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走上岸是危险的。慈童心里开始焦躁。
他没有虫落或者其他人那样的法力; 虽然带着巫十三给的一些东西; 但进入陌生的地界,始终让他不□□心。
方才遇到的那个名为观的精怪又从自己手中逃脱; 这令慈童更觉得忐忑。
或许凤凰岭的山神等人已经知道这个通路了; 他们设好了陷阱; 就等自己来钻。想到这个可能性,慈童愈发紧张。他捏着手里的那团火,看着火中心的黑色汁液一股股淌下自己手掌,落进河里。
但这儿不是水源。即便污染了这条河; 被污染的河水很快也会淌出凤凰岭; 没有任何意义。
正在苦思之时,他忽然听见耳边传来破空之声。
只来得及滚进河中闪躲——一根木箭刺入河水里; 竟扎入了河底的淤泥中。
慈童从河里爬起来,抬头便看到前方的树墙上正站着一个人。
少女脸庞稚嫩; 衣袂在晚风中起伏不停; 手里正握持着一把弓。
慈童认得这把弓。
“春山行……凤凰岭山神?”他连忙退了一步,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警惕地观察着周围。
但树墙太密集,阻挡了他的视线。深夜的林子里不知为何窜起大量鸟群,鸣叫声与振翅声阻碍了他的听力。
按照两人的约定,虫落此时应该就在凤凰岭外等待自己。
慈童知道此行出了问题,连忙攥紧手中火团,拔腿就往河流的下游跑。
身后仍旧射来一根接一根的木箭,但全都没有命中慈童。
慈童先是庆幸,随后渐渐生疑。
他停了下来,回头看向树墙上的山神。
山神一直在树上移动,她没有落地,哪怕这样会更接近慈童。她用春山行射出的每一根木箭都是冲着慈童来的,但全都没有击中目标。
慈童已经跑出了一段距离,这儿的树墙没有那么密集了。他尽量平复呼吸,再次竖起耳朵。
周围并没有其他的人。
他在这一瞬间,忽然想起了虫落说的事情。
苦竹死之后,虫落低落了数日,慈童陪她说话玩儿,总算让她精神了一些。
巫十三让慈童到凤凰岭来污染水脉之后,虫落告诉慈童凤凰岭上发生的事情。
比如山神原本是一个凡人,比如山神身上实则没有任何法力。
慈童不再跑了,他抬头望向山神,露出他最轻松自在的笑容:“山神姐姐,你好哇。”
程鸣羽站在树墙之上,握紧了手里的春山行。
很顺利。她想:上钩了。
穆笑所谓的办法实在太简单。
但也太凶险。
他们没有一人知道婆青山怎么去,也不知道去到之后要怎么才能顺利进入。
婆青山的地脉跟凤凰岭一样,必定是被严密保护起来的。虽说现在已经地脉已经枯竭濒死,巫十三不再需要,但他们并不知道具体情况。
答案很快出来了:程鸣羽若想进入凤凰岭,她需要一个带路人。
而此时此刻,凤凰岭上就有一位来自于婆青山的邪物。
“他自称慈童,十分自大,不够细心,明知我是凤凰岭的精怪也仍然敢在情况不明的时候出手攻击。”观对众人说,“他应当是可以利用的。”
然而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说服慈童反戈,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利用慈童,把程鸣羽带回婆青山,甚至带到婆青山的核心地带。
恰好,巫十三是需要程鸣羽的,他需要占据山神的躯体,来得到进入凤凰岭地脉的可能。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与争执,他们很快达成了分工:程鸣羽负责与慈童对峙,并让慈童带走自己;长桑与穆笑跟在程鸣羽与慈童后方,潜入婆青山,伯奇和应春则留守凤凰岭,和观一起护卫整座山脉,在长桑等人回来之前,不让任何人进入凤凰岭。
“可是要让婆青山地脉重新活过来,必须用其他地脉的灵气来唤醒。”应春忍不住提醒,“我们怎么携带凤凰岭地脉的灵气过去?”
