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雉人在屋檐下,又挂着汉王后的招牌,也并不敢争这等虚名,只是以此维系与刘萤的情谊。
刘邦兵败困于朝歌的消息传来,吕雉一夜不曾睡好。
刘邦作为丈夫,再怎么亏心,可是究竟是她孩子的亲爹。
在此时吕雉心中,最先盼着的当然还是刘邦能撑起来,而她要做的,就是在刘邦撑起来的地盘里为她一双儿女谋求最大的利益。
若是当初鲁元嫁给了张敖就好了……
这念头才起,吕雉第二日就迎来了做梦都没想到的人。
“……陛下?”吕雉望着黑袍高冠走来的年轻男子,慌忙行礼,又看向跟随的刘萤,以目光询问。
胡亥笑道:“你虽然高风亮节,不让阿萤同朕说——可是隔了四年,你忍得住,阿萤却是忍不住了。汉王后,昔日救命之恩,朕来偿报了。”
“偿报?这、这……陛下言重了……”吕雉谨慎应对。
“朕看你家鲁元甚好……”
吕雉心中一震——陛下这是要娶鲁元吗?是娶妻还是纳妾?
刘萤见吕雉面色,便知道是陛下把话说含糊了,忙笑道:“鲁元公主比太子殿下大了三岁,倒是也相宜……”
太子殿下!
吕雉心中一动,见胡亥与刘萤都含笑等待,便知道——这是要做太子正妃了!
可是……
可是如今刘邦在朝歌,既无人马又无外援,又有什么值得秦王来做儿女亲家的呢?
吕雉从不相信天上掉馅饼这等好事。
“鲁元她何德何能……”吕雉轻声道,“这是天大的礼遇,我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虽然这样说着,心中却转着千百种设想。
刘萤微笑道:“姐姐一时欢喜傻了——这是陛下偿还您救命之恩呐!”
胡亥左右环顾,道:“你这小院倒是有趣——朕四处看看,你们聊。”
见胡亥避开,刘萤拉住吕雉,低声道:“陛下若有谋划,也是冲着汉王去的。汉王身边,既有长子刘肥,如今听说又有怀了身孕的戚夫人。姐姐,你要为自己的孩子早作打算呐!”
吕雉已是明白过来,轻声道:“太突然了……”她抓住刘萤的手,恳切道:“好阿萤,你给我交个底,叫我放心……”
刘萤左右一看,低声道:“陛下这是要做给天下人看的。我也说不清楚,陛下说这叫千金买骨……总之,对姐姐是好事儿……”
一时胡亥转完回来,见吕雉还在考虑,索性大马金刀坐下来,道:“朕也不瞒你,朕为太子求娶鲁元,既是因为鲁元温和敦厚、与太子处得来,也因为你那远在朝歌的丈夫……”
这是说到正题了,吕雉忙凝神细听。
胡亥道:“天下纷乱,如今方见清明端倪。汉王势衰,韩信与楚军正交战,各路诸侯观战。不瞒你说,朕从前是大秦的皇帝,如今还要做天下的君主——迎鲁元做太子妃,是朕欣赏你管教出来的女儿,也是做给天下诸侯看的。只要汉王接了这桩姻缘,做了朕的国丈,朕就是为了安抚诸侯,也会保你们一世荣华富贵。”
他举杯喝水。
刘萤在旁笑道:“这叫千金买骨——陛下以太子妃之位,买的便是汉王回咸阳做国丈。”
吕雉至此彻底明白了——胡亥这行的乃是阳谋!
哪怕他把目的和盘托出了,该中计的人还是要中计的。
现在的刘邦,就好似落水狗,众诸侯都等着扑上来吃他的尸体,瓜分他手下的能人,占据他故土的地盘……
刘邦若想东山再起,已经太难了。
在这种情况下,胡亥以大一统帝国的国丈之尊诱惑,刘邦能抵住吗?
女儿做了太子妃,外孙就是以后的皇帝!
不管刘邦是否愿意,吕雉当下是愿意的。
做太子妃的,是她的女儿!
