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蛟忙道,“顾宗主好。”
顾灵犀点头应过,同龙七叶道,“龙姑娘请便。”
龙七叶吩咐小蛟端了金谷酒来,自己进屋换过衣服,虽仍是一袭白衣,裙摆上却用极细的银丝绣了山川图,层峦叠嶂,流云万千。那云雾并非静止,正在山间缓缓升腾,袅袅如烟。
小蛟来了这几日已见她换了数身白衣,没有一身是重样的,只是不细瞧都差不多,新主人真是奇怪啊。
顾灵犀已饮了几杯金谷酒,赞道,“醇馥幽郁,实在好酒。”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顾宗主真是识货,这酒今日方才出窖,实在是巧的很啊。”龙七叶替自己也斟了一杯,“宗主此番不会只是来同我喝酒的吧。”
“我此番是来买香的。”
“哦?既来了,就该知道我的规矩。顾宗主想以谁的命,换谁的命呢?”龙七叶将杯中酒饮尽,手中把玩着白玉杯。
“用我的命,换他的。”顾灵犀抚摸着怀中白狐,手势轻柔而眷恋。
龙七叶看了一眼死狐,“难怪多年不腐,顾宗主给它含了驻颜丹了。不过还请说一说因果,我好制香。”
“一定要说吗?”
“若顾宗主让我自己来看,也是一样的。”
“那你便自己看吧,我这一生皆困扰于此,倒不知如何开口了。”
“如此便失礼了。”龙七叶腕间香气大盛,凌冽中带着淡淡的涩味,烟愈来愈浓,慢慢熏得小蛟睁不开眼,脑子也晕晕的,正在小蛟想着莫不是要做熏鱼的时候,烟呼啦一下散开了。
她看到了年轻时候的顾灵犀,不知为什么的,她就是知道那个是顾灵犀。
年少的顾灵犀灵力低微,在同门里一直受人欺负,这日她和师姐下山办事,师姐几次三番使唤她不说,还无端训斥她。
受了委屈的顾灵犀躲在林子里哭,忽然走出来个俊朗的少年,穿着南山剑宗弟子的服色,笑盈盈的问她道,“你为什么在这里哭?”
顾灵犀生怕对方转头告诉师姐,并不敢说,少年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以后你就跟着我一起吧,没有会欺负你。”
小蛟听到那个少年说自己叫轻安。
轻安说师父派他去临安送信,灵犀不疑有他,便和他结伴同去了,二人一路饱览江南风光,途中有遇一两只精怪,都被轻安轻松解决。
少女情怀,自然又别有一番暗思量。
不曾想,天容水色,西湖美景,最终成了轻安丧命之处。
他竟不是南山剑宗弟子,他甚至不是个人。
轻安倒在师姐剑下,一抹嘴角的血,嘲讽道,“万物有灵,你们做人有什么了不起?”
师姐横眉冷对,“我自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能斩你于剑下罢了。”
灵犀想替轻安求情,师姐寒冰一般的目光射来,“灵犀,待我处理了这孽畜再来和你算账。”
她不过迟疑一步,师姐已经出招,轻安闭上眼,化作一只白狐。
师姐提起白狐道,“莫说我不护着你,这白狐的内丹就给了你罢,省的你灵力低下,连个狐狸精都辨不出来。”
到这一幕,烟便散了。
小蛟还未从幻想中清醒,有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之感。
“破腹剖丹啊,这样血腥的场面自然不太方便看。”龙七叶的声音缥缈如风,“只是恕我直言,他内丹已失,活过来也不过是只普通的狐狸。”
顾灵犀语气中有种破釜沉舟的味道,“我自然用我这一身的灵力还他内丹。”
龙七叶眼中划过嘲讽,点头笑道,“既然这样,那便卖顾宗主一味香吧,三日之后,你来取香。”
待送走了客人,小蛟气呼呼的道,“我还以为这个宗主多厉害,居然是靠吞人家内丹起家的,而且那个狐狸对她这么好!难道不是就该死吗?”
“嗯。”龙七叶提起白玉酒壶,仰头倒入口中,明眸半阖,“下次换了临安虎跑泉的水试试,不知会不会再多几分清冽。”
小锦鲤喋喋不休,“现在装好人了,如果她想要复活狐狸,早就可以了啊,一定要等到现在,用人家的内丹功成名就了才说什么还不还,借人家东西诶!”
