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最后一个的时候,白琅神情微动。
“色吗?”太微感兴趣地说,“师徒背德好啊,其实这种关系我并不介意。”
白琅尴尬地摆手:“不是,我就是觉得……肉体交易的话……上人你好像比较吃亏……”
她清楚地听见旁边折流没忍住笑了一下,然后太微脸就黑了。
他拂袖对折流道:“你先下去,我有些话要跟十万零一说。”
折流收剑告退,大殿门一关,白琅立刻慌了。
太微也不说话,就盯着她看。白琅觉得他眼神极为深邃,好像能从她的每一寸皮肤下读出因果,看见万般缘法,千种际遇。
白琅觉得不自在,没话找话地问:“那个……师、师徒……背德,不是真的……吧?”
太微给她气笑了,骂道:“放屁,我门徒十万,就是想睡也睡不过来!”
白琅松了口气。
“折流挺好的。”太微忽然说,神情和训斥折流时完全不同。
“刚才不是说……不合适吗?”
太微摇头:“他能挑到比你好很多的,但是对你来说,他基本就是最佳选择了。”
白琅不明白他为何这么觉得。
太微从圣座上走下来,近身时几乎没有压迫感,和折流重伤后清气外泄的感觉完全不同。
他笑道:“你这人比较被动,所以绝对不能要个太有想法的器。而强器之中,折流这类的傻子是可遇不可求的,你是聪明人,用你的意志去主宰他是件容易的事儿。如果你偏要考虑他的想法,事情就会复杂很多,因为他没那么好懂,懂了也没点屁用。”
白琅沉默不答。
“做不到吗?”太微视线一转,白琅顿时感觉针芒在背,“我看也是,你要是做得到,他就不可能带你来找我。”
她和折流两人都在努力理解对方,但是谁都做不到。他们有太巨大的偏差,于彼此而言都是偶然的不可认知的世界。而且相对于折流,白琅实在太过脆弱,连试探着的接触都会给她造成伤害,所以只能对峙不动,进而陷入僵局。
太微与白琅擦身而过,白琅微微侧目,从他眼里看见严寒刺骨的光,非常明亮。
“真干净啊……”太微也侧过头,正好与她视线相遇,白琅感觉有股子寒意从脊背爬起来,“这么干净是很难活下去的,折流倒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有冷汗从她额头上渗出来。
太微移开视线:“也罢,你以后在我座下,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多谢上人庇护……”
“该叫师尊了。”
白琅不自在地点头,她暗自比了比,觉得太微脸嫩,长得还跟她差不多高,不发脾气的时候说话特别没有说服力。
“先退下吧,折流不能呆在正阳道场,我会命人在附近给你们安排住处。改日我若传法,会直接下诏令给你。”
白琅行礼告退。
到门边,太微忽然又把她叫住:“关于折流……只需记住一件事。同为弱主强器,十五年前琢玉劝事外之人为他的谕主挡刀,聪明高效;折流自己站出来为你挡刀,伤及根本。你能看明白吧?”
白琅步伐微顿,未作答便走出去,顺手带上了殿门。
外面的阳光照在她身上,非常刺目,她抬手遮挡,从指缝间看见折流。他倚古木微憩,只影与浓荫融合,半边脸在阴翳中,明暗间的轮廓清晰得让人刻骨铭心。
她一直都能看明白。
“谈好了吗?”折流微微抬眼。
白琅点点头,忽然有种奇怪的冲动。
“先离开山门吧,我当年被逐出正阳道场,已立誓不再……”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白琅突然冲过来抱住了他。很用力,对他来说其实也不算太用力。可能是她气息太柔和,这样忽然的接近也让人感觉不到威胁,他本能地没有躲闪。
在他开始思考“手应该放在哪里”之前,白琅就帮他解决了这个问题。
她握着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声音小得近乎耳语:“感觉得到吗?你说过你感觉得到的……”
鲜活的心脏,泵血时富有节奏感的起伏,经脉间迟缓流动的灰色真气——这些都不是。是另外的,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事物。
是可以肯定的,绝对真实的存在。
此刻正疯狂地引起他心跳共鸣。
“咳咳……”
后面传来一阵咳嗽声。
白琅跳着退开三步,整张脸都是红的。她看见一个皮肤黝黑、身材高大、头发粗直,像猩猩似的女人站在鬼之野旁边,手里拿了一副鞍具。
“那个……”这个身材粗犷的女人说话声音却出人意料地低柔,“我叫慕娇娥,是奉掌门真人之命来给你们安排住处的。”
她动作忸怩,脸上还微微泛红,似乎有点害羞怕生。
她指着鬼之野问:“这是你们的坐骑吧?”
