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言霜淡然回答:“伊川为镜主效力,是顺应镜主的意思找到我的。此后她代镜主授法于我,与我半师半友,却以同僚相称。后来她前往台上,通过散布下界的无数信物与我联系。”
白琅听出来一点细节,西王金母这边的镜主残魂,多半是有意识的。栖幽那边的镜主残魂已经不能称之为“魂”了,只是一个重聚神魂的核心。而西王金母这边的镜主似乎还有谋划能力,可以对他们下达指示。
当然,这是两千年前,现在还有没有意识就不清楚了。白琅觉得现在应该是没有的,否则西王金母这侧的所有人不会只听她指示,应该开口闭口都是镜主才对。
再往里深究,可以推测镜主的意识是在几千年间逐渐消失的。因为西王金母与镜主也是两个时代的人,她追随镜主之前,镜主就已经死了,只能凭一丝残魂指引。而到了白言霜这个阶段,连“指引”都做不到了,只能由西王金母代劳。
“我知道你修剑道,那镜主所授的又是什么?”
白言霜道:“《元镜经》。经文都在书信里,现在要么是在夜行天手中,要么是在沉忧这儿。”
白琅皱眉:“夜行天没拿你遗物。”
白言霜眼神微微垂下,应了一声,不再多言。
不知为何,气氛有些沉寂。
“那我先走了……”
白琅起身离开,白言霜也没有留她。第二天他去找秦缓歌,想问问她来这里到底是何意,但是并未见到人影。
问了慕娇娥,她说白琅大清早找到秦缓歌,两人谈过之后,秦缓歌就离开了。
“我听到了一点。”慕娇娥压低声音,“掌门真人说,缓歌仙子的意思她都知道了,还是先忙龙脉要紧,若有什么急事,她会主动联系。”
白言霜犹豫很久,最后还是去了趟白琅书房。
她刚收到天殊宫回信,此时正神色沉凝地站在桌前。桌上摆满各境地图,上面做了密密麻麻的标注。天殊宫送来的典籍资料一直堆到墙角,连床头都放满了玉简竹简,一眼看去有些乱。
见他进来,白琅有些不好意思,她拉下帘子,将里间挡住。
“太乱了,对不起……这边处理事情不太方便,我等会儿就回正阳道场。”
没等他作答,白琅又朝他伸出手:“你把不老药给我吧。”
白言霜怔了怔。
白琅道:“给我吧,我知道你还没用。”
他从怀中取出那颗核桃似的不老药,白琅将它收起来装在檀木匣子里。
“我来保管吧。”她温和地笑道,“等以后……你觉得自己不需要七情六欲的时候,再来找我拿。”
白言霜的目光紧盯着檀木匣子,隐隐有些忧虑。他后悔了,如果早早把它服下,现在就不会如此窘迫。
他感觉白琅的目光轻柔地掠过了他的眉眼。
“如果是我身边的人有危险,我会很担心。但是如果是我自己……”白琅顿了顿,“我不怕,而且你也不会。”
“从始至终,确实防你甚多,但也止于立场不同……至于品格……”
“天付之以神,地付之以形,剑心通明,上圣所贵。你对我而言……初识如此,一直以来也从未变过。”
白言霜想说点什么,但是张口无声。
这时候桌上镜面一亮,被白琅按下,她叹道:“我去无极殿处理些事情,等忙完这阵就陪你回扶夜峰探望吧,你最近也辛苦了。”
她入镜消失,那一大摞地图也不见了。
回无极殿,她将镜子立在圣座前,镜中虚极天尊面露不满。
“你刚才在做什么,半天都不应?”
“私事。”白琅走到圣座上,将一枚枚地形图玉简整理好,“圣尊,你之前的方案我看过了,就按那个来吧……伪柱的位置可以再调整一下。”
虚极天尊微微颔首,示意她详讲。
“目前十绝境有两个蓄养谕主的地方,一个在化骨狱,背后有栖幽控制;另一个在荆谷,我与谷主虞病是旧识。伪柱是集擎天心经而建,所以最好能靠近这两个资源密集之处。一方建在万缘司,一方建在化骨狱,你看如何?”
