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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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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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时的他还不知道:那把刀,对她来说便是余生里唯一的温暖慰藉。
  他在旁边怔怔地看着,充满了好奇。然而,师父却从不跟他说自己在白绢上写了什么故事,仿佛独自沉浸在某个遥远的梦里。
  那一天,他来看她时,她坐在桌子边剧烈地咳嗽,白绢上已经溅满了鲜血。当他惊呼着转身,想要叫墨大夫来时,师父却阻止了他。
  “这是肺痨……没用的。”她微微地笑,阻止了他,“你别太靠近我。”
  “能和他得一样的病死去,似乎……也是个不错的结局呢。”师父仰起头,在窗口的夕照里微微而笑,唇角染血,如同一片脆弱到透明的秋叶。年少的他望着这个衰老而美丽的女人,担忧而不安。
  她招手让他过去,然后咳嗽着,从案上拿起那一柄湛如秋水的刀,放到了他的手里。
  “停云,你喜欢这把刀吗?”她微笑着问他。
  淡碧色的刀握在手心,宛如握住了一段传奇,少年只激动得微微发抖,用力地点头:“喜……喜欢!”
  “那么,就拿着它吧!”她低声喃喃,微笑,“停云,你接过了这把刀,就成了听雪楼的新主人,你将拥有在武林中至高无上的地位——但是,这未必是好事。你将成为一个不幸的孩子,一生都活在那个人的阴影里。”
  “就和我一模一样!”
  说到最后一句,已经接近诅咒。
  二十年荏苒如一梦。
  那个幽闭于阁中多年的女子如今已经死去,然而,作为他幼年唯一的启蒙恩师,她对自己所说过的那些训导,一直以来都萦绕在耳边,不曾片刻忘记。
  停云,你是一个不幸的孩子,因为你生下来就注定要面对一个几乎不可逾越的神话。
  这,可能会成为你一生最大的困惑和痛苦。
  听雪楼是江湖的霸主。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胜任霸主的角色——石明烟狠绝智绝,十几岁就登上了楼主的位置,但她格局太小,并非成大器之人,而你的父亲,南楚,是一个谦谦君子,作为朋友和师长虽是极好,但作为楼主,却显然缺了独断霸气。
  而你呢?停云,你是个聪明绝伦的孩子,无论武学还是权谋,天赋都极高,像极了当年的大师兄。所以,我收了你作为我的唯一弟子。
  血魔、雪谷和白帝,七十年前曾一度并称为天下三位陆地神仙级的人物。然而血魔早逝,白帝兵解,在世上如今尚有直系门人传世的,便只剩了雪谷一派。以我派的绝世武功,加上夕影刀,你在这个江湖上已足可傲视天下。
  但是,武学造诣远不是所有,比力量更重要的是权谋和手段。个人的能力终究有限,更重要的是要懂得如何去借用别人的力量,就如懂得如何去使用一把快刀。
  而人力之刀,与夕影之刀又有绝大的差别,用刀之法比夕影刀谱更加千变万化。世上有多少种人,便有多少种刀术:要给贪者以利,勇者以名,忠者以诚,懦者以威……驾驭男人,靠的是权谋;驾驭女人,或许只能用感情。
  其中种种,微妙错杂,运用之际,存乎一心。
  不过,即便是做到了这些,还依旧不够。更主要的是要能知进退,当断时不留情,但当容之时又必须留余地——就像当初在高梦非谋反之前,山雨欲来,楼主明知楼中有些部下尚在举棋不定却依旧隐忍不发,依旧推心置腹地厚待,并未为了防患于未然便动辄起杀机。也正因如此,在最后的内乱里,他才没有将那些“变子”逼上绝路,逼成了对方的死士。
  这其中,也包括了舒靖容。
  ——她被契约困在他身侧,本无感情。或许也曾经犹豫过,但最后一刻,却还是选择了与他并肩作战,亲手除去了自幼一起长大的高梦非。