不是刘邦情妇曹氏的女儿,更不是那什么新宠戚夫人的女儿……
吕雉恳切道:“陛下一片仁心,我实在感激。如今只怕汉王在外,另有打算……”
胡亥翘了翘嘴角——刘邦多半是不愿意的。
与此刻还未真正掌握过巅峰权力的吕雉不同,刘邦可是真正手握大权过的。
王与国丈,看似都无比尊贵。
可是权力的主人和权力的侍者,两者的境遇可是天壤之别。
胡亥笑道:“所以要请王后您出马。”
第150章
盯着落难刘邦的可不止胡亥一人。
那蒯彻在韩信处不得重用; 于是又跑到了老相识张耳手下; 给张耳出谋划策。
“赵王殿下,”蒯彻直指张耳最担心的问题; “现在汉王落难; 逃到朝歌; 距离您的封地最近。他若是来投奔您; 您是接纳还是不接纳呢?您虽然有雄才大略,可是因儿子被留于咸阳; 总是束手束脚,难以施展。我如今有一策; 能让您可进可退,可攻可守;既顾全朋友之谊; 又不坏父子之情。”
张耳素知蒯彻有奇谋; 于是道:“寡人洗耳恭听。快讲来。”
蒯彻道:“与其等汉王来投奔,不如您亲自领兵前去迎接。若汉王愿来; 那么您进可以与汉王联手再战天下,退可以献汉王于秦王以为投名状。况且汉王落难之人; 多疑忌; 您主动出迎,若汉王不敢来; 那反倒全了您的声名。”
张耳笑道:“老弟所言极是。”
于是依照蒯彻的计策行事,张耳亲自带了两千兵马,至于白马河畔,要迎接刘邦入赵地。
刘邦果然惊疑。
也不怪刘邦; 完全是因为这种热情仗义的画风完全不属于他认识的那个张耳啊。
若是张耳低调寻来,先私下商议,再看情况要不要跟他联手,那么刘邦还觉得有谱。
可是这么大张旗鼓,甚至于不顾后果……
刘邦觉得其中有诈。
不光刘邦这么觉得,就是陈平张良等也认为事出反常,更要小心谨慎。
陈平派人在咸阳散金还是有效果的。
咸阳城中传回消息来,说是秦王召见了张耳之子,又与之同猎。
刘邦一拍大腿,痛骂道:“就只知道张耳这老家伙没安好心!原来是跟胡亥背地里勾了手!”
当下刘邦压根不与张耳照面,带着十余人仓皇南渡,又回到了白马河南侧。
没想到,刘邦离间胡亥和韩信的计策还没奏效,自己倒是先中了离间计。
陈平奇怪道:“我们的人在咸阳,使金银珍宝,赚得到处都是议论齐王欲反之事——怎么那秦王毫无反应?”
不只是陈平奇怪,众人都觉得奇怪。
若是换了任何一个人在胡亥的位置,此刻总要有些不安犹疑,哪怕不想办法夺了韩信的兵权,却也总会加派使者前去探看的。
刘邦也是满肚子火气,冲着夜空骂道:“鬼知道那胡亥怎么回事儿?说不得真跟传的那样,跟那韩信不清不楚……”
陈平中正道:“市井流言,不足为信。他们君臣互信,至于如斯,总有奥妙。若是我们能参破,或许就能找到使齐王为我所用的法门。”
刘邦叉腿坐在火堆旁,骂骂咧咧道:“有什么法门?他大爷的,你这法子若是成功了,我们这会儿就借着韩信的兵力,东山再起了。”但是他并没有指责陈平的意思,反倒安抚道:“我看那秦王邪门,韩信也邪门——不行,我们就回沛县,再召集兵马。我们这往西一逃,也不知道项羽跟韩信怎么打了……”
在刘邦逃入定陶后,项羽因为粮线过远,而韩信又从后方追逼甚猛,所以只能调头迎战韩信。
张良道:“上午传回来的消息,说是项羽兵困粮乏,退回楚地修整了。”
“那他们还有得打呢。”刘邦嘿嘿一笑,舒展筋骨,道:“让他们慢慢打,咱们总还有机会的……”
的确,按照目前形势看来,如果正面对决,韩信与项羽之间的战争,没有个一两年决不出胜负。
可是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人意料。
项羽退回寿春,休整兵马。
韩信自北地杀下来,驻军在他故乡淮阴,位于寿春东北不远。
回到淮阴后,韩信使人以千金赠给昔日于他有一饭之恩的漂母,又使人取一百钱给昔日留他吃饭最后却逐走他的亭长。
夏临渊问李甲道:“韩信给那洗衣服的大娘一千金,我能明白。但是他为什么要给那个亭长一百钱呢?如果说是因为那个亭长逐走他,伤了他颜面,为何要给他钱?如果是报答亭长当初留他吃饭,又为什么只给一百钱呢?”
