。
那是个身着蓝衫的青年道人,白琅忍不住将他与衣清明、夜行天比较。他身材挺拔,额上有琼华形状的血色玉饰,与衣清明所佩的一模一样。他十指修长干净,不像天殊宫其他魔君一样佩戴錾花指套,反倒戴了个很不起眼的蛛形尾戒。他的外表年龄很难分辨,面孔秀丽,含威不露,笑容温和,眼神清澈,几乎拥有任何一个年龄与性别该有的特征。
白琅很难将目光从他眼睛里移开。
他视线低垂,略见悲悯,眸光浅亮,尽是风华。
似仙又非仙,似魔又胜魔。
“像这样缝缝补补,拼拼凑凑的……鸟儿。”他走到栖幽身侧,抬起手,“我不太喜欢。”
栖幽谦恭微笑。
洞阴极尊放下了手,那只鸟儿还灵活地转着眼,梳理着羽毛。
“罢了。”他拢手入袖,鬓发微微垂过眼角,看起来温柔至极,“开始吧。”
话音甫落,五座魂池都亮了起来。
“魂池在抽取他们的力量。”微生涟皱眉道。
“哥哥!”警晨君担忧地攥紧了手。
司夜君是所有人中看起来状况最差的,他昏迷不醒,浑身是伤,魂池一开始抽取力量,他几乎没有抵抗之力。
不仅是他,其他几个人看起来也不太好。
唯有中央血池的洞阴极尊,他游刃有余,甚至有空同栖幽说话。
他问道:“你与琢玉怎么吵架了?有他在的话,不是更稳妥些吗?”
“那家伙……”栖幽抬袖遮住嘴唇,“私心太重。”
洞阴极尊失笑:“这话由你说就有点不合适了。”
灭心在旁边“噗嗤”笑了,笑完被栖幽轻飘飘地看了一眼。
他立即息声。
整个大殿内能与栖幽大声说话还嘲讽她的,应该也只有洞阴极尊了。
栖幽辩解道:“我即便有私心,也是向着镜主的私心。”
洞阴极尊摇头:“骗子呀,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魔尊谬赞了。”
灭心觉得自己还不如去谢怀崖旁边站着,现在表情管理真是辛苦死了。
“不过……”洞阴极尊微顿,他抬手摸了摸下巴,“琢玉偏心的那位真与镜主这么像吗?”
“一点也不像。”栖幽瞬间回答道。
洞阴极尊笑容微妙:“这么了解吗?”
栖幽又笑了:“魔尊以前可不会管这些闲事。”
“不能算闲事。”洞阴极尊想了想,“好歹是我家小辈呢。”
白琅觉得背后一凉。
洞阴极尊居然已经知道她了……而且还管她叫什么……啊?说不出口。
“我家小辈?”微生涟很不知趣地重复了一遍,“还真有脸把所有修妙通五行术的都当他门人。”
“你什么时候这么多话了?”白琅怒斥他。
“……”
镜中画面忽然一闪,白琅什么都看不见了,镜子那头似乎发生了极大的动荡。
“栖幽,准备好了。”灭心道,“快别闲扯了。”
幸好声音还听得见。
白琅扭头对微生涟道:“我走了,你一起去吗?”
“什么?”微生涟怔了怔。
白琅抱紧警晨君,直接投身镜中。
微生涟随她投身入镜。
他入镜时没太多想,当他恢复思考的时候,已经出现在了五方魂池正上空。下方浓烈的血气冲上云霄,剑意如入泥沼,寸步难行。
“天下剑给我!”白琅的声音一响起,周围浓雾尽皆散去。
微生涟迅速闪身到她身后,白琅回身拔剑,怒道:“你怎么还躲在我身后?”
“太危险了。”微生涟坦然道。
“那你跟进来作甚!”
下方几道闪光投射过来,白琅立镜闪躲,一把将警晨君塞到微生涟手里,然后另一只手拔出了煌川剑。天下、煌川双剑并持,再薄弱的剑意此刻也如万丈洪流,倾覆九天。
警晨君目光望向司夜君,大声道:“天衡,启动。”
与此同时,白琅八镜成阵,接上天衡中轴,整个大殿的迷雾都彻底散尽,五个魂池一览无余。
洞阴极尊拢手入袖,侧头笑看栖幽:“怎么办?”
殿中只有栖幽、灭心能够自由行动,其他人都已经受魂池所限,不能随意动弹。而灭心又必须盯着那几个不太稳定的力量供给者,所以实际上能够与白琅交手的只有栖幽。
为了安全起见,这里极为保密,临时调动罪器也来不及了。
“魔尊这么喜欢看热闹么?”栖幽笑道。
两人都不见紧张慌乱。
栖幽肩头白鸟飞走,绕大殿一圈。白琅镜中可以看见它的本来模样,那是一只木鸟,浑身裹着红线,飞行之时将红线带到大殿四周。很快,“天衡”的转轴就被红线缠缚,强行转动可能会毁坏器身。
“哥哥!哥哥!”警晨君凄厉地哭喊着,天衡被勒出一道道伤痕,她腿上的星月坠饰也渗出血。
“嘘。”白琅在她唇上一点,“不要怕。”
她站在魂池最上空,就像太微站在四相八荒镜面前一样。
“会没事的。”她安抚道。
警晨君眨眼,下一刻就见流光成川,白琅在光芒中往下坠落,沉入魂池。
魂池中没有池水,有的只是像水一般流淌游荡的魂灵。彻骨森寒浸透她的身体,魔纹浮出,为她驱散危险,却带来更大的痛苦。那些被栖幽几人辛苦收集起来的强大魂灵如同恶鬼般扑向她,以她坠落之处为漩涡口,形成了庞大到无法形容的饕餮恶相。
警晨君伸手呼喊道:“姐、姐姐!”
