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昭理将手从眼睛上面拿了下来,因为刚才大笑,他眼底泛起淡淡的水光,被头顶的灯一照,居然有种波光粼粼的感觉。他收起笑容,看向裴泠泠,“没什么。”声音是她从未享受过的温柔,“只是看见你安全,我很开心。”
裴泠泠扯了扯嘴角,脸上露出一个非常公式化的笑容。唐昭理在心头叹了一声,知道她肯定是没有往心里去。有的时候,找一个聪明且在爱情上面手段很多的女人当老婆,就是这点不好。虽然势均力敌,跟她在一起像是高手过招,每天都很刺激,但是却少了几分属于少男少女时期的懵懂,因为经历得多,有的时候好多话说出来,反而没有了当初的悸动。
之前他们感情最好的事情尚且不能打动裴泠泠,更遑论现在了。
不过看到她没事,唐昭理还是很高兴。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对她说道,“魏映延究竟为什么要挟持你?”
“不知道。”一想到他之前说的话,裴泠泠心情就郁郁的,“他这个人做事情,一向没什么章法,突然兴起的也说不定。”如果真的是精心策划,不可能因为遇见了唐昭理就临时改变,一个人想要犯罪,只要不是冲动犯罪,都会想方设法把各种情况考虑一遍,尤其是魏映延这样周全的人。遇见唐昭理,并不是什么不能解决的问题,他如果真的从一开始就想对裴泠泠怎么样,根本不可能半路改道,把她弄到附近的房间里来。这样也不符合他后面的行动,会打草惊蛇的。这些问题考虑完,就只剩下一种可能,那就是挟持裴泠泠,根本就是魏映延临时起意。至于他原本想对裴泠泠干什么,那就不知道了。或者像他说的那样,想跟裴泠泠“再续前缘”也说不定。
刚才那么一吓,原本精神就不怎么好的裴泠泠现在更是疲倦,酒店她是不敢呆了,掀开被子从床上起来,对唐昭理说道,“你不着急回家吗?我要先回去了。”这段时间她忙得不行,今天晚上又是喝酒又是受惊吓,现在只想赶快回去洗个澡睡觉,明天起来好过大年。
看到她脚上那双平底鞋,唐昭理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有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
“没有。”她丢下这句话,就打开门走了出去。唐昭理在后面怔怔地看了片刻,才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有些颓然地坐回了原本的那张椅子上面。
自从刚才进来,他一直就有一句话想问裴泠泠,刚才在外面魏映延跟他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他从来没有见过十八岁的裴泠泠是什么样子。不知道是不是那个人的语气让人难以忽视,刚开始听这句话的时候,唐昭理本能地从脚底板上串起一阵凉意,他在找人的过程中,一直担心裴泠泠的现状,根本想不起来那句话,现在等到人走了,却从后脑勺升起一阵后怕。
裴泠泠那么怕他,是不是就是因为这样?可是,唐昭理又在不断地说服自己,魏映延是她弟弟啊,就算有可能不是跟她一个父亲,但是。。。。。。。裴泠泠十八岁的时候,魏映延才十三四岁吧?一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能把裴泠泠怎么样呢?况且,当初裴珏都说了,裴泠泠把魏映延妈妈肚子里的孩子打掉了,她外公拍事情闹大,直接给了一笔钱,让魏映延母子去了其他城市,魏映延当时才十几岁,又是怎么穿过重重人群,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裴泠泠那么聪明的一个人,看到魏映延的时候,难道就不会起疑心吗?就算魏映延想对她做什么,也是有心无力吧。毕竟,那可是裴泠泠啊。
但是,唐昭理想起刚才在门口魏映延冲他露出的那个笑容,像是毒蛇一样,现在小腿上仿佛都还有那种粘腻的感觉,尾巴拖得长长的,贴着他的皮肤,鳞片冰冷而滑腻,带着长长的余韵,即使人已经离开了,那种冰冷的感觉却还留在心上。
关于这个问题,他刚才始终没能开口问出来,一方面是担心她的安全,暂时忘记了,另一方面,也是不敢问她。问她什么?问她当年是不是被她亲弟弟侵犯过?这种事情,受到伤害最大的人是她,他再去问,无疑是翻出她的陈年旧伤再往上撒把盐,那样太残忍了。他没能问出来,但是在心里,其实也在隐隐希望,裴泠泠并没有遭遇过这些。不管从前现在怎样,裴泠泠在他眼中,都是高贵又骄傲的,唯一能够比拟的就是天上的月光,谁能忍心天上的月光受到玷污呢?