李甲笑道:“这正是齐王殿下有趣之处。他素有游侠义气。游侠者,受人恩惠,若恩人需要,那便是豁出性命去也要报恩。如今他给那亭长一百钱,便是明码交易,互不亏欠——那亭长于他便是无恩无怨了。”
“你们江湖中人真是……”夏临渊摇头,不敢苟同,又问道:“你怎么笑得这样开心?”
李甲眼睛亮晶晶的,笑道:“我是今日才想明白齐王殿下的为人。他是绝对不会背叛陛下的。”
夏临渊一愣,“你对他这么有信心?”
李甲笑道:“齐王殿下之所以举棋不定,不是因为他有反叛之心,而是担心天下平定之后,陛下会不利于他。”
夏临渊又是一愣,他跟李甲多年来形影不离,早已太过亲密熟悉,脱口问道:“陛下会吗?”
“陛下的心意,我不敢妄自揣测。”李甲却是很有分寸,正色道:“想来齐王殿下与我是一般想法。”
将来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呢?
夏临渊道:“韩信现在担心,就像蒯彻说的那样——功高震主,鸟尽弓藏?所以他……会不会故意给项羽留活路啊?”
李甲道:“你也太小看项羽了。齐王殿下全力以赴,才能与项羽不分上下,哪里有余力放对手一马?”
夏临渊叹气道:“若是陛下安齐王殿下之心就好了。”
是啊,可是该如何做,才能让韩信安心呢?
身居帝位的胡亥,就好比一头猛虎。
猛虎对孤狼保证,道:“来,你帮我把那头黑熊咬死——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吃你的。”
这孤狼就能安心了吗?
寿春距离九江极近。
而黥布受封九江王,被夏临渊策反后,投奔了秦汉联军,等到刘邦落难,他便直接与韩信联系了。
如今黥布陈兵六县,位于寿春之南,与韩信上下夹击楚兵。
项羽虽然身处两人之间,却并不慌乱,分派将领。
六县距离更近,淮阴却较远。
项羽有把握,在韩信赶到之前,就能尽灭黥布之兵。
“我当初对黥布,不比对你差,”项羽一摆楚戟,压倒蒙盐,收势结束了这场比武,“可是他还是背叛了我。”
蒙盐站起来,舒了口气。
项羽道:“明日,我要手刃叛徒!”
蒙盐垂眸不语。
“怎么?”项羽回首,望着他笑道:“要抢你的人头,你不高兴了?”他玩笑道:“功劳还记在你名下就是。”
蒙盐轻声道:“项王可曾想过……”
“什么?”
蒙盐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淡声道:“也许叛徒不止九江王黥布一人呢?”
项羽冷笑道:“这我知道——岂止黥布一人?譬如那刘邦,不也是反复小人吗?如今形势不利,底下不知道多少杂碎都心思浮动。别的不说,就我那拎不清的小叔父,还跟刘邦约为了儿女亲家——打量我不知道呢。”他长叹一声,纵然是霸王,也不能万事称心呐。
项羽揽着蒙盐肩膀,像每次比武结束后一样,一同往回走去,感叹道:“若是人人都像你一样,我拿真心待你,你也拿真心回报就好了……”
是夜,项羽起兵,迎战黥布,大胜,北上屠城下城父。
黥布败逃。
项羽志得意满,领兵回寿春,遇韩信大军攻来。
两军交战,僵持中,变生肘腋,蒙盐率三万人马,□□色旗帜,自楚军腹地杀出,反叛项羽,与韩信军汇合,绞杀楚军。
项羽大败,被困于垓下。
而刘邦给张耳留了书信,逃回白马河之南,却遇到了寻来的吕雉。
吕雉的大哥吕泽一直跟着刘邦,外出买粮之时,撞上了正到处寻人的吕雉,于是把妹妹带回了刘邦等人暂时歇息的林中小屋。
“你怎得来了?”刘邦狐疑,却见吕雉筚路蓝缕、狼狈不堪。
吕雉道:“不好了,秦王要杀我与孩子们,多亏阿萤姑娘连夜帮放了我们……”
说刘萤救了吕雉,这刘邦倒是相信。
毕竟当初吕雉可是砸晕他救了刘萤。
呵,这俩胳膊肘往外拐的妇人!
