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啧,真是丑闻,我等此番翦除祸胎,也算是对得起他们二人的名声了。”
“可玄宰迫于形势下令我等不得对南芳主后人出手,可否要指派其他部洲的人帮忙捉拿?”
问话的人见应则唯不答,又反复询问道:“玄宰?”
“嘘……”应则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仿佛是聆听到了什么,半晌后,他素来淡薄的神态竟浮现一丝荒诞的笑。
“这孩子,好胆量。”
众人不解,但随即一道响彻天地的钟声遥遥传来,溟泉大殿之外的天穹上,浮现八个古拙的金字。
——天道正法,一界掌罚。
随后南颜坚定的声音从那金字上传出:“我,南芳主之女,南颜,欲证道生天宗主三罪!
其一为家仇,杀我母南娆,谋舅父南颐,我南氏三代尽受其害!
其二为欺世盗名,道尊岁寒子寿尽前,为免诸洲不受控制,以飞升之名,诓骗诸洲尊主入虚空界壁一并刺杀,又污蔑卯洲寂明禅师入魔,禁入鬼地封印数百年!
其三为天下之大不韪,枉顾世间众生之命,为其宗门长生作赌,前有暗杀辰洲前任帝子,嫁祸巳洲,蓄意挑起两洲大战,以战死之魂建养魂池,后又袭击未洲,掠夺下泉鬼渊,镇封未洲之主,此类种种,愿请正法天道碑审判,如有半句虚言污蔑,愿受天绝三魂,地噬六魄,永世不得超生!”
道生天众人满脑子空白之后,一个个勃然大怒。
“放肆!大胆!正法殿在做什么?没有长老院启动天道碑禁制,谁允许此女闯入正法天道碑前?!”
很快他们便有了答案,那八个金字里传出穆战霆的声音——
“穆战霆,以正法殿帝君之名,行使九品独断之权,允其试炼。”
他们倒是忘了,正法殿有主。
……
“正法天道碑一旦启动,诸州主宗山门上必会一同见证,现在是天下皆知了。”
整个正法殿广场前,密密麻麻的皆是执法使,其中最愤怒的便是匆匆赶来的一群长老院修士,他们一来便怒然指责——
“九品独断之权十年内只能用一次,帝君可想好了,这次若用了,便是我等弹劾你退位,你也再无辩驳之权!”
“别说了,来人将此女拖走!莫让她在天道碑前污蔑修界砥柱!”
执法使们得令,一时间灵光闪烁,杀意凛然。
“帝君请让路,莫让我等为难!”
回应他们的是一把火焰长斧钉在玉阶上的铿然巨响,穆战霆回头看了一眼即将要完全启动的正法天道碑,索性拿了坛烈酒,浇了大半在斧上,余下半瓮浇头,待烈酒灼意渐起,仰首间,怒意高涨。
“再狗屁不通的文笔,也写不尽这狗屁不通的世道,来战!”
酒瓮裂,战声起,南颜面前嗡鸣一声,道道雷纹密不透风地把天道碑与她一道掩盖起来,眨眼间,南颜就看见四周环境起了变化,她整个人宛如被转移到一个悬浮的祭台上,四周一片苍茫星穹,面前的天道碑中,一个来自荒古的声音响起。
“……三道问心雷殛,你可想好了?”
南颜道:“吾心无畏,请!”
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白雷自天而降,她撑持了不到一息,便整个人昏倒在地,数息后,眼前方重新出现了景象。
痛!!
