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不寐连珠炮似的喷道:“你怎么管那么宽!我都说是我偷的了还不够吗?你要我怎么样,还回去给人赔礼道歉?”
白琅看了他一会儿,没有生气。
她说:“信的主人衣着讲究,行事傲慢莽撞。你看那人不顺眼,故意想要作弄,又觉得这种人丢个金银法宝,多半不会在意,于是就挑了这封信。它看起来珍贵而重要,被破坏了又不能复原,对方丢了信一定很慌,你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可是后来你发现对方来头太大,根本惹不起,所以不敢在落城多留,只好搭上我们的顺风车离开万缘司。”
任不寐的嘴越长越大,听到最后合都合不拢了。
白琅轻敲桌子:“说吧,信主人是谁?我们把它还回去。”
任不寐咽了咽口水,害怕得像只掉进米缸里出不来的耗子:“是一个叫步留影的女祭司,这封信是月圣派她寄给某个重要人物的。”
“……”白琅叹了口气,“把信给我,我想想怎么才能让你四肢完整地活下来。”
任不寐打了个哆嗦,哭喊道:“我再也不敢了!”
白琅回自己房里,看着碎信,感觉任不寐还真给她出了个大难题。但往好的方面想想,这封信是月圣寄出去的,说不定她可以借这个机会接近月圣。
她从储物袋里取了一小面镜子,照见桌上的碎信。
镜中似有烟雾飘过,转眼又映出它没被撕碎时的样子。白琅心念一动,想要恢复信里内容,于是镜子画面又一变,消散的隽秀字迹重新汇聚,变作一行短书。
——“适逢月色如旧,不知缓歌仙子可否赏光一聚?”
白琅将镜子扣下,再抬起来时,它里面映出的画面又重新变回了桌上的碎信。
任不寐这是把人家约会的信给截了吧?
“缓歌仙子……”
白琅看着这个称呼思考了很久,某些点连成线,静水深流的一切几乎就要浮出水面。
可这时候船忽然一晃。
她撑着桌角站起来,跑到外面一看,发现那艘大黑船居然又来了。
钟离异早她一步到甲板,正在不耐烦地活动手脚:“怎么还没玩没了了!”
那头索道上,一个身着亮蓝短衫,眉眼带几分英气的女人走下来。她肌肤呈麦色,长相不如一般女修精致,却自有一番粗糙野性的美感。
钟离异气愤道:“告诉你,我打起女人来是很不讲道理的,你最好……”
白琅突然喊了一句:“尹时清?”
钟离异微讶:“你们认识?”
尹时清见了她,心下一紧,问道:“你换了器?”
“没有换,之前你见过的那位在开船。”
“那这位是?”尹时清颇为忌惮地盯着钟离异。
钟离异脸色变得快,眨眼就换了副笑容:“都认识就进来坐吧,叫我钟离便好。”
到船舱,折流见了尹时清也有点惊讶。能在这么远的两境中遇到,可以说是非常有缘。
白琅把尹时清的事情跟钟离异解释了一遍,然后尹时清又重新自我介绍。
“我本是连环水坞的十七当家,失去擎天心经之后,又回来干起了老本行。”尹时清面对两个剑修还有点惧怕,只好坐到白琅身边,跟她说,“这些日子里我顺着线索一路追查下去,终于知道了当初袭击我的是谁。谕主锁影人,名叫步留影,天权能桎梏住一切有影之物。器叫岳欣,修丹道,其他就不清楚了。”
步留影这个名字,白琅刚刚才在任不寐口中听过。
“这两人是月圣座下祭司吧?”她问。
尹时清心下震惊,也弄不清白琅是熟知月圣,还是天权察知能力极强。
她心里越发忌惮,语气敬重地答道:“对,这两人当日与我只是狭路相逢。不过我一直弄不明白,我去万缘司是为采货,他们这两个祭司去万缘司又是为了什么?”
