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福蝶同学在这儿吗?”班长出声道。
没有人应,所有人都在看自己旁边的人。
李珍檬都忍不住收起那点小失落小难过,认真观察在场人的表情了。
(她当初一度怀疑过,那个“小福蝶”搞不好会是林落焰另一个师弟,或者是在学校各处装了窃听器和摄像头?要不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但截至目前,还没有人站出来。
又一分钟过去,还是没有。
陈俊文咳嗽一声,推了推斯文败类的眼镜。
“今天到场的有28位同学,剩下有18人不在;根据我目前所掌握的情报,这18人里,大约10人已经爆马——也就是说,嫌疑人范围非常小,可以用排除法一个个推测,”陈俊文又推了一下眼镜,镜片闪过一道狡猾的光芒,“那么首先,我们来看看在场同学当中,还有谁没有自报id——”
“等等。”蒋子迪举手打断他——他是还没爆马的人之一。
“……难道是你?”
“不不不,我不是小福蝶。”蒋子迪慌忙摆摆手。
“那你吵屁,别打岔!”
蒋子迪有些尴尬地咂咂嘴:“我这不是……怕爆了马吓到你们嘛……”
“能有多吓人?”唐卿卿挑眉说道,“你讲讲看?”
数十道目光顿时齐刷刷地转向蒋子迪,还有几人掏出手机,对着群员列表开始主动排查。
“说吧,”陈俊文说,“就算你不说,我们最后排除下来,迟早也会知道的——那样才比较尴尬。”
蒋子迪咳嗽了一声,脸颊泛红。
“我是……‘甜甜甜桃子’。”
这句话说得还没中央空调的“嗡嗡”声大。
但在在场同学听来,振聋发聩。
甜甜甜桃子——当年在李珍檬心目中,可能是全班(群里)最活泼可爱的小姑娘;说起话来娇滴滴软乎乎,还动不动就要用表情刷屏,实在是呆萌娇俏,像一朵蜜桃味的棉花糖。
然而。
谁知。
万万没想到。
蒋子迪毕业后好像又稍微长高了一些,加上钢刷般的板寸头,看起来整个人接近两米。
包厢里十分安静,仿佛不一小心碰到遥控器静音键。
“……我都说了怕吓到你们……”蒋子迪满脸通红地说。
第一个笑的是段响剑。笑声朗朗,发自内心,十分真诚。
“好了,我爆完了!”蒋子迪红着脸使劲一拍桌子,“下一个!”
下一个——
“……‘血之写轮眼’。”
“‘毛毛酱’……”
“‘可爱的大宝’……不许笑!”
“耳后刺青。”叶黛撩了一下头发。
……
在场28名同学,其中27人已经自报id,剩下的最后一个——
李珍檬抬眼望去,是刚才她进门的时候,说她像猴子的那个男生。
他穿了一件街头风格的花哨卫衣,肩膀又宽又平,胸口隐约能看出一片饱满的肌肉弧度,四肢修长有力,身材体格矫健又匀称,是个标准的衣架子;短刘海下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在小麦色肌肤的映衬下,更显得目光炯炯。
……等等,班上有这个人?
李珍檬忍不住就皱了眉头,和其他26个人一起。
“这位同学……”班长眯了眼睛,朝他凑过头来,“我记得你是……”
那男生眉头一拧,然后一扁嘴,一耸肩,下定决心似的吐了口气,点点头:“都到这份上,我也不瞒大家了——我是‘小福蝶’。”
所有人长长地“噢”了一声:原来是小福蝶啊。
“那么小福蝶,你到底是谁啊?”唐卿卿说。
“我也觉得没见过这人,”李珍檬一边盯着他,一边说道,“是我们班上的?”
那男生顿时皱了眉头朝她一望:“李珍檬你不记得我了?”
他的语气似乎跟自己很熟,但李珍檬实在想不起来,班上有过这样一个……呃,用时下网络流行语来说,日烧系美少年?
