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三郎咬着根竹签闲闲的倚靠在扶栏边上,漫不经心的听着众妖在那里谋划起来。也不知是哪个妖怪说了什么引起他注意的事情,原本稍嫌无趣的他忽然勾起了嘴角,竟显出几分兴致盎然来。
他略调整了一下姿势,又冲着正端了酒菜从他边上经过的妖怪伙计勾了勾手指,好似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她一般。
伙计略有些胆怯的缩了缩脖子,然后乖乖的蹭到了黑三郎的跟前。
“看见那桌客人了没?”黑三郎隐蔽的朝着左前方看了一眼,示意伙计去看。
小伙计紧张的扭头看了一眼,发现黑三郎示意的方向只有一桌客人在座。那里团团围坐了一群衣着华丽的青年男子,年长者约莫而立,头戴羽冠,身披缀满彩色长翎的披风,看起来颇显严肃;年幼者堪堪束发,水光油滑的黑发长长的拖在不合身的超大斗篷后,当他偶然间转头去够桌子上的酒杯的时候,对他而已略显累赘的羽毛斗篷就会沉沉的往下坠,令他不得不伸手拽住它。
因他们生的都太好看了些,她一眼看过去,竟有些挪不开眼睛了。
“你盯紧了他们,要是他们结账出门,你就悄悄的跟上去,看他们往哪里去了。”见伙计有些被他们的皮相所迷惑,黑三郎嬉笑之余,仍不忘提醒道,“他们虽少有对女子下手的,但若是触及他们的逆鳞,难保他们不会破例,你切莫大意了。”
“……是……”小伙计见的世面小,理所当然的被黑三郎唬住了。她握紧了手里的托盘,很是紧张的送菜去了。
越是靠近,那些客人的容貌就越加清晰起来。小伙计此前并不曾见过这几位客人,且因了客栈里常年不断的障目香,她也瞧不出他们的原型来,但从他们身上披的毛羽华丽的羽衣上看,他们大概会是鸟雀类的妖怪吧?
小伙计太过小心谨慎的样子反而有些显眼,原本正筹划事宜的客人们微不可查的紧了紧眉头。
年幼者虽然已经束发,但看起来却还像个小孩子一样活泼爱动。在大家神情认真的商量大事的时候,他仍是在那里跃跃欲试的伸手捞别人面前的酒杯。其他人并无所动,唯有那个看起来很是严肃的年长者毫不妥协的抬手按住了少年郎顽皮的小手。
少年郎噘着嘴失望的垂下头,不再闹腾着要喝酒了。
说来也奇怪,明明他们周围的空位置还有很多,但是每每有客人进门,一瞧见他们,二话不说转身就朝别的方向去了。任是其他地方的位置是多么紧缺和拥挤,他们也不愿意挪位置。
如此一来,以他们的位置为中心的一大圈地方都是空无一妖了。
小妖怪犹豫了一番,又探询的转头望了黑三郎一眼,但黑三郎笑嘻嘻的什么表示也没有,着实让她有些无措。
她低头想了想,还是折身去厨房端了一只白瓷盏送到了他们的桌子上。
“这是什么?”年长者巍然不动的瞥了白瓷盏一眼,他的声音一如他的气质一般严肃,但小伙计却忍不住有些激动起来。
“这是——这是青衣碾碎了果子挤出来的汁水。”小伙计微红着脸磕磕绊绊的解说道,“喝起来酸酸甜甜的,很适合这位小郎君享用——”
“多谢。”年长者也不多言,伸手将白瓷盏推到了年幼者的面前后,他便板着张脸对小伙计道,“现在你可以退下了。”
既然客人都已经这般说了,小妖怪哪里还敢停留,当即拔腿就撤下去了。不过因为还有任务在身,她也没走远,来回送酒送菜的时候,一双眼睛总是不忘去看他们。
待到少年郎慢吞吞的喝完果汁后,他们才接二连三的起身朝柜台走去。
彼时,秀秀正趴在柜台上打瞌睡,当有客人上前敲着柜台要求结账时,她便迷迷糊糊的抬起头来,一面揉眼睛,一面转头对着厨房叫青衣。
“莫要叫了。”黑三郎袖着手慢悠悠的朝着柜台走了过来,“我来结账吧。”
秀秀果真不再叫了。
黑三郎提起笔游龙走凤般的在账本上记了一笔,然后眼皮一掀,却是笑眯眯的对着客人们道:“一共两百三十两,不过你们要是有珠宝珍器,也是可以抵的。”
年长者神情严肃的盯着黑三郎看了好半天,末了什么话也没说的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块璀璨的蓝宝石来。
黑三郎见了他手上的宝石,却并无欣喜之色,也不曾伸手去接,只是扣着手指轻轻的在柜台上敲了两下,口里道:“行了,你的宝石我可不敢接,就放柜台上吧。”
秀秀早就已经被他们身上华丽的毛羽迷花了眼了,此时再见到年长者手里那块通透闪亮的宝石,心里更是兴奋起来。黑三郎一说自己不接,她便巴巴的朝着对方伸手道:“我来拿我来拿,这块石头好好看啊!”