但是真的没有吗?如果没有,裴泠泠为什么会那么怕他?他究竟做过什么,让裴泠泠感觉到害怕?
这个问题,问魏映延,不会有任何结果,反而还会被他戏弄。唐昭理深知,以裴泠泠现在对他的观感,和他们两个现在的感情,已经经不起任何的波折了,问魏映延,无疑是把把柄送到他手上,让他拿着那把刀,成为伤害裴泠泠的利器。他万万不能这样做。
不能问魏映延,也不能问裴泠泠,那又问谁?难道就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件事情,成为裴泠泠永远挥之不去的梦魇吗?
唐昭理心里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挫败,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在他刚刚意识到自己的感情时,却马上就有一个人冲上来告诉他,他想要接近裴泠泠,简直是在妄想,他所谓的“痴心”不过是一场他自导自演的笑话罢了。
唐昭理用力揉了揉额角,让自己脑子里面那些纷繁叫嚣着的念头全都偃旗息鼓。趁着神志好不容易清明一点儿,唐昭理总算想起一个可能知道这件事情内情的人,他翻到裴珏的电话,给他打了过去。
裴珏当年是裴泠泠的跟屁虫,要是真的发生了什么,这世界上除了裴泠泠和魏映延还有第三个人知道的话,那就只剩下裴珏了。
裴珏不知道在哪里浪,电话打了三个,都没人接。唐昭理低声咒骂了一声,站起身来从房间里出去,等到他走到电梯前面的时候,那个快响破了的电话才被人接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到裴泠泠的影响,裴珏的声音也充满了不耐烦,“干什么啊唐总?大过年的还让不让人好好玩耍了?”
唐昭理冷笑一声,“你现在在哪儿鬼混呢?”那边嘈杂一片,裴珏跟他打电话的时候旁边还有个娇媚的女声被收了进来,仿佛盘丝洞里的蜘蛛精,只是裴珏这个二百五香蕉人,肯定不是唐僧就是了。
裴珏学着他的样子冷笑一声,“干嘛?你是我什么人啊。”
唐昭理这下是真的被他逗笑了,直接抛出杀手锏,“裴总,我记得你现在手上在做一个旅游项目是吧?需要我‘帮你’一下吗?还是说直接告诉你姐,让她停了你今年的分红?”
眼看着快过年了,身边的大小美女都看着,裴珏还指着这点儿分红撑完他明年一年的浪荡生活呢,听到唐昭理这句话,赶紧精神了几分,不情不愿地说了个地址,让他过去。
唐昭理开着车子赶到裴珏说的那个地方,那是家相当高端的私人会所,唐昭理一向是不耐烦去这些地方的,但有的时候为了陪客户也来过几次。只不过他喜欢安静,去的地方都是安静能谈事情的地方,其他时候都结了账,让客户自己尽兴。所以,今天要不是为了找裴珏,他还没有机会看到这边群魔乱舞的景象。
这世界上的私人会所,可能都是一个路子,区别就在于外面包装的那层皮怎么样。唐昭理小心地避开迎上来要抱他的几个不知道是喝多了还是嗨多了的女人,站在门口再给裴珏打了个电话。
他等了将近一刻钟,才把那位少爷等来,领带歪歪斜斜挂在脖子上,白衬衣的扣子解开了不少,露出大片大片的胸膛,要不是知道他脑子里面是一包草,唐昭理还真的会认为他现在有几分风流模样。
可惜风流也是需要智商和才情的,要不然只能变成下流。裴珏之所以没有被人打,估计不少人是看在那张脸和兜里的票子面子上。他走到唐昭理面前,打了个酒嗝,“干嘛?”