白琅也觉得奇怪,祭司们通常都只拱卫月圣周围,鲜少前往其他境。
莫非月圣大费周章真的只为捎一封信?
讲了一会儿,尹时清又谨慎地说:“当初还未细问,不知阁下是……”
钟离异冷笑着打断她:“尊上能听你闲言碎语半天,已是念及旧情,你莫非还想套她身份?”
尹时清尴尬地摇头。
钟离异斜睨了她一眼,指着门说:“没事了就下船吧,我们这儿也不管饭。”
“若有锁影人的消息,还请联系我。”白琅到门口送别,低声说,“我近日都在浮月孤乡,你沿雾海云河来找就行。”
尹时清不知道白琅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但她还是应道:“连环水坞遍及整条河道,你只管吩咐一声,苍蝇都跑不走的。”
跟尹时清谈过之后,白琅感觉线索愈发明显了。
她抓住灵感,连忙跑回自己房间,铺纸研磨,像抄棋谱一样画好格子。
折流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她在咬笔头,神色介于凝重和兴奋之间。
很奇怪,白琅明明是被迫走上神选之路的,真正做起来却比谁都积极。
“我想跟你谈谈钟离异的事情。”
折流在她面前坐下,发现她的纸上画了三横三竖,不知道是不是在跟自己玩井字棋。
白琅松开笔:“你们为什么都要到我这儿轮流说彼此坏话?”
“你曾弑主,为灵虚门内乱祸首;风央五千年前设局让自己苟延残喘至今,所谋定是五千年未竟之业;钟离异从来不主动提绣姬,接不上天遁宗师姐师妹的话,看见掌门真人死了一点动容也没有,不是为了西王金母而来,就是为了潜入镇罪司而去。”
“还漏了什么吗?”
白琅吹了吹纸,点墨未干,蹭在她手指上,丝丝缕缕连成污迹。
折流沉默,不是因为习惯,而是因为无言以对。
他一生中遇上的人,若是聪明到白琅这个地步,大多是死得早的。都说慧极必伤,其实聪明人死得早也好——他们活着太痛苦了。小至周围人一个接一个的谎言,大至历史时代的覆辙重蹈,他们全部都看得清。
对于他们来说,世上没什么新鲜事,无法就是人害人,人杀人,人吃人。
白琅手撑在桌子上,探身到他面前,认真地说:“上人,我是信任你的,你也信任一下我好不好?”
折流微微一怔。
他们之间的间隙看起来是因为白琅不信任他,实际上却恰恰相反。是因为他不够信任白琅,时刻准备着开始下一局棋,所以才会有所保留。
折流也终于知道,为什么白琅被迫参加神选都依然如此积极。她性情如此,再差的局也认真对待,有头有尾,有始有终。
反观他自己,甚至不如白琅想得开。
“好。”
他听见自己低声应和,然后抬起头看白琅。她微微侧着头,发丝从低垂的眼角掠过,又变回了那副介于凝重和兴奋之间的神色。
“好。”白琅也只回他一个字。
她将手中宏图一展,挥袖点墨,三横三竖。
“如今浮月孤乡之势,明有三线,暗伏三线。”
“我为第一条明线,为月圣而去,想验证执剑人身份。步留影为第二条明线,她受月圣之命送信,如今完成任务,即将归还浮月孤乡。言琢玉为第三条明线,他讲法的路线与我寻找风花雪月的路线一致,考虑到你与他的关系,我觉得这不是巧合。”
“司命朝稚是第一条暗线,伏于我身后。他的目的完全是执剑人吗?我觉得不是。如果他只想找执剑人,可以从我这里夺。权。”
“受月圣之邀的缓歌仙子是第二条暗线。她藏身万缘司,在灯下最黑处,甚至连司命都不一定知道这个人的存在。”
“钟离异是第三条暗线。假如绣姬委派给他的事情与西王金母有关,那他随我来浮月孤乡做什么?事出必有因,他很关键。”
折流听得入神。
错综复杂的局势就这样被白琅条理清晰地剖成部件,就像看一尾活鱼被剖得只剩骨架,细腻的肉整齐摆放切片,有种莫名的愉快感。
“三明三暗,一共六条线索,其实全部都有一个交点。”
折流不由问道:“什么交点?”