黑三郎嬉笑一声,竟也附和起来:“不错,你交给这个女娃娃就好。”
年长者闻言剑眉一竖,竟是有些发怒的迹象,亏着边上那个粉雕玉琢的少年郎伸手抓住他的羽衣轻轻摇了一摇,他这才收敛了怒气。
“大哥我还没吃饱。”年幼的少年郎脆生生的对着年长者撒起娇来,“我要吃糖炒豆子,要吃这么多!”
说着他伸手在自己胸前比划出一小框子的大小来。
年长者神色严厉的瞪了少年郎一眼,口中训斥道:“别闹,最近旱情严重,自出了西山之后,一路上的河流湖泊多有干涸的迹象。我们一会儿还要赶路,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水源。糖炒豆子太干太上火了,到时候你要是嚷嚷着要喝水,我们哪里去你弄?”
少年郎约莫是有些怕自己的大哥,方才撒娇也是没甚底气。这会儿被大哥一训斥,他就松开对方的羽衣,并蔫蔫的耷拉了脑袋。
边上的青年男子们忍不住低笑出声来,他们互相撞了撞肩膀,又安抚般的摸了摸少年郎的脑袋:“好了,我们该出发了。你大哥也是为了你好,等你找回了羽衣,爱吃什么不行?”
说罢他们就拉着少年郎的手准备离开了。
黑三郎结完账就将账本往抽屉里一丢,一转头就看见忙完事情的青衣正推了门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那少年郎一见青衣就两眼发亮,青年男子们自觉手下一空,定眼一瞧时,就发现少年郎用术法从他们手下溜走了。
少年郎身形一闪,却是径直朝着青衣冲去。
青衣下意识止歩站定,她讶然的看了看这个突然猛冲到自己跟前的少年郎,确认自己并不认识他后,她才开口问道:“请问客官是有什么事吗?”
“青衣青衣,你还记得我吗?”少年郎欢欣雀跃的边跳边叫道,“是我啊是我啊!”
青衣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愣愣的将少年郎从头到脚的扫视一眼,略有些迟疑的哦了一声。
“我被大哥压在修炼了好久,最近他终于答应带我出来啦!”少年郎并不知道青衣此时还没有认出他来,只是自顾自的叽叽喳喳道,“家里除了果子还是果子,我都吃腻了!呐呐,你还有糖炒豆子吗?”
“鸣雀!”年长者登时沉了脸喝道,“休要与那凡人多有牵扯,还不快过来,我们还要赶路呢!”
青衣一听见鸣雀二字,心里一个激灵。她下意识抬头朝那个出声的年长者望去,待瞧清对方的脸后,她登时就想对方的身份来了。
身披羽衣,剑眉星目,这个年长的羽衣族男子,可不就是鸣雀那严厉非常的大哥么!那么说,这个少年郎就是鸣雀?
