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慎重地端起酒杯,抬手敬她,“大局将倾,不知苏姑娘可愿意与在下联手,并肩作战?”
“呵……你问我愿不愿意?”她轻笑摇头,“我是不愿意的。”
看着他微变的脸色,她却又笑了,抚着膝上的绯红色的长剑,带着一丝酒意,看着外面的月色,喃喃:“可是,姑姑说过,我要永远记得两件事:第一,毕生不能对听雪楼主拔剑;第二,凡是听雪楼主所求,赴汤蹈火也要完成。”
说到这里,她将视线收回,看了他一眼:“所以,你不必管我愿不愿意——以后但凡要做什么,只管吩咐我去做就是了。刀山火海,无所不从。”
他沉吟了一瞬,竟也不粉饰,直截了当地开口:“那好,我要你帮我杀一个人。”
“谁?”她的手停在血薇剑上,问。
“天道盟的盟主,梅景浩。”萧停云一字一句,“目下听雪楼最大的敌人。”
“哦……”苏微皱了皱眉头,“在天门镇的客栈里,刺杀我们的也是天道盟吧?”
“是。”萧停云颔首,“他们对听雪楼的攻击日夜无休,每一日都有楼中子弟被杀——而近几个月来,这种刺杀已经升级到了我的头上。”
“是吗?”苏微看了一眼膝上的血薇,“倒是明目张胆啊。”
她一扬手,将杯中的酒喝干,站了起来,带着微微的醉意,伸出手,将酒杯扔了下去,在洛阳的月下对着天空吐出一口气息,喃喃:“梅景浩?天道盟?……是我从没见过的陌生人呢……不过,好吧!”
她霍然回身,眼神如剑:“就让我替你把他们都除掉!”
“好!”萧停云长身而起,眉目之间有毕露的锋芒,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多谢你。有血薇在,天下何事不可为?”
“有我在,”她却忽然更正,“我。”
“好,是有你在。”他点了点头,“幸亏有你在。”
冷月下,血薇剑和夕影刀交错着放在案上,光芒夺目。
接下来的一系列行动,如密云急雨,令人无从喘息。
九月初九,洛水旁,血薇剑重现于江湖,和听雪楼主联袂出手,击败天道盟筹划已久的伏击,连杀对方二十七名高手,两人全身而退。
一个月后,血薇的主人和听雪楼主再次联剑,出其不意地反攻,一举捣毁了“天道盟”在汉口的总坛。以二对百,两人联手杀出来时全身浴血,似是皆穿绯衣!天道盟总坛上百精英一夕尽灭,盟主孤身出逃,其余残党纷纷潜入地下。
三个月后,萧停云和苏微继续联手追杀,迢迢千里,从洛阳直追到了滇南,终于将天道盟盟主斩杀于腾冲,彻底斩断了后患——那一战,可谓是她进入江湖十年来最艰苦卓绝的一战,至今无法忘怀。
最大的敌人在一年内被灭除,接下来,是更深入的清洗。
一个接着一个,组成天道盟的七大门派被逐步拔除。一度衰微下去的听雪楼恢复了昔日的荣光,除了黑道里执掌牛耳的风雨之外,江湖上已经再也没有一股力量可以与其抗衡。
在刀剑合璧的力量下,江湖上所有蠢蠢欲动的门派再度蛰伏,不敢撄其锋。为了巩固听雪楼的霸主地位,天道盟被灭后,那些曾经怀有不臣之心的门派也开始遭到清算,一场旷日持久的江湖大清洗从此开始。而每一次行动,她都是亲身参与,浴血搏杀。
血……血……都是血!
为什么自从离开风陵渡后,她的记忆就变成了血红色呢?