“这是周亮。”从旁边桌传来段响剑的声音——说完他还淡定地喝了一口水。
……似乎也不是熟悉的名字,但隐约开始有些印象了。李珍檬在记忆深处使劲挖掘了半天,终于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
之所以一时没有想起来,因为比起“周亮”这个大名,她当年更多称呼他为——
小结巴。
“……骗人,小结巴有这么帅?!”果然,唐卿卿也和她一个看法。
“而且说话这么……这么流利了?”
小结巴又“嘿嘿嘿”地笑,露出满口白牙。
他说高考结束那年暑假,他姐姐二话不说,直接把他拉去做了口吃矫正,终于把这十几年的毛病给解决了;说话利索了之后,姐姐还给他买衣服,教他穿搭,让他丢了老土的框架眼镜,出门都戴隐形,她说这高高大大的骨架子,不好好收拾一下多浪费。
(据说原话是——“我要是不管你,凭你这德行,还想找得到女朋友?!”)
李珍檬想起来了,小结巴确实有个大他很多的姐姐——听说还很喜欢看武侠小说。
“我姐姐在淘/宝上开了家个人服装工作室,”不结巴的小结巴笑嘻嘻地说,“现在她一上新,就拉我去做男装模特——虽然从来没给过工资……”
“那你当年怎么什么都知道,消息那么灵通?”唐卿卿说,“而且连老师内部的事情都知道!”
“哦,这个啊,”小结巴又笑,“我姐姐和杨老师是闺蜜啊。”
一切的谜都解开了。
李珍檬的感觉就像终于等到一部几百集电视连续剧的大结局:《包青天》剧终了,《成长的烦恼》完结了,《老友记》散场了,新一和小兰官宣了……7年前最大的谜团终于水落石出——只是还带出了另一个问题。
“那……杨老师现在怎么样了呀?”一个女生说。
“哦,上周我看我姐跟她视频,杨老师胖了点,脸圆了,还在计划过年去迪拜玩,”小结巴说,“她们俩聊天的时候,她儿子一直在背景里吵,特别闹——可能下半年就要上幼儿园了吧,我猜的。”
……也好,李珍檬点点头,和其他26个人一起。
“一见杨过误终身”什么的,只在故事里——尤其是别人的故事里,才显得动人罢了。
(而且就那个直男……还能跟杨过比?)
马甲全部爆完之后,接下去的气氛轻松了不少,大家顺势又说起了当年班上的事,比起刚才讨论毕业,讨论前路来,下半场的话题更让人心情愉快。
毕竟大家可能会有不同的未来,但在某一个时间节点上,他们有过一样的过去。
李珍檬伸手揣进口袋,摸了摸那张小纸条。
上面是和手机备忘录上一样的内容——是她整理出来,想和大家一起讨论的当年的事。
虽然现在看来又傻又幼稚,但7年前的他们,确实对这些傻事热衷过,投入过……认认真真地对待过。
李珍檬又把那张便签搓了搓,口袋里发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话说李珍檬,你在生大哥的气?”小结巴突然凑过来悄悄问她。
“……怎么你又知道?”李珍檬一时口快,说完才反应过来,“不是,什么生气?我跟他又不熟!”
“大哥跟我说的。”小结巴一脸“少来”的表情。
“……原来你们关系这么好的吗?”
“那毕竟同桌呀。”
李珍檬又瞥他一眼,张了张嘴,没说话。
原来那人都知道。
原来对“单方面吵架”的认知……也是她自己单方面的。
哼。
然后菜都上完了,饭也吃完了,餐后水果也被瓜分干净,剩下两桌光亮亮的空盘。
高一(18)班的同学会要进入最后一项议题了。
“那我们这就出发去绛阳山吧,”班长说,“挖盒子去!”