虚极天尊当然知道要建在万缘司和化骨狱。但是万缘司由灵虚门控制,而化骨狱又与天殊宫交恶,相对来说天殊宫处理难度会更高,所以他不能这么提。
白琅擅察颜色,见他不言,立即改口道:“当然,圣尊若有顾虑,我可以先去一趟荆谷。能不动兵戈就尽量不动,若是需要动武,则由灵虚门拿下化骨狱,天殊宫解决荆谷,这样如何?”
本来是“一难一易”,因顾及天殊宫想法又改成“两难”。
虚极天尊沉思了一会儿,道:“无妨,化骨狱这边我们能处理。”
白琅起身道:“多谢圣尊体谅,我现在就去荆谷。”
她让引篁将改好的计划书和地形图都送过去,然后就离开了正阳道场。虚极天尊总觉得,她在天殊宫历任盟友中算不得最顶尖的,但行动力确实无可挑剔。
白琅这次去荆谷带了微生涟和琢玉,微生涟用来威慑,而琢玉……
“她是想顺路把我送回万缘司吧。”琢玉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跟微生涟说,白琅尽量装作没听见。
琢玉笑了笑,不以为意道:“谷主是少年英豪,荆谷能在纷争之中夺得一席之地,他功不可没。虽说你与他关系好,但此行……”
“我知道的。”白琅也不抱乐观态度。
此行极有可能会在荆谷动武。
琢玉看了一眼微生涟,心里猜到白琅是有杀人流血的准备。
及至荆谷,周围星幕遮蔽,不见天日,似乎早已经做好警戒工作。荆谷谕主中也有能人,能够查知十绝境变化,他们应该也知道天柱倾坍的事情了。
白琅入谷之后,立即有谕主迎上来。
“尘镜上人,谷主有请。”
白琅跟上引路人,悄然传声琢玉:“我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们知道你要来。”琢玉淡然道,“有人抢先了吧。”
第190章
190、纵横之术
那名谕主将白琅一行人带入玄青色帐中。
帐中不仅有虞病,还有栖幽。她依然美得动人心魄; 黑发雪肤; 红唇鲜衣; 只是表情稍嫌冷淡,目光也空漠无痕。有时候白琅觉得; 绣鬼人甚至比她那些栩栩如生的傀儡更像人偶。
“白琅……”栖幽抚了抚膝上白鸟的羽翼,朝白琅笑道;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她对白琅身后另外两人完全视而不见。
白琅已经猜到是她捷足先登。
“多谢关心。”白琅叹道。
虞病咳嗽一声; 道:“上人为何而来,我们已经清楚了。恕我直言; 荆谷乃是为天下谕主所建; 蓄养人牲也是迫不得已。毕竟这么多谕主都受权鸩威胁; 我们需要提炼大量权玉,保证谕主安全。灵虚门与天殊宫所图之事,已经威胁到荆谷立谷之根基,恕难从命。”
“谷主这么说,未免太过短视。”
虽然知道虞病、栖幽可能已经达成协议; 但白琅还是要努力游说一下。
她继续道:“你可以用人牲保荆谷一时平安,却不能在天幕倾塌后独善其身。大舟将覆,只补荆谷一处缺漏,最终还是会与世同倾。”
虞病默然。
栖幽笑道:“天柱之缺,非人牲所能补。灵虚门与天殊宫建伪柱可缓一时之急; 但最终还是要有庇世者重临。拆荆谷这块船板; 去补一个早晚会破的洞; 是为不智;在荆谷谕主与受胁众生之间,舍一取一,是为不仁;你与虞谷主私交甚笃,明知其难却上门相迫,是为不义。如此不智不仁不义之举,必招天下共诛之,望尘镜上人三思而后行。”
白琅想了想,觉得不管扶夜峰和荆谷付出了什么代价,能请到栖幽坐镇都太值了。
“天柱之缺,非人牲所能补,所以就要坐以待毙?”琢玉抬扇掩唇,目光柔和,“先要缓一时之急,才能等到庇世者重临。取人牲又非断命脉,之前规则变更,已大大减缓权鸩爆发,以此补彼,何来不智?荆谷谕主亦属天下众生,亦受天幕威胁,何谓舍一取一,又何来不仁?虞谷主受人所惑,不辨是非,不知轻重,掌门真人苦心相劝,是为大义。天幕将倾,独担重任,上人大德,天下必敬之从之王之,莫之以御。”