第三章 赵总管
很久以前,她就知道他有朝一日终将离去。去往另一个人身边,将自己一个人遗弃在黑暗中。然而这一日来临,却依旧觉得心如刀割。
在这一座破落冷清的小酒馆里,苏微只是觉得头疼,颓然放下酒杯,将脸贴在冰冷黏腻的木桌上,闭上眼睛,将脸浸在酒污里,一手握着袖里的剑,一对碧色的耳坠在颊边晃着,模糊地听着外面的风雨声,一时间有恍惚的醉意。
十年过去了,江边上的这家小酒馆还是如当初刚抵达洛阳时看到的那么旧,那么破,那么脏,同一个老板,同一个店小二,连冷香酿的味道都和十年前一样。
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只是坐在这里的她,已然不是自己。
“唉。”夜深人静时,恍惚之间,她仿佛感觉有风吹过鬓发,耳坠轻轻摇晃,然后,她听到桌子对面有人长长叹了口气:“十年了,你竟成了这样?”
谁?谁在说话?她吃力地抬起沉重的头,勉强看了一眼。对桌影影绰绰似乎坐着一个人,穿着一袭古旧柔软的青衫,戴着木质的面具,正在静静凝视着她。
“师父?!”她失声惊呼,不知道是梦是醒。
然而,即便是梦境,她也不敢惊醒。她只能轻声开口,仿佛生怕打破这幻觉:“师父,你……你去了哪儿?为什么不带我去?”
“你长大了,而我老了。”青衫客回答,叹息,“我要去往回忆之地,而你,则应该去往明天——我们本来就应该在黄河之上各奔东西、永不相见的。”
“不!……带我走吧,师父。”她喃喃,似是充满了委屈,“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求求你……带我走吧。”
然而,那个面具背后的眼神却忽然冰冷,近乎无情。
“没用的东西!如果想走,就自己走,何必要求人?”师父的声音忽然严厉起来,“血薇的主人,不能连离开都做不到——你要能决断自己的人生!”
他的声音肃杀,如同一把刀,毫不留情地斩落下来。
那一瞬,她忽然清醒了,失声:“师父?!”
猛然抬起头的瞬间,仿佛一阵风掠过,那个幻影忽然消失。
“师父!”她失声站起,踉跄地追逐着那阵风,语无伦次地喃喃,“师父,别走!”
她的惊呼惊醒了在柜台后瞌睡的店小二,揉着蒙眬的睡眼抬起头来,嘀咕:“怎么了?刚才店里一个人也没进来过啊……姑娘是做梦了吧?”
她愣了一下,忽然间清醒了。
是的……那一定是幻觉。因为师父说过,他将再也不会见她,再也不会见这把血薇。
其实,一直以来,她都并不是很明白师父的想法。这个总是戴着木质面具的人,陪伴她成长,给予她温暖,却从未让她靠近和懂得过——在她十五岁那一年,在教完自己的所有武学,并留下这一对翡翠耳坠后,他就悄然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
她甚至连他的真容都不知道。
苏微茫然地看着这天地,忽然间孤独感又铺天盖地侵袭而来。是的,如师父所言,血薇的主人,应能决断自己的人生。可是……她的人生是被姑姑安排的,是被这把剑所束缚的,又应该如何决断?
店小二看着醉倒的客人,不由得摇着头叹了口气。
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喝成这样,家里人怎么也不管一管呢?
到了第七日上,终于有人来找她了——
光天化日之下,老掌柜却没有看到那个人是怎么进来的。只是一个抬眼,便看到桌子边多了一个白衣人影,就这样静静地在午后的斜阳里,低首看着醉倒在桌子上的女客,眼神复杂。
那是个俊秀高逸的男子,双眸如沉潭之星,却满面风尘仆仆之色,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日夜兼程赶来的。他坐在那里,看了她许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看的眉毛蹙在一起,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
她醉得人事不知,居然连近在咫尺多了一个人都毫无反应。
“阿微。”他低唤,伸手去抚摸她一头乌黑的秀发。
然而手尚未触碰到,烂醉的人忽然间手腕翻起,铮然一声响,一道绯光飞掠而出,若不是对方收手得快,手指便要被生生斩下来!那个贵公子的反应也是一流,手腕一转,便并指夹住了那把锋利的剑,如生根一般,再进一寸也难。
“滚。”苏微只低声说了一个字,看都不看他。
“别这样,”萧停云面色不变,只是叹息,“我听宋川回来说,你一个人在这里喝醉了酒,还不肯回去休息。我心里着急,和南方武盟的会面还没结束就连夜赶了回来,已经两天三夜不曾休息。”
她哼了一声,还是不看他,然而眼神却已经软了下去。
“回楼里去吧,”他伸手去扶她,“大家都在担心你。”
“不,我……我不回去。”她却执拗地推开了他的手,摇着头,吐着酒气,“回了楼里,你、你又要让我去杀人……我也不要看到赵总管,我不喜欢她。”
他微微愣了一下。阿微果然是喝醉了,否则,冷静内敛如她,又怎么会这样直接地袒露出对冰洁的敌意和不满?