但是她记忆中的鸣雀却仍是团毛茸茸的小黄鸟儿,即便他化形过,那也只是个年幼无比的小娃娃,她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将他跟眼前这个看起来比黑三郎还大些的少年郎联系在一起。
还不等她再细瞧鸣雀几眼,不知不觉又醋上了的黑三郎慌忙挡在她的跟前。
他可没忘记青衣最喜欢毛茸茸的幼崽了,特别是这个鸣雀。以往他还小又是羽衣族的妖怪,所以他并不曾在意。没想到一段时间没见,他竟然如吹了气一般一下子长了这么大。
虽然论实力他远在鸣雀之上,但青衣偏偏还就是更喜欢有毛的,就冲这点,黑三郎就暗暗的将鸣雀划入需要戒备的人物范围内。
“他可是羽衣族的妖怪。”黑三郎鼓着脸瞪着眼睛很是担心的恐吓道,“快离他远些,小心着了他的道儿!”
“着了他的道儿?”青衣甚是错愕的低头看了眼黑三郎,见黑三郎紧张兮兮的盯着自己不放,她便也跟着有些紧张起来,“不是说羽衣人对女子无害么?难道说他们现在改了秉性了?”
黑三郎神情一滞,却是有些答不上来。他原就是吓唬青衣的,要真让他扪心自问,羽衣族对女子还真是无妨碍的。
但他绝不可能老老实实的承认自己只是担心她会被鸣雀勾引走的!
如此一想,他便有些别扭的将头一扭,硬是没有回答。
黑三郎昧着良心夸大了鸣雀的危险度,单纯的鸣雀尚且没有反应,他的大哥却是怒极。
“哼,我原以为只有凡人会说谎,不曾想近墨者黑,跟凡人呆久了,连妖怪都跟着学会睁眼说瞎话了!鸣雀!”年长者厉声催道,“还不快过来,若是你还想着去寻小羽,就休要在这里耽搁时间了!”
糖炒豆子虽然很让鸣雀不舍,但小羽更重要。
虽然这么想,但是鸣雀仍有些不舍得。他看一眼青衣,再回头看一眼大哥,最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又转头朝着青衣凑近了一步。
这回就轮到青衣慌了。要知道黑三郎此时就挡在她和鸣雀之间,鸣雀这一步上前来,岂不是要碰到黑三郎了?
“你要干什么?”青衣下意识伸手将黑三郎死死的捂在了自己的胸前,并对着鸣雀凶巴巴的叫道,“他是我的,不许你碰他!”
黑三郎措不及防的反被青衣保护了,一时间就有些僵硬的趴在青衣的怀里一动不动。待到听见青衣怒气冲冲的对着鸣雀宣誓他的所有权之时,他就如同得了蜜糖的小孩子一样高兴的不得了。
他不自觉翘起了嘴角,但这样还不足以宣泄他心中满溢而出的激动,于是他忍了忍,最后还是没忍住的动了动脑袋,就那么就着被青衣搂住的姿势,轻轻的在她的怀里蹭了蹭脸。
太好了,青衣最喜欢的果然是自己!
☆、198|蛇子
青衣反应太过激烈,鸣雀顿时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我……我不是故意的……”鸣雀慌里慌张的摇头摆手,很是着急的辩解道,“我只是想跟你说话……”
“鸣雀!”鸣雀的族人见状越发催促起来,“我们该走了!”
“可是……”鸣雀咬着嘴唇嗫嚅道,“我还没有跟青衣说完话……”
青衣紧了紧怀里的黑三郎,确认黑三郎并无异样之后,这才抬头去看鸣雀。
原本活泼雀跃的少年郎此时就如同霜打了的茄子一般,就那么拽着拖地的大斗篷惶惶不安的站在那里。但是他那双湿润的几乎快要滴下泪珠来的眼睛就足够让青衣内疚的了。
“……”青衣无声的叹了口气,再开口时,语气便又恢复如常了,“快些说吧,你方才想跟我说什么?你的兄长看起来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呢,莫要让他久等了。”
鸣雀闻言双眼一亮,转瞬就变回了原本欢快的模样起来:“我——我想预定一筐子的糖炒豆子!我马上就要去找小羽,小羽也好喜欢糖炒豆子的。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就可以来这里一起吃了!可以吗可以吗?”