满室俱寂,栖幽再答,但是被虞病止住。
他道:“再说无益,荆谷已经做出决定,还请上人回去吧。”
白琅只得起身离开,临行前,虞病忽然传声道:“多谢。”
白琅回头看他。
“之前你与公子下的那局棋。”虞病远远看着她,肃然之色纹丝未动,“多谢。”
白琅点点头,被几名谕主恭送出谷。
几人径直前往万缘司。
路上,白琅对琢玉感慨:“你和栖幽……谈判都好厉害啊。”
“我学的是纵横术。”琢玉侧目看她,“镜主所授。”
好像追随镜主的人多少被他教过点东西,不是指功法绝学,而是别的技艺。白言霜学的《元镜经》,据说是用来提升心境的,琢玉学的是纵横术,专注于谋划游说。
“栖幽呢?她擅长什么?”白琅问。
“她和西王金母一样,什么都擅长。炼药、御人、修心、王道、霸途、纵横、卜易、琴棋书画……除了不能像镜主那样强大到庇世佑人,其他都很全面。”
白琅有点想知道她们俩谁更厉害。
“相对而言,西王金母要强一些吧。”琢玉总能猜到她心中所想,“毕竟栖幽精神不大正常。”
“这可不好说啊……西王金母的祚器都在栖幽手下侍奉,怎么想都是她比较劣势吧?”
琢玉轻笑:“那反过来一想,栖幽积淀颇深,有诸多先贤相助,还得伊川婉归顺,而西王金母却经年不倒,不恰恰证明其强势吗?”
所以这家伙从栖幽这边跳槽,只是觉得西王金母占优吧……?
※
到万缘司,白琅召见裴素琴。
这是白琅离开万缘司后第一次单独与她相见——上次见面是在正阳道场,与其他几个境主一起,彼此交流不多。
她感慨物是人非的时候,裴素琴则悄然观察着她。
裴素琴发现白琅真纯湛然的目光一丝不变,只是用面具掩下了年轻的容颜,用那身考究肃穆的金袍敛藏年龄的稚嫩。
她抬眼看了看壁上的西王金母像,也是这样年轻柔和的面孔,硬生生被金帘遮挡,长袍冠带都沉重难负,气质肃穆严正,让人望而生畏。
“……举兵荆谷一事,希望能以万缘司为主导。”白琅的声音微抬,“人牲拿不到的话,灵虚门就要大举狩猎谕主了,届时我恐难分神顾及这边,希望司命多与琢玉上人商量。”
裴素琴走了会儿神,白琅已经飞快地把计划说完了。
“是。”她应道,有些心不在焉。
白琅知道她没听仔细,便道:“等下会把计划书整理给你。”
裴素琴又应了一声,过了会儿感觉白琅没说话,也没离开。
她忙道:“抱歉,掌门真人……”
“不必道歉。”白琅安抚道,“裴前辈,没关系的。琢玉会在这边,正阳道场也永远站在你身后。”
“对不起,我只是……”裴素琴怔然道,“觉得不太真实。”
好像没有一丝预兆,她忽然就要担任主帅,举兵进攻荆谷了。她本以为自己会像言言一样,一直在万缘司中当灵虚门的花架子。可现在形势突变,万缘司瞬间就成了风云汇集之地,她必须站到台上,做出实绩。
“这么多年,灵虚门第一次对外动武。虽说是打着万缘司的旗号……但是……”白琅顿了顿,道,“这样吧,裴前辈,初战我会亲自坐镇的。”
裴素琴猛然抬头,见白琅目光坚定,不由心下震动。
前任掌门太微主张“不争”,传法天下,威压十境。而白琅一上位就重启刑罚,大举兴兵,联合魔境天殊宫侵吞中立境,几乎将五千年来的所有传统都推翻了。
“白琅……”裴素琴拉着她的手,一时无话。
“是尘镜。”白琅覆住她的手,低声道,“是掌门真人。”
是蒙尘之镜,也是这一代的灵虚门主。
※
白琅走后,栖幽一直有些郁郁不乐。
虞病以为是自己之前拦她,没让她跟琢玉撕个你死我活,她不高兴了。
“栖幽姑娘,我也是不想你麻烦。”虞病解释道,“总归我不会同意灵虚门往荆谷插手的,你不必跟言琢玉争这些没用的。”
栖幽微微抬眼:“不是在烦这个。”
“那是什么?”