“好吧,那你想去哪里?”他轻声叹息,“我送你去。”
她趴在桌子上,喃喃:“我……我要回去找姑姑。”
“你的姑姑已经死了。”他冷然道,一句话戳破了她醉意蒙眬的呓语。
她颤了一下,道:“那……那我去找师父!”
萧停云叹了口气:“你都不知道你的师父是谁,怎么找呢?——别闹了,阿微。你已经无处可去了,听雪楼就是你的家。”
苏微又是一颤,仿佛被刺中了痛处,抬起脸茫然地望着屋顶,似乎在苦苦地思索,许久,摇了摇头,声音微弱而苦涩:“不,就算谁都不要我了……我也不想回去。我不想再杀人了……不想了!”
萧停云心里一软,叹息:“好,梅家的事情,接下来不用你再插手了。如果你不爱回听雪楼,也可以暂时不回去——你想去哪里,我找人护送你去,如何?”
“……”她沉默了一下,没有立刻反对。
去哪里?外面已经是夕阳西斜,一阵风过,只觉连日的宿醉醒了大半,她心里忽地明白起来,便觉得渐渐苍凉。是的……无论如何,血薇剑,注定是要和夕影刀相依为命的。而且,如果不回听雪楼,这天下之大,她又能去哪里呢?
“我如果要离开,自然会自己离开,不需要你护送……血薇的主人,应该能决断自己的人生。”她苦涩地笑了一声,撑着桌子站起来,说着恍惚中从师父那里听来的话,然而刚一起身,身体发虚,便猛然一个踉跄。
萧停云抬起手,搀扶她起来。然而,刚一触及她的手腕,他便吃了一惊——不等她急急抽手,他手指闪电般地探出,扣住了她的脉门:“怎么了?”
“不妨事。”她甩开了他的手,“被梅家的玉笛伤到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萧停云却变了脸色,翻开她的衣袖,只是一看便倒抽了一口气:在她苍白的手臂上,赫然有六枚梅花形的乌青,分别钉在神门、内关、曲池、太渊、尺泽、孔最六穴,沿着她的手臂一路分布上去,竟然将右臂整条经脉都钉死了!
“黄鹤楼头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江城梅家,果然不负盛名,”苏微低声喃喃,握着血薇剑踉跄站起,唇角露出一丝苦笑,“特别是梅家的老二梅景瀚,身手居然比当家人梅景浩更厉害——岚雪阁提供的资料里,居然将其列为江湖一百名开外?真是可笑!”
“……”萧停云倒抽一口冷气,“冰洁的情报从来不会出错。”
“从不出错?”听到他为她说话,苏微忽地冷笑起来,“当我们联袂追杀梅景浩的时候,她也说过他肯定不会往南逃,让我们在雁门关外设下埋伏等着,结果呢?——还有,你第一次接我来洛阳的半路上,她安排的客栈……”
“好了好了,”他苦笑着打断了她,“何必扯这么远的老账?”