白琅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池面。
微生涟随手把警晨君放到一面镜子前,纵身跃下高空,却被红线阻拦。
“这就不好办了吧。”洞阴极尊回过头,半跪在池边,伸手碰了碰血红色“池水”。
栖幽微微皱眉,敛裙也要入水。
“等等,你做什么?”洞阴极尊诧异。
“把她捞出来。”栖幽道。
灭心忍不住说:“这又不是做菜,下错料还能捞起来的。”
栖幽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灭心有点冒冷汗。栖幽平时鲜少有表情,这次看来是真的生气了。也不知道她是气白琅搅浑了复活仪式,还是气白琅跃入魂池送死。毕竟从各方各面来说,栖幽对白琅的喜欢都不下于她对白嬛峰主的喜欢。
“你去解决微生涟。”栖幽语气毫无起伏。
她不管不顾地步入魂池,连洞阴极尊也没能把她拦下。
洞阴极尊皱眉道:“她何时这么不顾大局了?”
“大局?栖幽和琢玉眼里何时有过大局?栖幽做事一向凭自己喜好,之前与琢玉翻脸也是因为……”灭心颔首指了指魂池,“因为那个罪孽深重的女人。”
洞阴极尊托着下巴:“那就麻烦了,要不然我把仪式停了吧。”
“栖幽会生气的……”灭心还是觉得跟洞阴极尊说话还轻松些,“天知道这几个魂池她准备了几千年。”
“也就几千年的事儿。”
“可复活仪式已经到最后一步了,若是现在停下,岂不是前功尽弃?何况西王金母还虎视眈眈,届时若她先复活镜主,恐怕此局已定,再难翻盘。”
围绕镜主的博弈已经持续了几千年,西王金母后来居上,各种谋划布局都不逊于栖幽。这次更是差点混入牢狱,将四相八荒镜夺走。若没有太微横插一手,现在四相八荒镜连同镜座镜袱,应该都已经在西王金母手里了。
“女人真可怕呀……”洞阴极尊又拿手在魂池中搅动了一下,看起来百无聊赖。
灭心非常有同感地点点头:“是啊,女人真可怕。”
“栖幽不是让你去解决微生吗?你怎么还不动?”
“……”光记着闲聊了。
灭心纵身而上,刀光与剑影交错,又是一场苦战。
魂池极深,一坠不知几千米。
从古至今,各式各样的魂灵埋藏其中。天下剑剑光开路,白琅一路急坠无阻。她闭目,感知到整个魂池的运作——它将那些驳杂的魂灵提纯,剔除原本的情感缘法,只留下纯粹的力量。然后将这股力量凝聚起来,形成一个模模糊糊的整体。
用来凝聚整体形态的是镜主的残魂。
太微那日毁去四相八荒镜,却没有感觉到残魂逸散,应该是栖幽提前将它转移了。
至于为什么要转移,又得说回西王金母。
当初西王金母假装被擒,潜入东方神台盗走半面圣镜。这次又故技重施,与伊川婉一战落败,潜入茧宫准备夺走完整的四相八荒镜。
栖幽应该是想到这点,所以提前转移了镜主残魂,再用四相八荒镜诱西王金母动手,看看能不能直接抄她底牌。但是她和西王金母都没想到中间会冒出个太微。太微直接把四相八荒镜毁了,复活仪式中最重要的仪器不复存在。
这样一来,她们任何一方想要再复活镜主都难度倍增。
栖幽有几千年积淀,更有被她复活出来的强者们相助,可以借魂池重铸镜主神魂。
西王金母则选择另辟蹊径,攫夺天下灵脉。那回在雾海云河遇上朝稚,应该就是在帮西王金母做这件事的,否则白言霜不会指示她出手相助。
镜主残魂上一定还有什么问题,不然同样要复活他的两拨人不会相互之间争成这样。
白琅睁开眼睛,转身回望,栖幽竟然跟了下来。
她的天权在池底延展,红线向四面八方散去。池中皆是魂灵,施展天权压力极大,白琅没料到栖幽竟能如此行险。
继续下潜,不远处亮起了光芒。
一个空置的青铜镜座上漂浮着白色光点,当白琅接近它时,才发现不止有白色光点,还有黑色结块。它们犹如整体,难舍难离,五个魂池正疯狂抽取洞阴极尊等人的力量,并将魂灵转化成它的一部分。
“住手!”
一道红线拦在白琅面前。
天下剑剑芒无法突破,白琅转而拔出煌川,但是红线柔而克刚,始终无法斩断。
白琅越不过去,只得回身招架。
“铮——”
剑与绣线交接竟然发出刺耳的金属铮鸣。
周围魂灵和镜主残魂带来的压力越来越大,白琅与栖幽的力量都被削弱不少,但是栖幽对此处更加熟悉。她很快到了白琅面前,虽被白琅用剑指着,却也不显恼怒。
“把手给我,我带你离开此处。”她柔声道。
白琅笑着摇头。
栖幽到她跟前,似乎想伸手拉她,指尖却只碰到冷冰冰的镜面。
红线交织,镜面破碎,白琅已经站到了镜座之上,那些白色光点与黑色结块漂浮在她身边。
栖幽远远见她举起手中的煌川剑刺入镜座,这才理解到她并不是想终止仪式。
“偷天换日……”栖幽转身便走。
几息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