白琅回头,落墨中央,挑眉浅笑。
窗外茫茫雾霭不见光,室内点青灯一盏,照见半壁江山。
“月圣飞升四方台。”
第48章 人头花树
商谈过局势之后,折流跟白琅明显默契不少。
白琅指路往南, 折流就不会往北。白琅晕船想吐, 折流就知道要下锚休息。同理, 每次折流目光凝重, 欲言又止,白琅就知道该让钟离异去找其他船问路了。
问到第二十次的时候,钟离异终于崩溃了。
“你去跟上人说一下, 我来开,他歇着。”
白琅犹豫道:“这样会不会打击他的自尊心?”
钟离异一想, 觉得有道理, 像折流这种不爱说话的人内心戏都比较多。
“也对, 你不让他开,他说不定觉得你比较信任我,然后特别不平衡,特别想不开, 到时候趁你不注意就偷偷来捅我一剑。”
白琅无奈地看着钟离异,总觉得他内心戏也挺多的。
“将就几天吧, 等到宿月界附近……“白琅本来想安慰钟离异, 但话说到这儿她自己都觉得委屈,“哎,到宿月界附近, 雾海云河开始分岔,还是你来开吧。”
他们这边在纠结谁掌舵,连环水坞的人简直要疯了。
书七自打知道有个谕主带罪器经过雾海云河, 就开始默默关注起他们这条别具特色的大黄鸭船。结果一细看才发现,对方哪里是单纯路过的,分明是进三步退两步,来回徘徊,游走不前。
他到了尹时清船上,一脸不确定地问:“他们这是做什么打算?”
尹时清想起白琅之前说过的话:“他们会在雾海云河逗留一段时间。”
“这是不是暗示我们去进贡啊?”
尹时清恍然大悟:“是这样吗?”
于是白琅这条船时不时就被一条黑色索道钩住,索道上滑下来一堆海鲜灵贝和金银法器。每次白琅想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大黑船都跟害羞了似的一溜烟跑掉。
继续往前,雾海云河里的船越来越少了,经常等半天都没一个能问路的。
白琅和钟离异相互推脱半天,最后由钟离异开口跟折流说:“上人,马上要进宿月界,我来掌舵吧。”
折流反应很平淡:“哦,那你小心别迷路啊。”
钟离异气得脸都青了。
进入宿月界之前,他们还要找个老练的摆渡人引路。
因为雾海云河地形特殊,不光会在水和云雾之间变化,还无法使用罗盘。宿月界的雾海云河更是守卫月圣的天堑,它九曲十八弯,迷雾重重,危险万分。据说深处栖息着不少远古巨兽,迷航的船全进了它们肚子里。
白琅找折流商量摆渡人的事情,却发现他和几个小孩子一起在甲板上。
这几天大黑船送来的海鲜都被做成了菜,楚扶南和任不寐吃得狼吞虎咽。玉成音在旁边看着,偶尔闻闻气味。白琅有点内疚,玉成音餐风饮露不要紧,楚扶南和任不寐没学过辟谷,跟着在船上饿了好久,真是不容易。
“谁给你们做的?”她问楚扶南。
楚扶南一指折流:“他。”
白琅把楚扶南手指头压下去:“没礼貌。”
然后她又怀疑地问折流:“上人,你还会做饭?”
她觉得折流的生活能力并没有高到这个水平。
“不会。”果然,折流摇头,“但是我会炼丹啊。”
……
“咳咳咳!”楚扶南捂着嘴起身,开始和任不寐抢水喝。
好不容易折腾完折流炼制出的黑暗料理,白琅终于能带着他们离开雾海云河,入界寻找向导。
离宿月界最近的那界叫雾月界,因常年迷雾笼罩而得名。这里的修行者为应对迷雾自创了不少提高自身方向感的功法,白琅很想找这种功法给折流治治。
下船之后,入界口十分开阔,一条大道直通城门。道边袅袅白雾,雾中生着鲜红胜血的曼珠沙华,透着妖邪迷幻的味道,仿佛步步踏入黄泉。
城门口的地方稀稀拉拉地站着几个道人,每人背后都扛了块布幡。
“带路带路,有钱给钱,没钱易物!”