——但他的提议并没有得到想象中的热烈响应。这话说完之后又过了一会儿,才陆陆续续有人笑出声来。
笑得班长不知所措,脸上红红,苹果肌僵硬地鼓起,像两块亮亮的小石头。
看来大家的想法都差不多,李珍檬想。毕竟这种类似公开处刑的事——
“好呀,挖盒子去。”唐卿卿带头站了起来。
“走走走,趁着大家都在,一起丢人。”陈俊文也跟着说道——虽然他的表情并不如语气那么洒脱。
有人起头之后,剩下的事就容易多了。于是二十几个人又一起出发,前往本地中小学生春秋游胜地。
自从7年前那次春游结束之后,这之中的许多人就再也没去过绛阳山。李珍檬倒是几度想回去看看,但不是没有时间,就是事到临头,又“近乡情怯”。
七八辆小轿车组成的车队浩浩荡荡沿路开去,又浩浩荡荡占领了山脚停车场。二十几个光鲜亮丽的年轻人齐齐下车,上山,一路“叽叽喳喳”吵个没完,就像当年的春游队伍。
但春游队伍才刚到了半山腰的景区门口,就被小屋里的管理员拦了下来。
“你们是哪个旅行社的团?”管理员大爷皱着眉头问,“这山正在开发,那边采石头呢,很多区域都不开放了。”
“……我们是本地人啊,就……放假了过来看看,”班长愣了愣说,“什么时候开始开发的?”
“前天,”管理员说,“前天开始炸山的。”
听见这个“炸”字,大家一下子围了上去。
管理员拧着眉头把人打量了一遍:“你们是本地的,怎么会不知道这里要再开发的事?”
班长扁扁嘴:“知道是知道……只是没想到这么快——那现在还能进去吗?”
“不建议你们进去,别去了,”管理员说,“太危险了,出事怎么办?”
说话间,远处又响起一片“隆隆”的炮声,还有隐约的山石崩裂声夹在其中。
“开放的区域最远到哪儿?”段响剑出声问道。
管理员大爷瞟他一眼:“你这小伙子怎么不听劝?我都说别进去了!”
“我们就进去看看,不走远,一会儿就出来了……”唐卿卿委委屈屈地皱了眉撅了嘴说,“就一会儿……让我们去看看吧……”
她的话刚说完,又是一声炮响,吓得她“啊”一声勾起脑袋,脚下的地面都隐隐有些震动。
没什么商量的余地,管理员不由分说地把一群人赶了出去。
从半山腰到山脚,上山只花了15分钟的山路,下山却变得格外难走——难走得都没人说话了。
李珍檬走着走着,在半路站住,转头朝着那边的山坡望去。她看到一大片半秃的山崖,像被挖走一勺的蛋糕。
就晚了两天而已,采石炮轰起来了,山坡被炸没了,她们年少时那点微不足道的小热血小浪漫,想必也早就在炮声里灰飞烟灭了。
……也对,李珍檬想,7年前的那一次,也就只晚了一小时而已呢。
“咱们把今天的照片发到班级群去吧,”陈俊文突然说道,“就林老师的那个班级群。”
李珍檬下意识地转头朝他一望。
陈俊文也冲她笑笑:“那群我没屏蔽啊……我还把它置顶了。”
“怎么会屏蔽呢,”旁边的萧云说,“我也时不时就要点开看一眼。”
“今天出门前我还看了——群成员47人,一个没少!”