“你就只会护着她。”苏微冷笑,扯过他手里捏着的袖子,掩住了伤臂,倔强地转过头去,“这次幸亏是我,如果换了别人,多半连九条命都要搁进去。”
她一动,又有殷红的血从伤口沁出,沿着手腕滴落。
“伤成这样,怎么不回楼里找墨大夫看看?”萧停云看不下去,语气也有些变了,带着命令口吻,“再这样下去,这条手臂会废掉!这样糟蹋自己,要是废了——”
苏微已经走到了门边,听到这里,却停下来看了他一眼。那一眼看得很是深刻,让他忽然有刀锋过体的寒意,噤口不语。
“是啊……如果我的手臂废了,”她微微地笑,唇角带着一丝讥诮,意味深长,“你就不会来找我回听雪楼了,是吧?”
“……”他一时间被她的锋芒压住,竟是没有说话。
“有时候,我真想把自己的手臂砍下来,看看不能用血薇,我对你还有什么意义——恐怕那时候的我,才是真正的我;而那时候的你,恐怕也才是真正的你吧?”
不等他回答,她转头径直走了开去。
夕阳落在她的绯衣上,给她染上了一层凄艳孤独的颜色,仿佛行走在无边无际的血色里。
岚雪阁里,暗淡的光线穿过户牖,斑驳地投在林立的书架上。
“怎么,苏姑娘不肯回来?她打算去哪里?”赵冰洁从一架梯子上爬下来,手里握着一卷旧书,转头关切地问——她比以前更加清瘦了,似乎是一个没有重量的幽灵,在古旧的阁楼里行走,毫无声息。
萧停云叹了口气,黯然:“不知道……我已经派人跟着她了。但以她的身手,如果成心想要甩掉那些跟踪者也易如反掌。说实话,冰洁,我很担心——这一次她只怕是有了离去之意。”
“苏姑娘最近情绪的确很不对。”赵冰洁叹了口气,拍了拍旧书上的灰尘,微微咳嗽了几声,“刚来楼里的时候她不是这样的,如今似乎是把自己越来越深地关起来了……我有时候想和她说一句话,都找不到时机开口。”
萧停云没有接她这句话,只转口道:“你在找什么书?”
“千机老人著的《南武林纪略》。”房间里光线很暗,但她却熟悉地穿行着,绕过那些堆积的书卷向他走过来,脚下如同踩着流水,丝毫不曾停顿。
“冰洁,你真是神奇。我发现你好像根本不用看就能知道周围的一切。”望着她走过来,萧停云忍不住感叹,“你是真的看不见,还是假的看不见?有时候,我都想在路上给你偷偷放上一张板凳,看你会不会撞上去摔一跤。”
“公子说笑了,”她不由得莞尔,“摔坏了冰洁,对公子有甚好处?”
“那是,赵总管是听雪楼中的珍宝,万万不能出差错。”萧停云也是笑了起来,“我经常在想:为什么无论做什么事,你看起来都比别人更加从容?——这次和试剑山庄会面,连阅尽天下英雄的叶庄主,都称许你的谈吐举止令人心折。”
“公子谬赞了。”赵冰洁微笑,在他身侧坐下,语声柔和,“这很简单——因为我从小就知道自己的眼睛某一天就会看不见,所以,趁着眼前还有一点点光,就拼命地记住能看到的每一件东西,不敢片刻忘记。”
她顿了顿,唇角浮出了一丝微笑,低声:“因为,每一次看到的,都可能是我毕生的最后一眼。”
萧停云注视着她,眼里有一些看不到底的东西。
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子,还是在十几年前。
那时候她的父母被仇家追杀,狼狈不堪地奔逃到了洛阳——她的父亲为了保护她们母女,在朱雀大道上被人分尸,而重伤的母亲带着她狂奔了三个时辰,终于来到了听雪楼门口,竭尽全力把她推入了门后。
那时候,他正跟着父亲南楚出门。听雪楼的大门刚一打开,一个瘦弱的女孩就被人推进了他的怀里,全身冰冷,似已经死去——而随之飞入门中的,是她母亲的头颅,重重地砸在她的背上,鲜血狰狞。
十四岁的他脱口啊了一声,却并不惊惶,已然知道这又是一场惨烈的江湖仇杀。然而,对方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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