“可以。”青衣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我会备好黄豆,带你们再来时即可炒豆子。”
“那我们约好了哦。”鸣雀开心的跳回到族人身边,临出门前,还不忘回头对着青衣天真烂漫的笑道,“我马上就去找小羽。”
厚重的毛毡帘子如同幕布一般将羽衣人艳丽招摇的背影隔挡在外面,当素兮微曲的身姿复又挺立起来的时候,原本拥簇在一堆的客人们霎时就四散开来。
青衣如释重负的松开怀里的黑三郎,但黑三郎却显然还不愿意离开她的怀抱,就那么一动不动的靠着她。
“三郎,你觉得有哪里不舒服吗?”青衣犹不安心的伸手摸了摸黑三郎的额头,见黑三郎只是闭着眼一副沉醉的模样,叫她才放下的心复又提了上去。
“别是……”青衣手下一滑,却是忍不住探手轻轻的在黑三郎的肚子上摸了一把,“中招了吧……”
“谁中招了?”尚在吃豆腐的黑三郎嚯的一下抬起头来,瞪着青衣的眼睛里几乎都要冒出火来,“区区一个羽衣族幼童,岂是能让我中招的?不许你再瞎想了!”
“呵呵呵——”青衣讷讷的缩回手,很有些心虚的别开眼嘀咕道,“我只是——担心你嘛!不是说被羽衣人摸一下就会珠胎暗结的么?更何况鸣雀还是他们内定的下一任族长呢……”
“哼!不过是一个连羽衣都无的羽衣人,我才不怕呢!”黑三郎恶狠狠的道,“谅他们也没那个胆子对我下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青衣忙拉住了黑三郎的手安抚道,“刚才我都快吓坏了。”
黑三郎被青衣主动拉了手,便涨红了一张脸别别扭扭的开口道:“我才要吓坏了呢!你要小心那些来历不明的客人,就算是长的一身毛茸茸的毛皮看起来很可爱无害的幼崽你也不能松懈!”
“……嗯……”青衣迟疑的点了点。
黑三郎得了保证,便又舒展开眉眼露出了笑意,他巴巴的握紧了青衣的手,趁热打铁的继续要求道:“除非我说可以摸,不然你不可以摸任何一头幼崽了!”
青衣狐疑的看了眼黑三郎,想了想才道:“寻常来客栈的都是客人,我就是想摸,也摸不到啊!”
黑三郎一时有些语塞。
“不过想不到才几月的功夫,鸣雀就长这么大了啊!”青衣自顾自的啧啧称奇道,“还是说妖怪都是如此的呢?”
“他那个样子不过是个壳子,若非有外力相助,他定然还是原来那个样子的。”黑三郎见青衣一脸疑惑,少不得要为她解惑道,“别的妖怪修炼至成年尚要三五百年,化形更是费时费力,更遑论羽衣人了。你看他们是不是都披着羽衣?那是他们自蜕皮化羽时起,就用自身的灵力化为翎羽,再加上先辈们留下的宝石,编织成羽衣加诸于身。可以说,那身羽衣就是他们毕生的修为所在。那个鸣雀因失了自己的羽衣无法继续修炼,他的族人便为他弄了件新的羽衣护身。我瞧着那羽衣是用全族协力拼凑出来的,虽然能令他在短时间内以少年郎的模样示人,但到底是借来的东西,总不及自己的羽衣契合。他若再不寻回自己的羽衣,不出半年,他必会因为灵气逸散而打回原形的。”
“我记得鸣雀的羽衣是被小羽窃去了。”青衣努力回想了一番,一想起那个任性的小羽来,她便觉得心里有些发堵,“那个小羽……为了护住那个名叫任客卿的凡人,只怕会想尽办法的隐匿踪迹吧?”
“他自然是这样的想的。”黑三郎眯着眼冷笑道,“但那个凡人是不是这样的想的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不管他们结局如何,都是他们自己找的。我倒是很好奇羽衣人会如何处理此事,按说他们素来护短,留族人去异己是惯例,但是照着如今的情况来看,小羽却是留不得的。”
“为何这么说?”青衣眨了眨眼睛,一脸惊奇的看着黑三郎道,“三郎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你想知道?”黑三郎眼珠子一转,坏心眼的卖关子道,“但是我现在饿了,没力气说故事。你须得喂饱了我,我才给你说。”
青衣抬袖掩嘴的轻笑一声,果真松了黑三郎的手转身朝厨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