白琅犹豫着点头。
“得牵下山去。”慕娇娥想给鬼之野套上鞍具,鬼之野奋力挣扎,但他发现这女人力气极大,他根本动不了,一下就被她按住了。
慕娇娥羞怯地摸了摸他的背:“好孩子,不要乱动,到了山下我会给你收拾好棚屋的。”
白琅看着她手臂上虬结的肌肉,吓得话都不敢说,只能用眼神劝鬼之野放弃无谓的挣扎。
慕娇娥牵着鬼之野,给他们二人引路。灵虚门正阳道场建在仙山之中,另辟一界,说是去“山下”,其实已经穿过界门到了离正阳道场最近的“历城界”。
这里没有灵虚门的道场,但定居的大多是灵虚门人,只不过比山门内气氛更活跃。
太微将他们安排在城中心的一座巨大堡垒里,听说这儿曾是城主府,后来太微说灵虚门是他的,历城界当然也是他的,城主之位形同虚设,于是就被撤了。
慕娇娥块头大,但是气息隐蔽,走在路上还不如鬼之野这只纯白毛的羊打眼。
到门口,她轻轻叩门,里面传出一个粗粝的声音:“暗号!”
慕娇娥慌忙看了一眼白琅,急道:“别对暗号了,是我。”
可是门里的人不管:“天王盖地虎!”
慕娇娥尴尬地低下头,用蚊子似的声音说:“太微一米五。”
门开了。
第73章 无界镜世
给他们开门的是个大汉,比慕娇娥还高一个头, 白琅仰脸看他的时候脖子都是酸的。
这大汉粗声粗气地问:“你就是十万零一吧?掌门真人新收的那个徒弟?”
“我叫白琅……”
大汉憨然一笑:“这名字好听。”
“这是钟飞虎。”慕娇娥连忙介绍, “我和他同为正阳道场长老门下, 以后有什么事情直接找我们就好。”
她取出一张玉符交给白琅, 是用来联络的。
钟飞虎说:“城主府废弃多年,我与娇娥负责看管,也住里面。不过这地方很大, 不会影响到你们的。”
这时候白琅看见慕娇娥把鬼之野往旁边马棚里牵——说是“牵”,其实就是半拖半扛。白琅连忙制止:“等等, 我来就好了。”
慕娇娥羞涩一笑, 将鬼之野整个儿举了起来。
“别担心, 这点力气我还是有的。”
……
白琅从鬼之野眼里看见了绝望。
城主府里还自带一个界门,只要灵石足够就可以催动。白琅落脚后第一件事就是回扶夜峰把罗戬、楚扶南还有玉成音接了过来。他们几个在扶夜峰玩得开心,毫无压力,换了个地方又觉得新鲜, 也没让白琅费心。
折流一稳定下来就立刻闭门不出,白琅觉得以后要弄个剑匣把他背背上, 免得他呆在外面不舒服。
刚坐稳没多久, 太微诏令就下来了,说是传法。
白琅激动地跑去文始殿,利索地喊了句“师尊好”。
太微大致已经摸清了她的底细, 开口便问:“妙通五行术你大概学到哪儿了?”
“呃……”白琅也说不清。
太微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皱眉道:“筑基是最近吧?”
“嗯。”
太微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我要是夜行天,教个徒弟十五年筑不了基, 我不光能屠煌川,还能顺手屠了灵虚门。”
他屠起自己门派来倒是一点也不留口德。
这时候太微还没多想,随口就给她把下一个境界的东西讲下去:“仙魔丹道其实本质上都差不多,就从筑基说起吧……”
讲的时候是他坐着,白琅站着,也不用记什么,只要听着就行——问题是白琅听不懂。她觉得太微讲的比琢玉还浅,至少字面上简明清晰,很好记,但听过后再回忆一下还是觉得雾里看花,似懂非懂。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太微终于受不了白琅脸上的茫然了。
“夜行天之前是怎么教你的?”
“心法靠背,具体到法术的话……会手把手教。”
太微沉重地叹息道:“我大概教到背口诀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把你塞腌菜坛子里扔掉了。说实话,你最好赶紧换思路,走采阳补阴、夺天造化这种主要靠积累而不是靠领悟的路子。毕竟资质不好还能洗髓伐骨,悟性不好怎么办?我跟你换个脑子吗?”
白琅一怔:“您要是不介意……”
“呸,我当然介意!”太微骂道,“照这个进度,我有生之年怕是看不到你结丹了。”
他一辈子最引以为傲的事情就是活得比较长,但是白琅让他看不到希望。
白琅虚弱地问:“真有这么差吗?”
“刚才讲的是玉清真王律总序。一般来说,一个身具慧根,悟性正常的修道者,在我讲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就应该若有所得,讲到三分之二就应该心潮澎湃,讲完就该心至太空、凝神混虚了。我讲了整整三遍,你的表情没变过。”
其实白琅并不知道他把同一个内容讲了三遍。
她问:“凝神混虚是什么意思?”
……
太微深吸一口气,神色前所未有地和蔼可亲:“你先出去,让我静静。”
白琅礼貌地告退,关上门的时候,她感觉文始殿狠狠晃了一下。
她返回城主府,边在曲曲折折的廊道里绕行,边回想太微刚才讲的内容,越想越觉得心情低落。因为太微这个水平的人觉得她不好修道,那多半就是真不好修了。她勉勉强强地将道途走到现在,今后只会越来越难,总有一天会难到无路可走。
她觉得很不甘心。
“白琅?”她面前的门开了,折流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你已经从我门前走过四五遍了,是有什么事吗?”