南颜残喘间,心想不愧是人们闻之色变的问心雷殛,只轻雷一霎,便仿佛有千万根浸了盐的针扎进五脏六腑里,流的血液都好似长了刺一般。
不过古怪的是,她虽剧痛难忍,但体内的经脉却好似比寻常人强劲许多,十余息之后,便徐徐开始涌现一股热流,被雷殛的经脉竟自行修补起来。
……是重明妖血。
妖本就比人天生体质强大,重明鸟更是与万鸟之祖凤凰同出一脉,不说如凤凰般不惧生灭,也是有血脉天赋加身,速愈之力不输任何妖族。
南颜挣扎着爬起,在天道碑第二道问心雷殛酝酿起之前,将亮着逆演轮回镜光纹的手掌印在天道碑上。
“娘,如果你曾经在这里,告诉我真相……”
似乎是本就应该回应她的请求,南颜眼前一黑,当年的残像出现在眼前……
三十年余年前。
“吾弟南颐,性情温厚,虽铸恶业,非出本心,请天道碑容赦,晚辈愿受问心雷殛,辰洲此仇,亦愿一肩担起。”
膝下的玉石板已跪出两块凹陷,碑前的红衣女子,脊背却依然笔直,哪怕是第二道紫色的问心雷殛落下,一身的红衣遍布焦痕,却仍不显得暗淡。
待到一个日出时,她倏感雷殛的压力减了一半,偏头看去,方瞥见身侧跪了一个人。
“……你不是刚渡完了第四衰吗?没恢复好就来陪我一同挨天打雷劈,是不是太托大了?”南娆问道。
“逸谷,亦是我至交。”应则唯好似甫从山深处走来,衣衫上犹带着一丝寒露的潮气,面色亦是苍白非常,“不该托大的应是你,第三道问心雷殛乃赤乌之雷,便是有凤凰不死之心,也绝不可能在其之下全身而退。”
南娆扯了把已经焦得不成样子的袖子,道:“你们道生天平日里最重规矩,作为宗主,若劈得像只拔毛乌鸡回去,以后怎么教书育人?”
应则唯道:“我不回去了。”
南娆嘴角抽了抽,道:“你别吓我,我刚和敖广寒闹翻,还没有想再找下家。”
“还有闲心说笑,看来是这雷打得不够疼。”应则唯闭着眼睛道,“逸谷与那鲛人之事,我原本是知晓的,那鲛人之所以死于非命,我亦有责任。”
南娆微微讶异道:“和你有关?”
应则唯道:“我……去警告过那鲛人,让她莫再纠缠逸谷,只是未料到她擅自离开北海想去找逸谷,这才途中被些贪婪的修士捉去,以至于让逸谷看到个中种种。”
“如此说来,我确实该打你。”南娆撩了一把额前垂落的发丝,道,“我寅洲的少主,想娶谁就娶谁,异婚又如何,你这个定法者就是亲自打上门来,赤帝瑶宫也担当得住。不过,你既然事后打算弥补,该不会只是同我在这里挨雷劈这么简单吧。”
说着,第三道血色的雷霆便当真落了下来,这雷霆灼人血脉,南娆一身真血足足被烧去了一半,元神亦残破不堪,方挺过了这道雷殛。
“……娆娘。”应则唯虽也同样狼狈,但至少人还是未倒下,他定了定神,看向索性仰头躺在地上的南娆,“玲珑京之事已无法挽回,你打算下一步怎么办?”
南娆空喘了一阵,道:“敖广寒几次想来调节,但我没答应,为今只有退婚才能不对他的地位有什么影响,我已让赤帝瑶宫全力弥补玲珑京,这事算告一段落……只是逸谷,我没想到那鲛人弟媳对他这般重要,让他的元神竟有崩溃之意。”
“……修士道心中最忌烙影,逸谷重情,自会如此。”
南娆眯着眼睛看着破晓而出的曙光,道:“你是我们这辈里最博学的人,治本的事我就不麻烦你了,只想尽力治治标,你应该知道怎么让我那鲛人弟媳聚魂投生吧。”
“……”
“怎么不说话?”
指间的衣袖握得几近崩裂,眼前的天道碑上,那些古老的字眼里,好似浮现了道尊的眼睛,正期冀地看着他。
应则唯低下头,道:“你年少时,应该记得妖后是如何聚魂转生的,不是吗?”
南娆撑着虚弱的身体坐了起来,好似要说出谁的名字,但却又目露疑惑道:“……是有这回事,我记得,是父亲邀请来的卯洲一个叫寂明的禅师,可他不是跟着道尊飞升了吗,如何才能找得到?”