刘邦道:“为何要杀你们?”
“我哪里知道?”吕雉落泪道:“从你兵败之后,我们在咸阳城中的日子就越发难过……”
刘邦心中沉吟,这事儿倒是与秦王召见张敖、张耳热情迎接对上号了。
这是秦王与张耳约好,要合力弄死他啊!
刘邦道:“别哭了。怎么就你自己?可有人跟着你?”
吕雉道:“阿盈路上病了,到了朝歌,我妹妹和鲁元留在逆旅照顾他——我只听说你在朝歌,却也不知道你究竟在哪,只能每日出来打探……快救救孩子……”
刘邦道:“叫樊哙去把他们都接来。快去快回。”他自己却并不入城。
吕雉带着樊哙一走,刘邦便道:“咱们先换地方。”
可饶是刘邦再小心谨慎,还是一出木屋,就被守在外面的李由带兵逮住了,捆得扎扎实实,连夜押送往咸阳。
刘邦万万没想到,自己回载在吕雉手中两回,险些把自己气死。
而怀着身孕的戚瑶,坐在摇晃的马车里,此生二度入咸阳城,恍惚不知身在何处,却见不远处宫门外,那黑袍高贵的年轻帝王,仍如她当初离开那日一样闪闪发光……
戚瑶抚着肚皮,忽然落下泪来。
第151章
刘邦被押送入咸阳的消息传来; 正在咸阳宫中陪太子读书的鲁元公主手上一颤,竹简便跌落在案几上。
太子时年十二; 四年前; 已由胡亥名为“泩”,取其水势浩大之意; 暗合大秦得水德而有天下。
鲁元慌忙捡起竹简; 垂眸道:“殿下恕罪……”
太子泩虽然还是孩童的声音,自己却力求沉静稳重如成人,他摆手道:“无妨; 是张芽冒然通报,吓到你了。”
这张芽,便是从前关中农户张伯的大孙子; 因为颈间挂着胡亥所赠、二郎神褪下的乳牙,所以在乡间被叫做“张大牙”;后来太子泩平安回朝; 张大牙也就伴驾归来,做了太子伴读,更名为“张芽”。
张芽抓了抓脑袋; 瞅着鲁元,小心道:“是我嘴快; 吓着了公主殿下……”他在城墙上看见押送汉王的马车队伍; 立刻便跑回来宣讲这则大消息了。
鲁元公主和太子泩的婚事,已经是大家心照不宣之事,张芽有点担心惹未来太子妃不高兴。
鲁元摇头,温和道:“没什么; 是我自己走了神。”
太子泩看着她,欲言又止。
上首教课的叔孙通咳嗽一声,继续念道:“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时从经,万姓允诚。太子殿下,这四句何解?”
太子泩起身作答。
课堂秩序恢复,张芽报来汉王入城的小插曲似乎被就此带过了。
如今陪太子泩一同读书的,还有蒙氏阿南,鲁元的弟弟刘盈,以及已故秦王子婴的孙子们等人。
其中鲁元年十六,是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女孩,又秉性敦厚,处事和缓,所以阿南、阿盈与太子泩都愿意有这么个人来照拂自己。
胡亥做出要鲁元为太子妃的决定前,是考虑过儿子态度的。
那日宫中,太子泩问道:“我要娶鲁元姐姐做妻子吗?”
胡亥道:“如果你愿意娶她,那么她的父亲便不必死,许多追随她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