“也许是我那个时候还没有开始卖香吧。”龙七叶双颊泛红,似是微醺。
“狐狸太可怜了!”小蛟总结陈词道。
龙七叶抬手将酒壶掷入湖中,闭着眼倚在美人靠上,发间银簪滑落,长发散下,发尾在水面上引起片片涟漪。
小蛟认命的变回一尾锦鲤,替她去池里把白玉壶捞上来。
好吧,新主人还是个酒鬼。
这酒鬼一睡便是一天,待得日落时分,龙七叶方才酒醒,伸了个懒腰道,“喝完酒最是好眠了,小蛟,我们开始炼香吧。”
她吩咐小蛟抱了她屋里的香炉到水边,那香炉又沉又大,比小蛟也矮不了多少,炉顶坐着一只的狮子。小蛟同龙七叶道,“我认得这个,这个是龙子狻猊呢。”
“……是啊,狻猊。”龙七叶摸了摸那狻猊的头,“狻猊最喜香了。”
“为什么一定要在水边,太麻烦了,抱这么些个东西出来。”小蛟抱怨道。
“狐狸是在水边死的,自然要在水边引魂。”龙七叶将第一种原料倒进香炉,“这是白纹犀牛角,可通神灵,不过凡人喜欢称之为灵犀。此事自灵犀起,便自灵犀了结吧。”
“这瓶中是西湖湖水,他死在西湖边,若魂魄不灭,大约会有些落在湖水中,用这个做引最好。”
小蛟问道,“若他魂魄灭了呢?”
“若魂魄灰飞烟灭,纵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寻而不得,这桩生意,便成不了。”龙七叶道,“不过这狐狸被人剖丹弄死,大约怨气重的很,灰飞烟灭是不至于的。”
她又洒下剩下的香料,“这是白檀,白牡丹,白荷花,白芷,白茯苓……”
“怎么都是白的,有什么说法吗?”
“……大约因为他是只白狐吧。大家都是白色的,返魂的时候好说话。”
“哦。”小蛟觉得有些道理,忽然想起她救自己的那次只是随便燃了块香,也没有这么麻烦,便又问了一回。
龙七叶边倒香料边解释道,“那是因为他死得时间短,生魂就在那莲花上蹲着呢。我把莲花的精魄混着香一点就行。还好那红莲道行还行,不然还不一定救得活。”
待大香炉封炉炼制,龙七叶又另拿了一只白玉小香炉,燃了三柱清香,“这香是用来供奉这一炉香料的。”
“给香料上香?”
“万物有灵,便是借这些灵气将魂魄引回来,你说要不要谢谢人家?”龙七叶闭上眼,“这三炷香尽了,方可开炉取香,香不尽,就有些麻烦了。”
有袅袅烟气从她的手腕溜出,缠绵的绕上三柱清香,不过须臾功夫,这香便燃尽了。
龙七叶笑道,“这次真是给面子,很顺利啊。”
她将制好的香粉混了炼蜜,捏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狐狸,问小蛟道,“像吗?”
小蛟见那狐狸圆润可爱,忙点头道,“像!不过是从头还是从尾巴点火?”
“随这香高兴吧。”龙七叶答道,“小蛟,我捏个你吧。”
“好啊。”小蛟高兴不已,不过又有些迟疑,“可以用别的,不用香吗?”
“为什么呀?你不喜欢香吗?”
“这个是返魂香……我暂时还不想死……”
龙七叶大笑,“那我用龙涎香给你捏一个,我们说不死就不死。”
小蛟还没来得及感动,龙七叶又道,“正事做完了,此时凉风习习,咱们不如小酌一杯吧。”
于是这天夜里,小蛟又下水捞了一回酒壶。
怎么总喜欢乱扔东西呢。
三日之后,顾灵犀如约而至。
凉亭边挂了一盏蓝色的琉璃灯,白日里也散发着幽幽的蓝光,龙七叶对顾灵犀道,“你可想好了?一旦香燃起来,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得。”
“想好了。”顾灵犀傲气的脸上满是疲惫,“这是我欠他的,早该还了。”
“宗主死后,南山剑宗该如何?”