她的神态懵然不知,这在应则唯看来,无异于一种与死有关的先兆。
“寂明没有飞升,他……飞升时,受天魔扰心,堕回到修界。道生天的长老们,怕他天魔扰心为祸人间,就……”他一字一句,艰难地说出来,“就把他暂扣在凡洲秽谷。”
“谢了。”南娆不疑有他,撑着伤势起身欲走,却被他猛然拉住手腕。
南娆皱眉道:“我只是去试试,成与不成皆随缘,有什么问题吗?”
应则唯松开手,将右手藏在背后,道:“没什么,这一路,我陪你去。”
☆、第155章 第一百五十五章 无情书
入了凡洲, 随着灵气淡泊下来, 在修士眼中万物恍如静寂,舟楫逆流而上,转眼已过万重山。
——道天不灭……道, 不能灭!
炸雷般的声音在脑海里倏然消失, 应则唯自船舱中睁开眼,灰色的瞳仁放空了许久, 方欲上船首散散心障,却未意船首已有了人。
“甫历问心雷殛,便是你持赤帝妖心, 体质殊胜常人, 亦当需知嗜饮伤身。”
南娆靠座在船头,本是月下独酌,见了他来, 添了一盏递去。
“伤身总有办法, 我的酒是治伤心。”
应则唯这才看见她眼尾犹有泪痕, 一时怔然未接。
“怎么像个贞洁烈妇似的, 一杯酒都不肯赏脸?怕我吃了你?”南娆也不强人所难, 收回酒盏一饮而尽, 道,“我倒是忘了, 你不怎么饮酒。”
应则唯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想法, 鬼使神差地问道:“同龙主无缘, 你原是这般伤心吗?”
南娆用指腹轻轻拭过眼尾, 笑着道:“你可别说给敖广寒听。”
“是我多言。”
应则唯伸手取过南娆原本要递给他的酒盏,酿酒师素来炽烈如火,而那酒香里却带着一丝若即若离的寒意,如月清冷,亦如月温柔。
“蝉露悲,为何名叫蝉露悲?”
“都几百年了,我都不记得了。”南娆轻轻敲着额侧,道,“单记得最初是求学时薅了你院子里昙花酿的……放心,那昙花本不适合酿酒,酿酸的都被我强灌给了敖广寒,好的才送了你。只是你这人也太冷淡了,既不拿来待客,喝没喝也没个回音,我都不好意思再送你第二回。”
她或是不记得了,那年他去了道尊讲道会,恰逢她送酒去他院中赔罪,因久等不耐,自己先喝了个昏天黑地,待他回来,便看见她醉卧花丛。
彼时她或许有心,因为她总是值得世上最好的,也不愿他人辜负好时光罢了。
只是没有得到回应时,她又放手得比谁都快,让人错觉只是曾擦肩过一抹月光。
南娆似是有些醉了,倚栏听潮道:“你说这江里的游鱼可曾有忧愁?”
“吾非鱼,恕我不知鱼之愁。”应则唯答道,但随即又道,“不过你既有感,那便有吧。”
于是便当真有江鱼成群,哀哀缀于船尾。
南娆洒然一笑,将余酒抛入江中,道:“父亲说他的后代应作巡天大日,我若舒怀畅意,则乾坤朗朗,我若心中颓暗,则山川失色。古人说得好,赠饮此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从现在起,她又走出了一份前缘,转身仍是长夜漫漫里孤独燃烧的太阳。
不缓不急地又乘舟了数日,离秽谷开放的时机越近,应则唯就越发沉默。
“秽谷这地方我倒是听过,当时镇压妖魔费了你们不少功夫吧。”
“嗯。”
“我记得上师还算是个不错的好人,没想到夜会因飞升大开杀戒。我虽不知我父亲飞升后如何了,但总想着飞升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尽然。”
“人各有志,左右我把逸谷这事安排了就颐养天年去……诶那码头边是不是卖青团?那是不是凡洲的青团?”