“我可以带。”程鸣羽反手将春山行拿在掌中,“春山行有一支由地脉灵气凝聚而成的箭。”
一切准备完毕,众人即将启程时,程鸣羽独自走到留仙台边缘,拿出了春山行。
弓上空空如也,她抓住弓,按照杨砚池教给她的办法,把弓拉开了。
她朝着凤凰岭之外的某处举起春山行。
屏息片刻之后,在弓上果真凝聚出一支金色的羽箭。
这比程鸣羽之前所见的任何一根地脉灵气所凝成的箭都更为清晰。
她把箭矢拿了下来,箭矢没有消失。
是凤凰岭的地脉也明白她即将要去做的事情了么?程鸣羽把这只羽箭放入身后的箭筒中,羽箭身上的光芒渐渐收敛,随即消失了。
程鸣羽吃了一惊,连忙伸手去找,却发现箭矢还在,只是看不到了,完全隐去了形状。
她松了一口气,抬头便看见杨砚池走到自己身边,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不害怕吗?”杨砚池问。
“……你这样一问,似乎是有些怕的。”程鸣羽嚅嗫片刻后低声说,“刚刚大家都……太愤怒了。甘露仙就这样消失了,连痕迹都没有留下。”
“还要去吗?”杨砚池又问。
程鸣羽抬起头看他,眼神里没有丝毫迟疑。
“要去的,去婆青山,去巫十三的巢穴。”程鸣羽咬着牙说,“让他彻底消失。”
她揉揉自己的脸,生怕方才的神情太过狰狞,不像一个慈眉善目的山神。
“你要劝我别去么?”她问。
“没有。”杨砚池蹲在她身前,把几根木箭放入她的箭筒,“只是有点担心。我自然是不能去的,去了也没什么作用。但我之前教给你的那几个符咒……你都记住了么?”
程鸣羽点点头。她想笑一笑,安慰杨砚池,但不知为何,看着杨砚池,她会觉得自己渐渐越来越恐惧。
恐惧他们的计划,恐惧去婆青山的旅途,也恐惧与巫十三面对面。
但她身上有白汀的仙魄,有她母亲剩余的生命,还背负着凤凰岭山神的身份。纵然再怕,也不允许逃避。
长桑与穆笑已经在一旁等候着了。她不能再耽搁。
“我走了。”程鸣羽站起来,对他说,“你保重。”
杨砚池点了点头。
程鸣羽总觉得他还有话想说,但既然没开口,自己也不便再问下去了。
她与长桑穆笑汇合后,也不再浪费时间去相互道别,纵身跃下留仙台,朝着慈童所在的河道奔去了。
观从湖泊边上钻出来,一双眼睛看着杨砚池。
“你总喜欢这样听人说话么?”杨砚池问。
观没吭声。她是井渊之精,全身上下的骨骼血肉都是水造的,方才嚎啕大哭一场,现在脸上已经见不到丝毫痕迹。
但人却是低落颓靡的。她没有了先前快快乐乐的神情,枕着自己胳膊趴在岸边,眼睛瞧着杨砚池。
“你想跟山神说什么?”她轻声问,“为什么不说?万一她回不来了呢?”
杨砚池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观又落下一滴泪来:“别浪费每一时刻,山神此去凶多吉少,万一连她也……”
她没敢说出接下来的话。
“……我想问她,她为什么会被那黑蛇咬中。”杨砚池声音低哑,说得犹疑,“是因为身上出现了裂缝么?她的裂缝是因谁而生?”
但他不敢问。这是不合时宜的问题,正是因为知道此行凶险,才不敢用这句询问令程鸣羽分神。
程鸣羽站在树墙之上,长桑与穆笑都隐藏在河道流出凤凰岭的那段位置,她此时此刻是独自一人面对慈童。
“山神姐姐,我叫慈童。”慈童笑道,“你又怎么称呼?纵然是山神,也应该有姓名的吧?”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程鸣羽皱眉道,“你是巫十三的人?你怎么进来的?”