“我已经将宗主之位交付给师妹了。”
龙七叶一双碧清妙目深不见底,如那琉璃灯,幽幽的望向顾灵犀,“哦?不是师姐吗?尊师姐可是对宗主劳心劳力呢。”
“师姐多年前已病……逝……”顾灵犀忽觉不对,震惊的看向龙七叶,“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知道了对不对?”
语气中的紧张显而易见。
龙七叶笑起来,“我能知道什么呢,宗主多虑了。”
是知道你和师姐争夺宗主之位时,她欲揭开你灵力大涨的秘密,结果被你毒杀。还是知道你被自小惊才绝艳的师妹逼得宗主之位不稳,众叛亲离呢?
都是顾宗主,自己让人看的呢。
半个手掌的大小的狐狸无火自燃,香气如六月的西湖,旖旎风流,点燃的灵犀在虚空中拓开一条无形的道路,雪白的花朵开了一路,引了那小小的白狐魂魄。
烟气中,龙七叶食指在顾灵犀眉心轻点一下,一团蓝色光团自她眉心而出,这是顾宗主毕生的灵力。
小蛟不知不觉在琉璃灯下睡去,等再醒来之时,早已不见顾灵犀的踪影。
龙七叶正和个白袍少年说话,那少年眉头紧皱,一看心情就不大好,小蛟听龙七叶同他道,“她让我转告你一声对不起。”
少年冷笑一声,“难道她道歉了,我就要原谅她不成。她若此时还稳稳当当坐着剑宗宗主,何来会想起我。”
“想不想起的,现今都过去了。轻安,你若没有去处,不妨留在我这里。”
少年缓和了脸色,躬身行礼道,“已劳烦龙女救我一命,不敢叨扰,当年是我年少无知,如今重获新生,还是希望能入红尘历练一番。”
“不是我救的你,当然也不是顾灵犀,是你的内丹呢。”龙七叶看了一眼腕间龙纹香球,“反倒我要谢你,替我拉了一笔生意。”
狐生性善魅惑,吞了狐狸的内丹,若有能力消化殆尽还好,若没有,这狐狸的怨气必定日日缠身,编织无数的梦境提醒你,是你害死了他。
顾灵犀原就心力交瘁,自然是要受那内丹影响的。
至于是不是因为当时那份情愫或悔恨,又有谁说得清呢。
☆、第3章 叁
恰是阳春三月,春日融融之时,龙七叶立在船头,转头笑小蛟道,“这样好的天气,你窝在船舱里做什么。”
姑苏城仿棋盘而造,一街一河,水路发达,今日龙七叶出门便带小蛟坐了船,说是带她去看桃花。她素白的衣衫在衣襟裙摆绣满了轻软的花瓣,风一吹,花瓣飒飒飘落,堆积在裙底。
小蛟见那花瓣似是会动,正仔细在瞧,看得久了有些眼花,眼前皆是乱红在飞,听龙七叶问她,她忙挪开眼道,“怎么还不到桃花坞,你站了这半日累不累?”
恰船过之处,岸边种着一株蔷薇,临水照花,也没看清龙七叶如何动作的,她已是折了一朵蔷薇,朝着小蛟掷去,“小小年纪,这般懒。”
“只是不喜欢坐船,晃悠悠的。”小蛟从头上把蔷薇拿下,小声抱怨道。
摇着撸的船娘笑起来,“我们这里就是水多桥多,不然怎么说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
后头慢慢行上来一只小船,上头几个姑娘家正在卖红菱,龙七叶掷了银子过去,那边便吴侬软语的笑开了,“姑娘给的钱太多了,别说这两筐,能买下两船呢。”
“随便包些就是了,多的拿去给你们买花儿带。”龙七叶十分大方。
几个姑娘忙道了谢,用荷叶包了一大包红菱抛过来,龙七叶便捧着荷叶进了船舱,递了一个红菱给小蛟,“尝尝看。”
小蛟张嘴就咬,好在那红菱还嫩,被她从中间咬开,结果还是咬不出来,倒被菱角划了嘴。
龙七叶笑了她一回,正要替她剥一个,只听得那边卖菱的姑娘们尖叫起来,“杀人啦!杀人啦!”