  可是即便是惊才绝艳的大师兄,也有一个最大的弱点。
  正是那个弱点,在最后一刻摧毁了他。
  他当年若是能在楼中大局已定、称霸江湖的时候断然杀掉舒靖容,或者在拜月教之战后除掉这个功高震主又不能驯服的女人,也就不会让仇敌有机可乘,挑拨离间,让自己在最后被最信任的人所杀。
  停云,听着,我不想让你重蹈他的覆辙。要知道贪恋温暖是人的天性,但玩火者,必自焚。那些火,你可以借来温暖一夕,却永远不要过度靠近火源——记住,不要过度依赖另一个人,也永远不要为失去任何一个人而心智受乱。
  否则,你的毁灭也只在旦夕之间。
  ……
  夕阳下,那个女子对着孩童时的他俯下身来,谆谆叮嘱,将案上那一幅染血的白绢放到他手里——他第一次看到了师父在窗前书写的东西,那是一篇用簪花小楷写出的佛偈:
  世人求爱,刀口舐蜜。
  初尝滋味,已近割舌。
  所得甚小,所失甚大。
  世人得爱,如入火宅。
  烦恼自生,清凉不再。
  其步亦坚,其退亦难。
  “师父……”十多年后,在空荡荡的神兵阁里,他微微地叹息。
  作为雪谷老人最小的弟子、昔年楼主唯一的师妹,你的一生也堪称传奇。你曾经和听雪楼主青梅竹马并肩长大,几乎成为他的妻子。然而,因为那个绯衣女子的出现,你顿时失去了所有——从那个时候开始,怨恨的种子就在你内心种下了吧?
  在那个人活着时,你不曾得到他的爱,也不曾得到他的恨,竭尽全力所得到的,也不过是一生之困。在那个人死去后,你独居于此,心如止水,日日夜夜回顾往昔,仿佛看透了所有——可是,师父,你是真的解脱了看透了吗?
  你说世人求爱如刀口舐蜜,但,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不管刀锋如何锐利,你是否宁可割舌,也不惜求得那一瞬的甜意?当你在决定让我成为夕影刀真正主人的时候,是否一早也预见到了我今日的困境?
  如今,血薇和夕影面临再度分离,我又该怎么办?
  萧停云在神兵阁里独自沉吟,直到外面斜阳透过窗棂,斑驳地映照在他的脸上。许久,他长叹一声,似是暗自下了什么决心,将玉笛搁在架子上,转头看向了供奉血薇夕影的空位,低声:“或许……这样也不错?”
  忽然,他听到身后有人开口:“什么也不错?”
  斜阳下,无声无息地映照出四个人的影子。碧落红尘,黄泉紫陌。那是久居于北邙山的四大护法,联袂出现在这座久未有人来的神兵阁。
  “拜见四位师长。”萧停云回过身行礼,当他抬起头的时候,重瞳深湛宁静,“一时心乱无主,竟惊动了诸位护法下了北邙山,停云惶恐。”
  四护法之首的碧落摇了摇头,道:“血薇主人要离开听雪楼,我们都无法坐视不管。”然而看了他片刻,叹息,“不过,如今看来,你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是。”他静静地答道,“弟子在这里坐了一个下午,已经想清楚了。”
  他一字一顿地道:“为了听雪楼,弟子可以牺牲一切。”
  四大护法相互对望了一眼,面上表情各异。黄泉似乎想要脱口说什么,却被紫陌按住。红尘只是微微冷笑了一声,并没有说话。
  “好,”只有最年长的碧落神色不动,淡淡开口,“只要你想清楚了就好——如有什么需要,派人来北邙山找我。”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没有丝毫停留。萧停云嘴角动了动,似乎想开口说什么,却终究沉默——是的,他才是听雪楼如今的主人。无论多么艰难困顿,所有的决定,到最后还是要自己来做。
  他的手在袖中渐渐握紧,眼里有杀气横溢。
  听到苏微想要出城的消息时,已经是黄昏时分。
  外面还在下着冷雨,春寒料峭,紫金炉里有龙涎香萦绕。听到下属来报,正在批阅宗卷的萧停云长身而起,直接奔下白楼,毫不犹豫地翻身上马,号令开门。赵冰洁听到了响动,走到窗边看着,暗淡无光的眼睛里有着一丝异样的目光。
  侍从追上来,高喊:“楼主,外面下雨呢!”