唐昭理几欲呕吐,非常不给面子地拿手捂住鼻子,拉着裴珏的领带,走到会所下面那条僻静的小路上,打量了一下,确定四下无人,于是压低了声音,犹豫了片刻才对裴珏说道,“今天魏映延跟我说了句话。”
☆、第四十一章
第六十三章
裴珏整个人一肃,身上那种吊儿郎当消散不少,他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应或许不妥,又马上恢复到之前的那副尊容,但是即使努力掩藏,却还是不像刚才那样淡然。
唐昭理看着他的样子,心里有了数。一瞬间,他原本想问的,再也问不出口了。他没有那么残忍,要去掀开裴泠泠一直隐藏的伤口,即使是没有当着她的面,他也不愿意。
他心里好像破了一个口子,北风“呼呼”地从他胸口灌进来,然后又呼啸而去,让他整个人都凉了个透。
他看了一眼裴珏的脸色,转过头看向旁边支棱着的墙角,也不知道是不是风太大,唐昭理有些没形象地吸了吸鼻子,说道,“。。。。。。其实也没什么,算了。”他说完,放开拎着裴珏领子的手,错开他朝前面走去,走了两步,裴珏那带着英伦腔的塑料普通话从后面传了过来,“你都知道了是吧?”停了会儿,像是怕唐昭理听不懂一样,又说道,“我姐当初跟魏映延发生了什么,你都知道了是吧?”
唐昭理往前的脚步,猛地停了下来。
裴珏转身看向他,“魏映延跟你说的是不是这个?”他声音当中带着几分牙齿咬在牙齿上的力道,像是恨不得把人撕碎一样,不等唐昭理回答,他就说道,“早知道,我当初就不应该让他继续活着。”
唐昭理依然背对着裴珏,他好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这些年,他把当初裴泠泠跟他离婚前后的所有事情都翻来覆去地想过。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他们说过的话,甚至连裴泠泠脸上的一个表情,都恨不得用显微镜放大,仔细咀嚼。那些场景,在他的脑海中,就是想被嚼过的甘蔗一样,甜美的汁水早就被嚼干了,剩下的都是些干瘪的剩余。然而即使是这样,他依然没能从当中找到当初裴泠泠跟他离婚的原因。
她在听到唐麟是自己孩子的时候都还能压住火气,一再忍让,这种事情都没让她想离婚,那又是什么比这件事情还难以让她忍受呢?
他忽然想起,那天傍晚,她站在公寓门口,问自己,他一直不喜欢她,是不是因为她不是chu,如果说裴泠泠在意的从来就不是唐麟而是这件事情呢?
她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骄傲到打掉了牙都能和血往肚子里吞,如果当初真的不慎被魏映延。。。。。。玷污,那这件事情一定是她毕生的隐痛,她对詹海生都没有那么重的感情,却能对魏映延就恨之入骨又害怕成那副样子,只能说明,魏映延做过什么让她又恨又怕的事情。如果真的是他猜的那样,那裴泠泠的反应。。。。。。也很正常。她最讳莫如深的事情,最难以启齿的事情,一生当中既不能跟丈夫分享反而还觉得他就是因为这样而对自己区别对待。。。。。。难怪!
唐昭理伸手扶住面前的那棵树,将头轻轻靠在了上面。他已经不敢去想,当初裴泠泠认为他在意的是第一次时心里是如何的万念俱灰,又是如何的痛恨他。难怪,这些年她连见自己一面都不肯。。。。。。
裴珏走到他面前,低声看着他,冷笑道,“你现在该知道,为什么我这么恨你了吧?”身为她的丈夫,非但不能理解她的痛苦,反而还要在她伤口上撒盐,在他看来,唐昭理就是死也不为过。
魏映延固然该死,唐昭理才是那个该千刀万剐的人。
“不是这样的。”他抬起头来下意识地要解释,“我并没有那么想过,这中间,是有误会。”他对何苏是充满了愧疚,不光是因为大哥的死跟他有关,还因为当时何苏打过孩子。但他对裴泠泠,也绝对不是因为她想的那样,是因为珍惜何苏的第一次。
“这些话,你不应该跟我讲,你最应该道歉的人,是我姐。”裴珏将目光移向远处,看也不看他一眼。
唐昭理感觉到浑身的力气在慢慢回来,他下颔绷得紧紧的,“我会。”他顿了顿,又问道,“既然当初魏映延做过那么不堪的事情,为什么他还能成天到处招摇?”