“入界十万灵石,出入翻倍!”
“三千年老字号,过雾河从来没翻过船。”
“全境最低价,最高存活率。”
吆喝声懒懒散散,看见有人入界也不主动上前,比落城门口那群揽客的散修差太远了。
“这都是骗子吧。”任不寐嗤笑道,“老练的摆渡人肯定是有市无价,还用站在这儿揽客?”
钟离异睨了他一眼:“这就是你平时站城门站出来的心得?”
任不寐讷讷地不说话了。
往里走了半天,白琅发现这里不光城门口人少,就连城里人也少。路边没什么摊贩,几个炼器铺子都早早关了门,还有几个卖法宝灵器的铺子门口贴了封条,看起来还挺萧索的。
白琅问道:“作为离宿月界最近的地方,这儿不说繁华,至少也应该多点人出入吧?”
“这里可是魔境啊,你以为是万缘司那种中立境,天天架都不吵的?”钟离异耐心地跟她解释,“更何况浮月孤乡地形太特殊了,每一界都不接壤,只靠一条雾海云河相连。外面想打进来连门户都不需要破,直接坐条船就到月圣面前了。所以引路这种事吧,要不就是骗子,要不就是真有门路能往宿月界带人。”
“直接坐条船到月圣面前是不是有点夸张了……”
钟离异嘲笑她孤陋寡闻:“三魔境中就属月圣被暗杀得最多,还不是因为这个破地形,是个人都能往宿月界凑?”
那月圣能活到现在估计实力真的强。
走到街心,中央有一棵参天大树,树下零星地分布着几株曼珠沙华,与城外看见的那些很像。树影是红色的,白琅好奇地抬头一看,发现树上全是人头。这些人头的头发被扎在树枝上,颈部断处塞满了曼珠沙华,朝下开着,连成一片,乍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这种黄泉花簇拥着长树上了。
白琅连忙低头不敢再看,可是一低头又看见有两个小女孩从她眼前跑过去。
两人手牵着手,一人背一把与身长不符的长剑。走前面的那个轮廓硬朗些,作少年打扮,穿一袭月白长袍;走后面的那个哭哭啼啼的,穿着漂亮的小裙子,但是哭得很难看。
她们飞快地从树下跑过,身影没入雾中。
白琅下意识地想追:“等等!”
但是折流一把将她拉住了,他的手扣在她腕上,力气大到让她生疼。
“人头树下看见什么都不能信。”
钟离异拉住了楚扶南和任不寐,给两人各灌了一道剑气,疼得他们哇哇叫,也没空去看树了。玉成音倒是没什么影响,本来七星娘一族就受西王金母福佑,不会受败坏之物的侵扰。
钟离异袖手看着树上成千上万的人头,皱眉道:“这地方邪得很,月圣也不管管。”
白琅侧目一看,发现虽然周围都是大雾弥漫的,但树旁边却格外清楚。好像雾都避开了这些花,想故意让人看清它们似的。
折流低声道:“浮月孤乡和其他魔境不同,它以教派为主,有些祭祀仪式非常野蛮原始,难以用寻常道法应对。如果搞不清破解关窍,就只能凭借意志力硬抗。”
白琅回过神来才发现他一直没有松手,不过稍稍放松了力道。
她看了一眼折流,抽出手,然后与他交握。
折流动作僵了一下。
白琅说:“你扣着手腕,不太舒服。”
“啊……?”
钟离异在旁边看得直摇头:“你们抬头看看这棵树啊,上面的人死不瞑目地盯着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