  然而马蹄嘚嘚,萧停云早已去得远了。
  “终于是下决心了吗?”赵冰洁喃喃,侧耳听着蹄声远去,语气里莫测喜怒,只是长长叹了口气——白日里听说停云在神兵阁待了一整天,她便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此刻再看到这样的情状,便明白他心里应该已是有了决定。
  他应该是一早就想好了的吧?只是,没想到苏微在今日便要离开,如此仓促,打乱了所有步骤——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发。
  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
  她知道血薇的主人是爱慕他的,只要他开口,她就不会拒绝——谁会拒绝停云这样的男子呢?既然他已经明白了不能失去血薇,那就让他去吧……血薇的主人,天生就要和夕影的主人在一起。
  这几乎是注定的事情。
  赵冰洁掩上了窗户,只觉得指尖冰凉,身体内的剧痛再度袭来。她脸色苍白,痉挛地弯下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那里,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抠着,几乎疼痛得令她想把这双眼睛生生地抠出来!
  是……是那种沉淀在身体里的余毒,又一次发作了吗?自己的眼睛里,是不是又在流出骇人的鲜血来?可不能让人看到了……
  她恍惚地想着,扶着墙慢慢地往回走。然而神志模糊,平日记熟了的路线便忘了,不等摸索着回到床上,脚下忽地绊倒了一叠书——孤独的女子摔倒在空无一人的岚雪阁里,周围的古书倒塌下来,雪崩一样掩埋了单薄的人。
  她无声无息地失去了知觉。
  萧停云策马出了朱雀大街,一路疾行,好容易才在洛阳的东门截住了苏微。
  苏微正在雨里步行着,朝着城外的方向走去,垂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她没有骑马,也没有撑伞,乌黑的发梢上沾满了雨水,显出一股平日难得的鲜活明亮气息来——他只看了一眼,忽然间就微微一恍惚。
  这个样子的她,恍如十年前风陵渡月下的初遇。
  “怎么不回楼里?”他跳下马,语气有些急促,“这几天,你都去哪里了?”
  “来得这么快?果然,你派探子监视我了吧?”她却只是淡淡地冷笑,抬头看了他一眼,“既然如此,那你自然也知道我最近几天哪里也没去,喝完了这家喝那家——洛阳所有的酒馆,只怕都已经被我喝了个遍。”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敌意和戒备,令他有些愕然。
  “那你现在打算去哪儿?洛水旁的那家酒馆吗?”萧停云笑了一笑,试图让气氛融洽一些,“你不是很爱他家的冷香酿吗?我陪你一起去喝一杯如何?”
  “今日这么有空?”苏微淡淡地看了看他,冷笑,“你不是一贯都很忙吗?”
  这一个月来,她没有回去,他也没有来找她。两个人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微妙的对峙。她猜测着他这一个月安然不动,却在今日忽然来找自己的缘故,然而他的眸子是深黑色的,重瞳之下仿佛藏了另一个人。
  “我很久没陪你喝酒了,也该陪你去坐坐。”萧停云只是笑了笑,道,“放心,我绝不是为了再求你去出手杀人才来献这个殷勤。我有一些话要和你说。”
  她终于点了点头:“那好,一起去吧——我也正有话对你说。”
  时下已经是深冬,天黑得特别早,不等到洛水旁,已经是掌灯时分。
  洛水开阔,密雨斜风,官道上寂静无人,远远看去四野一片漆黑,只有那一间简陋的小酒馆里还露着一点暖黄色的灯。苏微远远望着那一点光,唇角忽然泛起了一丝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酒馆里生意还是一样不好,只有一个看似是过路旅人的客人在角落独坐,背对着他们,有一杯没一杯地喝着酒,寂寂无声。
  掌柜正准备打烊,看到进来的一对男女却不由得睁大了眼睛——这个女子,不正是前段时间天天来这里买醉的吗?还欠着酒馆一大笔债,怎么今日……然而,转眼看到她身边陪伴的贵公子,掌柜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莫非,这位就是听雪楼的楼主?