“……”
这一季的旅途太短,彼时应则唯也不是那么明白,世上没有那么多选择,做凡人,和成神之间,总要选一个。
第十日时,江流终至了尽头,秽谷也依稀可见。
“此地封印与封妖大阵用的是同一种阵式,只是凡洲灵气浑浊,灵力周转上不及海外诸州。”
不巧的是,这一日恰好是雷雨天,闪电大作间,秽谷之外灵力激荡,以化神修士之身擅闯恐有毁阵之危。
观察了数个时辰后,南娆亦看不出合适的机会,却是在狂风骤雨里听到了一丝异声:“你听见猫叫的声音了吗?”
她不待应则唯说话,循着声音徐徐飞去,片刻后,便在山回路转间看到一间残破的古庙。
“这里……”来凡洲之后便头痛不止,直到在这颓圮的破庙前,南娆隐约觉得眼前闪过什么熟悉的画面。
在她僵立间,应则唯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来的不巧,尚不是时机,我们走吧。”
“可我听到好像有婴儿的哭声……”南娆回过神来,压下心里越来越浓的疑惑,走入破庙里。
冰冷的雨水从天穹落下,这是化神修士无法驱散的恶雨。
应则唯回头看向秽谷的方向,试图算些什么,得到的卦筹却是一片混乱。
“寂明……”
他喃喃间,南娆怀里抱了个荷叶包着的男婴走出来,好似是因为哄孩子的手势不大熟练,男婴一直在哇哇哭叫。
“啧,这小子都快重新投胎了,还挺有力气的。”她用指背试了试男婴的额头,察觉他之前仿佛是被什么野兽撕咬过,如今哭闹一阵呼吸渐弱,微微一叹便取出一根凤凰尾翎化作一丝丝醇厚的火灵力浸入男婴体内,她又捏了捏男婴恢复如初的小肉脚,一时间唏嘘不已。
“要是我没出这事,再过一年就该有这么个大胖小子了……唉是瘦了点,娃娃还是胖的好。”
应则唯垂眸道:“悬命三翎,是你保命之物,上次给了我的弟子,这次又给了一个路边弃婴。且此子可另有办法所救,何至于此。”
“悬命三翎放在我这里到死用不上一次,何必浪费。”
没有比赤帝妖心更好的保命之物,南娆自恃于此,并不将对方的话放在心上,待将整根凤凰翎融入男婴体内时,却发现这孩子有些虚不受补,虽然身体从此不惧病痛,但脑子好似被火灵力冲懵了,长大后性格恐怕有些过于活泼。
“罢了,”南娆唤来一只灵雁将男婴带去人烟鼎沸处,想回头同应则唯开两句玩笑,却不想视线扫过破庙佛堂里的佛像时,竟见佛像似有垂泪。
电光火石般,一些陌生的画面出现在眼前。
——谁?
支离破碎的画面里,她看见了一个佛者的背影,同时也听见了应则唯的低语——那是她从未听过的、宛如来自无间地狱的颤音。
“娆娘,跟我回去好吗?”
在这句话贯穿脑海的同时,一道崩毁的声音从背后传出,南娆猛然回神抬头,却发现庙中高高的佛像碎成一地齑粉。
“此地是秽谷,鬼魔之气日积月累,便是连山中佛像也隐有勾人魂魄之能。”应则唯将右手掩至身后,神色上看不出什么异常,“聚魂之事并不急在一时,你随我回道生天,我翻阅前人所修,亦能为你重新……重新凝聚一份合用的聚魂之术。”
南娆呆呆地盯着地面,道:“应则唯。”
“……怎么?”
半晌,她抬起头来,嘴边牵起一个苍白的笑:“没什么,总觉得这么麻烦你,有些过意不去。”
浓酽的薄灰色笼上双眼,应则唯道:“你我之间,不必说谢。”
“……”
“回去吗?”
“自然。”
“那你在此稍待,这大阵四周恐有松动之兆,我去寻道生天在凡洲派驻之人……回来之后,我们回上洲。”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