“你以为我不想解决他吗?姐姐不许啊。原本以为把他送到另外的城市,就能眼不见心不烦,当是被狗咬了一口,谁知道他还能找到机会回来呢?”裴珏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我告诉你,这件事情,不许跟我姐姐讲,更不许告诉她你已经知道了。”那对裴泠泠,比第二天早上发现她身边躺着魏映延还要让她痛心和难堪。
唐昭理点点头,“自然。”他当然不会让裴泠泠知道。那种难堪和痛苦,一辈子经历一次就够了。
裴珏抿了抿唇,说道,“至于姐姐为什么不让他消失,那是因为,比起让他消失,她更不愿意去回想当初的事情啊。”
不管裴泠泠要强到什么程度,遇到了这种让她可以难堪一辈子的事情,她第一个反应都是,当成不存在,然后想办法把痕迹抹去。一旦她要对魏映延做什么,那这个秘密就一定会被家里的其他人知道。比起被侵犯,裴泠泠更在意的是自己的权威和形象。
她是不容侵犯的,是最高洁的,谁都不可以让她身上有泥点子。一旦有人要打破她苦心经营的形象,她一定会让这个人生不如死。但是,但凡有可以补救的地方,她也绝对不肯轻易放弃。
唐昭理那么了解她,裴珏一说他就明白了。一时之间,口腔里好像弥漫起淡淡的血腥味儿,是他刚才咬破了舌尖冒出来的血。他想起裴泠泠的家庭,那种情况下她能告诉谁呢?妈妈是个不管事的,一旦告诉她,不仅裴泠泠苦心隐瞒的父亲出轨的事情有可能被她知道,而且她也帮不上什么忙。告诉父亲?他未必会对魏映延做什么,与其再失望一次,不如一开始就不抱希望。而且,她的父母,说不定还会反过来责备她自己不周全,才着了魏映延的道。世间最可怕不是失望,而是有了希望再失望,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曾对外面的人伸出手,起码不会被拒绝。下至于外公,他已经垂垂老矣,早已经不复当年的雷霆手段,告诉他除了让他担心之外,起不到任何作用。剩下一个表弟,除了一腔意气,什么都没有。
这些年,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把自己圈在那么一个小小的天地里,自己扛起所有,却从来不肯伸出手向外面的人求过援。不是因为她已经看清楚人心,而是因为她从未被人温柔地对待过。
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丈夫。。。。。。更没有。
唐昭理现在才明白,她对自己要求近乎严苛,与其说是对自己严格要求,倒不如说是她内心有一种恐惧。因为她知道,一旦她不能每次都拿回奖状不能好看又让人仰望,她在家里就没有了地位。詹甜甜尚且能够靠撒娇弄痴在父母面前赢得一席之地,但是裴泠泠不行。她是外公精心挑选的继承人,一旦她不符合要求,被换下来,那就只能是从天上跌到了地上,除去玉碎,她无路可走。
唐渭思想开明,刘娟子对唐昭理他们兄弟两个都很溺爱,他自己可谓是成长在一个相当宽松的环境当中的,他的父母给他的爱都是毫无保留毫无条件的,裴泠泠不一样。她的那种成长环境,就算是她外公和父母告诉她是无条件在爱她,她自己都不会相信。
在冷静自持的外表下面,她有一个不安的灵魂。
偏偏她要强,就算充满了不安,她也从来没有尝试过向外人寻求过帮助,将自己的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