  “一壶冷香酿?”店小二迎上去,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句,用眼角瞥了一眼她身侧的贵公子——十年未见,那个少女憔悴如斯,可那个男子却依旧似美玉般,更加显得高华内蕴。果然,还是男人耐老啊……啧啧。
  “先拿两壶。”萧停云坐下,“小菜拣干净爽口的来。”
  “是……是。”店小二还是第一次和传说中的听雪楼主近距离说话,不由得声音都颤了,连忙奔回了厨下。
  两人挑了一个靠里安静的位置坐了下来。酒很快就上了,清澈、冷冽,有馥郁的香气。她却仿佛默然想着什么事情,眉头轻轻蹙起来,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唯有耳畔两滴翠绿盈盈晃动。萧停云看了她一眼,眼神一暗,手指无声捏紧了酒杯。
  阿微在想什么?她要和他说什么?
  这次他和赵冰洁去岭南一趟,前后不过一个多月,但回来后却发现苏微的眼神已经变得有些不一样——以前那个明亮清浅得一眼可以看到底的眼睛,已经变得令他不能捉摸。
  “梅家最后的那个男丁,梅子湘,是我杀的第二百个人。”苏微低头看着面前的酒杯,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今天是他的七七,我本来打算去城外的白马寺为他超度。”
  “……”萧停云愣了一下,忽地松了口气,“原来如此。”
  原来,她今日离城,并不是打算和他决裂。
  “这些年,每杀一个人,我都会在庙里为他们设立牌位,找高僧超度。”苏微低着头,看着酒杯里淡碧色的美酒,微微苦笑,“我入江湖已经十年,到如今,这些牌位已经密立如林,如果再不开辟另一块地儿,只怕就摆不下了。”
  萧停云沉默了片刻,道:“我知道你不愿意杀人。但到了如今,该杀的人都杀完了,连梅景浩都死了,接下来,你会得到安宁的。”
  “梅景浩?”说到那个名字,苏微猛然一震,抬起头直视着他,眼神里似乎有一把剑在慢慢凝聚,“不……我永远也不会安宁!”
  十年前那一场追杀,是她加入听雪楼之后遇到的第一次大行动。
  当时天道盟的势力极盛,暗中集结了所有江湖反对力量,屡屡挑战听雪楼的权威,大有取而代之之势——就在这样的危急关头,她被萧停云接回洛阳,开始拔剑,为楼中杀人。
  在血薇归来后的第三个月,她于洞庭之上大开杀戒,震慑天下。
  第四个月,名为“斩龙”的行动正式开始。
  这个极其机密的行动,是由赵冰洁一手安排的。这个盲眼的女子根据所获得的秘密情报,得知天道盟盟主当时将在长安出现,召集七大帮派里的精英商议对付听雪楼的策略,停留一夜后即走。她和萧停云商议后,为了斩杀贼首,决定冒险突袭,只带极少数的精锐直奔而去,一夜疾奔一百多里,轻骑斩敌首而返还。
  那一夜,听雪楼倾尽了全部精锐,从洛阳奇袭长安。领头的是萧停云和苏微,其余只有十一名吹花小筑的顶尖杀手,于月夜下疾驰而去,并不带任何后援。
  那一战之惨烈,令十年后身经百战的她也不忍回顾。
  显然没想到那么机密的事情会被敌手得知,天道盟对此毫无准备,猝然遇袭。但他们的反击却依旧迅速断然,为了保护盟主撤离,所有下属都不顾一切地血战,有些人甚至组成了人盾,用血肉之躯阻挡了听雪楼的人——天亮之前,他们带去的人诛灭了天道盟的主力,然而,盟主梅景浩却在下属的力战之下得以逃脱。
  于是,那一场追杀延伸到了千里之外。
  萧停云没有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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