白琅仔细辨认了一下他门上的雕花:“我迷路了。”
都怪城主府太大!!
折流淡然答道:“哦,那我也没办法。”
可不是吗……
白琅叹了口气,走进房里,发现他在榻上打坐,青丝未缚,披散如瀑,与云流白衣十分相衬。她倒是很少看见折流这副随意的样子,可能他对灵虚门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依恋吧。
“我刚才去听太微上人讲法了。”
折流了然道:“听不懂是正常的。”
白琅靠在床柱上,郁闷地说:“他觉得我还不如直接走采阳补阴、夺天造化这类以积累为主的路子。”
折流微微睁眼,视线落在她脸上:“这类法门仙道也有。”
“啊?”
“修道讲究‘取而不用’,所有功法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取的东西不同罢了,如明暗清浊、男女之欲。我所修剑道是取天地大势,你所修丹道是取五行阴阳,其实并无差别。如能将造化全数夺来,而自身不失一分,在仙境便可称‘无漏真仙’,魔境可为‘无妄真魔’。”
白琅一直觉得“采补”应该归在歪门邪道里面,原来世上所有修道者都在采天地万物而补己身啊。
折流示意她坐下,然后接着讲道:“太微上人这么说自有他的道理。比如采阳补阴,如果有人愿意配合,那你在‘采阳元’这步就没有滞碍,完全可以一步登天。”
“我没想过……”
“唯一比较难的是‘守阴元’。按照‘取而不用’的原则,仅采阳元其实只成功了一半,后面那半如何只采不用才是关键。”
白琅一脸懵逼。
折流觉得她可能没听明白,于是强调了一下:“我在讲房中术了。”
“……我知道。”白琅艰难地点头,“原来……呃,阴元……还能控制的?”
“如果能保持清醒就会很好控制。”
白琅感觉学到了很多知识:“如果不能呢?这个……过程中……应该很难保持清醒吧?”
折流微怔:“没关系,我可以在你快守不住的时候给你一剑。”
……你说什么!??
“那个,我去复习一下太清真王律总序。”
白琅连滚带爬地从他房里跑出来了,心想还是老老实实修炼比较靠谱。
她记性好,经历了折流带来的巨大惊吓之后,还能一字不落地默写出总序全文。而且经过反复记诵,查证典籍,逐词逐句地分析之后,也大概能明白这篇总序在讲什么。
和妙通五行术一样,太清真王律的总序也会用自己的理论来阐述世界的存在。妙通五行术觉得世界是通过众妙之门演变成型的,而太清真王律觉得世界是从无到有,混沌元始中辟出天地的。
之所以心法不能兼修,是因为它们都奠定在自己的世界理论基础上,必须先认同这个原则才能修行后面的东西。如果在修为有成后改修其他心法,就相当于推翻了修行者之前对世界乃至自身的全部认知,是接近形神俱灭的巨大打击。
白琅的修行是以妙通五行术为基的,但是理解太清真王律的总序或者学其中的法术、参考仙境丹道的进阶方法……等等这些都没问题,只是不能以它为基修行太清真气罢了。
她看着自己写得密密麻麻的摘记,一抬头才发现天光黯淡,已经入夜很久了。
她关上窗,合卷叹息。
道理是简单的,她都懂,可是为什么呢?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个太好懂了,她理解,可是为什么?太空未成,元炁未生,元始之中,凝神结胎,终成混沌,这个难一点,但认真查过典籍之后也能理解,可是为什么呢?
这样那样的道理她都懂,可是为什么呢?
“悟”之一字,只是差个“为什么”而已,却区分了天地云泥。
室内归于黑暗寂静,她坐在床上,照惯例打坐修行。
灰黑色的真气迟钝缓慢地流动,和往常一样,只不过比筑基前壮大些。筑基之后,她的气穴也扩张不少,能够容纳更多的真气,所以需要比以往更辛勤地积累。
她视线跟着真气流动,忽然发现不知何时竟也习惯了用映镜的能力去观照真气。
一个大周天结束,她抬手立镜对着自己。
月光雪亮,镜中她微蹙着眉,擎天心经正在额上微微发光。
瑶池圣境中,她虽然消耗了极大的天权“入镜”攻击无面人,但杀死无面人后,其天权和擎天心经也让她得到了非常庞大的补充。
这就意味着她可以更多的使用“入镜”,干涉镜中世界。正好,她也需要一个可以帮助她感悟世界开辟、功法演变的工具。
‘不如就在镜中创世吧。’她想道。
作者有话要说: 你这个思想有点危险啊……()
第74章 天下操戈
“世界”是什么?
白琅觉得世界就是由全部实际存在的物质,以及实际存在的意志共同构成的整体。
至于它最开始是什么样子, 每一个流派都有自己的说法, 白琅目前想理解的是太清真王律, 所以按照它的说法来创世。
——昔太空未成, 元炁未生。
就像被无形的手抹过一样,镜中色彩淡去,原本倒映出的世界消失。四周万物皆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