船娘亦是惊恐万分,小蛟忙出了船舱去看,只见刚才那株蔷薇花边一个穿着短打的汉子正挥刀行凶,被砍的人蜷缩在地,口中发出让人战栗的哀嚎。
那株娇艳的蔷薇上染了血,看起来触目惊心。
周围也有百姓上前阻止,反被那汉子所伤,小蛟脚尖一点,几步窜到岸上,行凶的汉子杀红了眼,见来了个女童也挥刀砍去,众人眼见这个小女娃要血溅当场,胆小的都闭起了眼。
谁知小蛟身形极快,侧身躲过,略顿了顿,跃到那汉子背后,一记手刀劈在他颈上,汉子的动作戛然而止,摔倒在地。
龙七叶慢悠悠的走过来,瞥了一眼那伤者,淡淡的道,“救不了了,准备后事吧。”
上前想要帮忙的人有没有忍住的,扭头便吐在地上。原来这伤者竟是被人照脸砍的,好端端的面容已成了烂肉一滩,眼珠也弹落在外,已没有个人形。
有人喊道,“去请常大夫,他还有气呢,常大夫妙手神医,说不得能保他一命。”
常大夫医术精妙,最是怜惜穷苦百姓,时有义诊,姑苏城中人提起莫不是毕恭毕敬的尊称一声常神医。就是小蛟在红莲寺时也多有听到常神医的善举。
此处离开常大夫的普济堂不远,去的人脚程快,片刻即回,气喘吁吁的道,“普济堂的小大夫说常神医到岸边来采蔷薇了。”
身后跟着他一起来的年轻大夫,四处张望道,“师父出来有一会儿,他今天穿了身墨绿的袍子,诸位乡亲瞧见没有?”
他的视线落在那伤者身上,伤者花白的头发,一身墨绿的袍子。
小大夫顿时有些哆嗦,蹲到伤者身边,颤声问道,“师……师父……是你吗?”
伤者没有任何回应,小大夫却瞧见他腰间挂了个葫芦样式的荷包,他认得这个荷包,是常家姑娘亲手绣的,老大夫极其喜欢,这几日一直挂在身上。
被害的竟然是常神医!
在场的百姓都骚动起来,有去请大夫的,有捆行凶者的,更有许多人无惧常大夫可怕的现状,将他抬了要送回家去的。
小蛟立在一旁,看人群忙碌,她问龙七叶道,“真的救不了了吗?”
“嗯,回去吧。”龙七叶转身欲走,小蛟拉住她的袖子,仰头道,“是不是返魂香可以救她?”
“是啊,返魂香自然是救得的。”
“一定要用命换吗?”
龙七叶勾起唇角,“这是自然,一命换一命,规矩便是如此。”
小锦鲤沉默了片刻,央求龙七叶道,“我不想看桃花,我想去瞧瞧常大夫,寺里的僧人和香客都说过,他是个大好人。”
龙七叶摸摸她的头,“依你,那便去看个热闹吧。”
常大夫的胸口还有起伏,让众人心里到底还存了希望,两位年轻后生脚步加快,只盼着能救回老神医一条性命。
普济堂的小学徒一见师父模样,险些自己吓晕过去,还是小大夫镇定些,猛掐他虎口,吩咐“先去煎一剂止血止痛的药来。”
几个被请来的大夫气喘吁吁的拎了药箱跑来,凑在常大夫面前商量对策,只是一时也不得法,只得先撒了金疮药,又用金针封住大穴,勉强拖延时间。
待得止血药煎来,常大夫血肉模糊的,嘴都瞧不清,也不知道如何下手去喂,最后无法,拿了漏斗,吹凉了往里灌。
常大夫喉咙一动,好歹是咽下去了。
几个大夫对着众人作揖道,“对不住诸位乡亲父老,还是请他家人来见最后一面吧,我等束手无策啊。伤势也只有神仙下凡能救了。”
常大夫家中人丁单薄,不过老妻同女儿两个,母女俩见此情形,先是愣了片刻,老太太并不敢认,颤颤巍巍问道,“这是我们家老常?”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