慈童长得太好了,说话时又娇憨又乖顺的模样,连他的笑也仿佛是毫无虚假的。但程鸣羽越看越觉得寒意丛生。
眼角余光瞥见慈童手中那团火又落下了一串黑汁。黑汁溅入河中,却没有立刻扩散开,而是仍旧保持着条状,悄无声息地朝着自己的方向潜来。
为了便于被捕捉,程鸣羽从树墙上跳下,落到了河中。她一落入水中立刻就举起春山行,仍旧朝着慈童。
慈童此时已经完全不怕了。
“姐姐,你箭法不行,根本射不中我吧?”
他话音刚落,水中那条状的黑汁便破水而出,直接缠上了程鸣羽的双臂。
那黑汁已经化作坚韧的黑色绳索,紧紧将程鸣羽缚紧,她甚至站立不稳,往前跌倒在水中,狠狠吃了一大口污浊的河水。
但此刻程鸣羽心头却全是喜悦:计划成功了一半。
还未及细想,她忽然被人拎着,从水里拖了出来。慈童抓住那黑色绳索,脸上全是掩饰不住的狂喜:“我……我这是抓住了山神啊。”
他力气竟然这么大——程鸣羽心中诧异,此时正见慈童抬腿一踢,正中自己手腕。程鸣羽忍不住痛呼一声:她的手腕顿时脱臼,根本抓不住春山行。
不过眨眼的一瞬间,慈童已经拎着她沿河道飞奔,冲破了笼罩凤凰岭的浓雾。
在慈童穿过浓雾之时,穆笑已从河中捞起春山行。他与长桑在树影之中潜行,紧紧缀在慈童身后,一同离开了凤凰岭。
第43章 慈童(5)
离开凤凰岭后; 慈童先带着程鸣羽穿过了长平镇。
长平镇一片荒芜; 被大火燃烧至焦黑的房屋已经成为了废墟,在暴晒和雨水里纷纷开裂; 或是被不知名的藤蔓覆盖。
看着空空荡荡的长平镇; 程鸣羽忽然感觉有些古怪:在她的印象里; 长平镇是一个巫池,巫池中央正在孕育一个混沌; 而混沌的核心; 则是杨砚池认识的那个梨树精。
梨树精被巫十三吞噬了,长平镇的巫池也随之溃破了么?
她很想问一问慈童; 但看到长平镇边缘立着的人之后; 她立刻闭上了嘴巴。
捆缚着她手臂和身体的黑色绳索又长出了一截; 直接攀爬到程鸣羽的脸上,化作罩子,盖住了她的嘴巴。
程鸣羽不认识眼前的少女,但慈童见到她显然十分高兴; 张口便打招呼。
“虫落; 意外收获。”他乐颠颠地让虫落看他拎着的程鸣羽,“我把山神抓来了。”
虫落原本站在月色中; 低头看着自己模糊不清的影子,回头见到眼前两人顿时大吃一惊; 一把将慈童拉到自己身边:“你疯了!你抓她做什么!”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 她脚下那个模糊不清的影子忽然消失了,随即无数黑色的小虫从地面窜出; 朝着四面八方散去。
紧跟在程鸣羽和慈童身后的长桑立刻停步,施展法术将自己和穆笑隐蔽起来。
小虫穿过两人藏匿的树丛,没有任何收获。
“没有人跟着,你放心。”慈童说,“她的那把春山行我也踢到了别处,没有问题。”
程鸣羽悬着的一颗心暂时放下了:长桑是神灵,他的法术远比虫落这样的邪物精妙,所以虫落发现不了。
没有料到外面还有人接应慈童,这是他们的疏忽。
慈童急着向巫十三邀功,不断催促虫落上路。黑色的小虫回到了虫落身边,她满脸狐疑地打量程鸣羽,低头便看到她手垂着,随着身体的摆动而无力地摇晃。
“……巫十三要的是完整的山神,你太鲁莽了,万一伤到了她,巫十三不满意,你我都得死。”虫落捏着程鸣羽的手,给她脱臼的手腕复位。
程鸣羽脸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虫落犹豫片刻,抬手拭去。
“山神……因为你,所以凤凰岭才是现在的样子是么?”她低声嘟囔。
“快走吧,万一凤凰岭的其他人发现山神消失了追过来,我们可抵挡不了。”慈童又催促。