“阿林那个号我也没事就看看,真怕什么时候就被回收了……”
“……那你们干嘛都不在群里说话呀?”李珍檬说,“冷冷清清的。”
“因为……因为在那群里说话的话,阿林的留言不就被刷掉了嘛,”小结巴说,“所以那时候我也是一个个敲你们,没敢直接在群里圈。”
……好吧,李珍檬抿抿嘴,自己又错了一次。
今天同学会的照片被发到林落焰的群里了,紧挨着他7年前的那张傻笑的脸。这一段聊天记录也许会一直停留到明年——然后被新的聚会照片刷掉。
大家一边慢慢聊着,一边慢慢走着。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几辆运着砂石的土方车从工地开出,颠簸着朝这边过来。
旁边的人拉了一下李珍檬的袖子:“小心,站里面点。”
李珍檬朝他一瞥,对方也正好看他。
……哼。李珍檬抿抿嘴,把自己的衣袖扯回来。
更多的土方车“轰隆隆”地从面前经过。大家就站在路边默默地看着,目送这些满载的大车慢慢开走。
最后一辆土方车也从面前驶过去了,车队即将消失在山路那头。
“咱们也回去吧,”唐卿卿说,“再过会儿就天黑了。”
“……怪我,”班长说,“事先没有仔细查清楚,结果浪费大家时间……”
“不过也不一定,”唐卿卿说,“搞不好盒子其实还在呢?”
“不可能吧,”李珍檬说,“山都快没了,难道那盒子还能从天上掉下来——”
“哗啦!”
从车队离开的方向传来一声动静,有什么东西从最后一辆车的车斗里掉出,摔到地上,又弹跳了几下,正好落在大家面前的这段山路上。
是一个方方正正的铁皮盒子。
盒盖上生锈了,满是尘土,根本看不清图案——但李珍檬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蒋子迪几步冲过去把那盒子捡起来,然后抓着盒子一晃,里面立刻传来“沙啦啦”的声音——像是许多纸片碰撞摩擦发出的声响。
……完了,李珍檬想,自己这随口插旗的属性是洗不掉了。
“快!快把它打开!”班长也一边叫着一边跑了过去。
蒋子迪把盒子掸了掸,吹了吹,然后用手抠着盒盖使劲一掰——“哗——”的一声,满是铁锈的盒盖被掰开了,一股烟尘从盒子里冒出。
顿时,所有人都围了过去。
盒子里是一个老化发硬的塑料袋,袋子已经没那么透明了,但还是不难看出,里面装了一包纸条。
大小各异,颜色不同,被对折,三折,风琴折……甚至折成千纸鹤的小纸条。
“糟糕,那只千纸鹤是我的……”语文课代表小声嘀咕了一句。
其他人也纷纷认出了疑似自己的手笔,人群里顿时有些骚动。
蒋子迪“哈哈”大笑着扯开塑料袋,伸手进去,抓了一张纸条,往空中一晃:“我们来看看是谁这么幸运——”
“不要念出来!”有人紧张地大喊。
但那张纸上是大片大片的水渍,和斑驳的墨印。
蒋子迪愣了下,又换了一张——还是一样,每一张都是这样,当年写下的文字被糊成不同颜色的墨迹,什么都看不清。
当初写下这些东西的时候,大家只想着,也许因果线很快就会重启,很快就要去把这存档点挖出来,所以没有考虑太多。
没有考虑天气,湿度,时间……以及墨水本身的保质期。
所以7年后的现在,盒子里只剩了一包模糊不清的小纸片。
“还行……也不是啥都看不清……”蒋子迪皱眉眯眼,对着手上的纸条仔细辨认了一会儿,然后开口大喊,“刘一墨!这张是你的!”
刘一墨在人群里“啊”了一声,伸手把纸条抓了过来:“还真是……”
“萧云!”
“哦……是我的。”
“这个……是小黄人的纸,是蒋雨辰的。”
……
多亏当初少了个心眼,7年后的这番场面才没有过于尴尬。大家很快各自找到了自己的纸条,还顺带围观了一下别人的。只是一直等到塑料袋被掏空,李珍檬还是没有找到当年自己认真写下的“重生备忘录”。
她记得自己把那张纸条折了四折,还用小猪佩奇的贴纸封上口子,生怕被人偷看。
……难道被谁拿错了?李珍檬想,不过反正字都糊成这样了,也不怕丢人。
于是她凑过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