“嫉妒。”
栖幽面上表情全无,她轻弄鸟喙,给白鸟喂了粒血红色丹药。
她蹙眉道:“白琅为什么要为太微做到那一步?”
虞病默然无言。他看得出白琅是不主战也不擅战的,但太微已逝,她必须承担其责,为灵虚门和当今天下揭开新的帷幕。
他道:“报君相知,为君蒙尘,如此而已。”
“我……可能……确实有点问题吧。”栖幽垂下眼眸,“不然为何会如此嫉妒……嫉妒被他们所爱的十境八荒、天下苍生……”
她说“他们”,是指白琅和镜主吧。
虞病在她面前坐下,郑重道:“我也很嫉妒栖幽姑娘。”
栖幽微怔,抬眼看他。
“所有人机关算尽的时候,您还有余力去爱,去感情用事,去一意孤行。”虞病笑起来,“我觉得栖幽姑娘非常了不起。”
栖幽没有答话,直接敛裙离开了玄青帐。
外面等候的白沉忧走进来,看见虞病一脸茫然。
白沉忧问道:“你跟尘镜上人聊得怎么样?”
虞病答道:“感觉她很累。”
“我是说你们聊得怎么样……”
“啊?噢……还行吧。她离开时没说话,估计是准备让万缘司动手拿下荆谷。”虞病脸上浮出忧色,“唉……我心里还是过意不去的。”
当初白琅教他,在各方势力之间不要做抉择,直接跳出局外,做一手眼位,诱一线生机,如此才能保荆谷长久。但现在以栖幽为眼位,却反让白琅受累,他心里真的有些过意不去。
白沉忧没有答话,只道:“她携天下剑而来,定是准备亲征。此战无论如何都不能避免,请谷主早做准备。”
“明白。”虞病正色道,“天殊宫那边有消息吗?”
白沉忧点头:“已经由解轻裘率军出征化骨狱,那边有圣王谢怀崖、百鬼珠母等人,暂时问题不大。”
虞病松了口气:“所以栖幽会在这边呆着?”
白沉忧摇头:“她还有别的事情。西王金母这几日动作频繁,可能是天相将至了……栖幽要回镜主埋骨之地看看,所以近日不问三千界之事。只要撑过这段时间就好了,届时……说不定将有庇世者重归。”
第191章
191、真神相助
万缘司。
裴素琴指派断缘司弟子; 为明日进攻荆谷做准备。
而白琅彻夜未眠,一直在想办法处理荆谷的星幕。像星幕、天衡、无界镜世这样的超大型装置; 一般是半固定的; 可以单独取用,但更多时候是被放置在一个地方; 因为调用起来耗权太大了。
星幕由金氏姐妹共同构建; 可以将所有进入其中的谕主记录在案; 还能像无界镜世一样自由地接引或者驱逐谕主,属于非常强大的天权。白琅没有测试过其攻击性,但想来应该不会太低。至于如何破解; 那就得从金氏姐妹金人怜、金人怡下手。
白琅对这两人不了解; 只知是帮助虞病建谷的同伴。
“明日出战,你不休息吗?”微生涟问她。
“还有点事; 你站得烦了就去歇着吧,我一个人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