虫落瞪了慈童一眼:“你做事实在太过冒进心急。”
说是这样说,她也已经立刻驱动自己的小虫子。黑色虫子集结起来,仿似一张黑色的毛毡。慈童拉着程鸣羽爬了上去,虫落站在这“毛毡”上,片刻之后,毛毡从地面腾起。
与此同时,虫落的脑袋也离开了躯体,朝前飞去。
程鸣羽大吃一惊,差点从上面掉下去。
她忽然想起了小米苏醒之后告诉众人的事情,袭击他的是一个能飞来飞去的脑袋。
程鸣羽没有想到,竟然是眼前年纪与自己相仿的这位少女。
从凤凰岭前往婆青山原本路途遥远,但不知虫落如何寻路,他们穿过了几处黑暗的城镇之后,远远便能瞧见在葱郁群山之中那一座黑魆魆的山岭。
“这些都是巫十三破坏了的巫池。”慈童见程鸣羽一直回头看那些黑暗的无人城镇,不由得略显得意,“长平镇之后,便要轮到你们凤凰岭了。等凤凰岭成为巫池,巫十三一定会变成更加强大的混……”
“住口。”虫落的呵斥声从空中传来,她的头颅缓缓落到躯体上,“不要乱说话。”
程鸣羽很想问一问这些巫池的事情,但她的嘴巴被封住了。虫落看出她想说话,便为她解除了嘴上的黑色罩子:“你要说什么?”
“这儿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巫池?”程鸣羽心中又惊又疑,“我从来不知道。”
虫落盘腿坐着,注视程鸣羽。
凤凰岭的山神真年轻,她心想,和白汀完全不一样。她连春山行都没有,等面对巫十三的时候,她能怎么做?
虫落几乎已经能看到程鸣羽不久之后的结局了。
或许是因为怜悯,也可能是因为程鸣羽看上去什么都不知道,所以虫落开口了。
“你以为巫池只有长平镇一个么?”她平静地说,“长平镇的巫池是人为制造的,幸好有那颗炮弹,它是巫十三意料之外的收获。”
程鸣羽愣了片刻,忽然明白了虫落的话。
“……你是说,我们途径的这些巫池,都是巫十三制造的?”她只感到背后一阵彻骨的寒意,“他……杀了这么多的人?!”
“因为饿呀。”虫落看着她笑,“因为,他要寻路前往凤凰岭。”
程鸣羽实在太吃惊了,她只觉得惊悸,还未来得及生出任何的愤怒,在新的困惑冒出来之时,不由自主地顺着虫落的话问了下去:“为什么?成熟的混沌不是可以离开巫池四处走吗?他们要去找食物的。”
“别的混沌可以,但巫十三不行。”虫落看着她,“巫十三不是一个完整的混沌。你们应该都知道了吧,当年那十三位巫者的魂魄,是夺取了婆青山山神的躯体才形成的巫十三。他不完整,而且时常忍受着很强烈的痛苦,山神还在他……”
“虫落!”慈童忽然大喝一声,打断了虫落的话,“你说得太多了。”
“山神妹妹不是就要死了么?”虫落忽然笑了一下,抬手摸了把程鸣羽的脸,“都要死了,听一听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的指尖十分冰凉,程鸣羽没能躲开。
慈童皱着眉头,看了眼越来越近的婆青山:“别说了,万一巫十三知道……你会很麻烦。”
“他怎么能知道?”虫落瞥向慈童,“慈童,你会去说吗?”
“我当然不会!”慈童涨红了脸,“你我相识多年……”
虫落对他接下来的话没有任何兴趣,转头看着程鸣羽:“山神妹妹,所以你懂了吗?巫十三对凤凰岭有执念,可他必须通过巫池才能移动。长平镇即便当时没出事,也绝不可能逃得过巫十三的手段。”
程鸣羽紧紧抿着嘴唇。
许多事情都在她脑子里翻涌。鬼师说西南方向有异动,吴小银的那条蛇则告诉他们,有不得了的东西正在逼近凤凰岭。那正是巫十三制造巫池和通过巫池一步步接近凤凰岭的时候。
然而在巫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