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边汇合,老人左右看了看向南,又看了看跟在向南身后的众人,视线接触到恭依教谕的时候顿了顿,而后笑着跟恭依教谕说了句话。
应该是知道恭依教谕这个人,因为这句话是跟恭依教谕打招呼。
恭依教谕也恭敬的弓腰行了礼问候了一声。
想来也是,恭依教谕说他是苗族里第一个走科举入仕的人,虽然最后只当了个教谕,可也是朝廷编织内的官吏,怕是整个东云郡的苗人都知道他这个“叛逆之人”。
搀扶着老人的年轻姑娘长得漂亮,皮肤略有些小麦色,一双灵气的大眼睛转着打量人,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好奇,最后视线在赵悦身上顿了顿,而后朝赵悦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赵悦也笑着朝对方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了。
在竹楼下简单寒暄了两句,老人就伸手拉着向南一起肩并肩上楼,也不要孙女搀扶了,自己扶着扶手往上走。
一边用有些别扭的汉语跟向南说着话,就是简单的一些询问,似长辈一般。
向南表示简单的话可以直接用苗语,简单点的他还能听懂,若是听不懂的则由恭依教谕翻译。向南对恭依教谕的信任显然也让老人心里满意。
虽然恭依教谕对于苗人来说是异类甚至有人将他当成叛徒,可比起向南他们,恭依教谕到底是苗人,老人看见向南能这样信任恭依教谕,自然也对向南所说的“汉苗一家人”的说法更多两分信任。
老人活了一辈子,自然能看出来向南对恭依莱的信任亲近是假装的还是真实的。
事实上作为距离县城最近的苗寨族长,老人对于苗族的未来同样有过深沉的思索。眼看着汉人不断的在进步,而他们苗族则固步自封,满足于与世隔绝的生活。
若是能够永远这么与世隔绝当然也可以,可怕就怕在若是以后遇见垂涎东云郡广袤山林中资源的人。
正所谓山珍海味,山珍便是东云郡广袤森林里最宝贵的东西,老族长也知道山下山民用山货换钱的事儿。
在他们苗族人看来不珍贵的东西,可是在县城里甚至郡城里却能卖出高价。
老族长怕啊,怕有朝一日这样的生活也要被人强势打破,到那时候外面的人已经越来越强,而他们却还在山里的安乐窝里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两边碰上,怕是他们苗族就要成为那撞到石头上的鸡蛋了。
可老族长有这样的担忧,却又不能保证跟山下人增加来往之后就真的能给大家带来好的改变,若是万一引狼入室,连现在这样的生活都不能保证……
向南他们是早上出发的,可抵达山寨的时候却已经是傍晚了,老族长笑着招待了向南他们晚饭,苗族以鸡鸭为待客珍品,酒水更是必不可少。
向南晚饭的菜碗里有鸡心鸭肝,这一点就能看出老族长对向南这位县令的善意热情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苗人嗜酒常喝的缘故,酒量很是不错,向南陪着老族长以及先前那位中年男人喝了一晚上,到最后又说起了酒话,汉语苗语混杂着说,唠唠叨叨说了许多。
还说想念大山县的百姓,希望武陟县的乡亲也能那般团结一致的积极努力改善生活,说到最后还说起了以后的计划。
向南喝多了就话唠,说到最后甚至离了自己的席位坐到老族长身边拉着老族长的说要给少数民族的各种优惠政策。
这会儿向南脑子不算清明,说话也含糊,老族长跟中年男人以及年轻姑娘算不得精通汉语,好在有恭依教谕在一旁充当翻译。
向南原本是准备将这些事儿当做底牌一点点抛出来的,可谁知道醉酒误事,一股脑的就将这些全给甩出来了,倒是阴差阳错的叫老族长感动不已,觉得大人真真是为他们考虑得细致又妥帖。
赵悦看着自家男人又醉酒犯蠢也是哭笑不得,不过想想这时候也不方便上前拉人,因此只能淡定的坐在自己的席位上吃菜喝酒,身边名唤苗凤的年轻姑娘见赵悦喝酒爽快,越发亲近赵悦。
苗凤乃老族长的孙女,之前去给向南他们带路的那位中年男子苗禾则是老族长的儿子,也是苗凤的父亲,以及内定的下一任一指山苗寨族长。
向南他们也是上楼之后经过老族长介绍才知道的,之前见苗禾衣着简单,还以为就是个普通的传话人,还好之前他们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
一指山的苗人擅长药理,作为此次芦笙节召开地点的阿忙坡就是从苗族神话中神医贺阿忙而来,擅长药理的人对人的性别自然是一眼就能看穿,苗凤第一眼就看出来赵悦是位女子,之后也才知道赵悦竟是这位县令大人的夫人。
在见到赵悦之前,苗凤一直以为汉族女子都是娇娇弱弱扭捏虚伪的,结果见了赵悦才知晓自己之前的想法有多幼稚可笑。
吃晚餐的时候苗凤就坐在赵悦身旁的席位上两人说着话,苗凤性子热情外向又古灵精怪,赵悦性子洒脱又温和,两人不过是一顿晚餐的功夫就交上了朋友,苗凤笑嘻嘻的称呼赵悦为阿悦姐,赵悦则称呼苗凤为阿凤。
“在我们老家,总是喜欢在名字最后一个字前面加上‘阿’字以示亲昵。”
苗凤对于这个说法欢喜极了,对于赵悦口中的吴越郡也向往得紧,“阿悦姐,我可真羡慕你,能够去那么多地方,我从出生到现在去得最远的地方也就是黑苗寨那边啦,最繁华的地方就是咱们县城。”
赵悦笑着邀请苗凤以后有机会来县城衙门找她玩。
“下山的话怕是要等九月过年的时候啦,每年只有那个时候我才能缠着阿兄一起下山买东西。”
苗凤有位哥哥,不过恰巧今年芦笙节不在,看起来苗凤跟自己哥哥关系不错,赵悦时不时都能听见苗凤提起这位哥哥。
一顿饭吃了一个时辰,到最后向南便是唠叨都唠叨不出声儿了,直接脑袋搁在老族长的矮桌上睡着了。
赵悦无奈的笑着跟老族长苗禾二人致歉一番,又感谢了对方今晚的款待,之后这才扶了向南去隔壁老族长安排的竹楼歇息。
竹楼毕竟空间有限,且老族长也是地位超然,因此张寒他们并没有在老族长这边的竹楼用餐,被苗禾另外安排着去了左边那栋竹楼用饭,晚上休息也是在那边。
向南跟赵悦都离开了,恭依教谕也跟着离开,并没有单独在老族长这边逗留。
虽然大人跟夫人性子好,可恭依教谕还是尽量要求自己勿要逾越。
说到底他依旧是苗族人,若是在大人和夫人离开后自己还单独逗留,哪怕跟老族长他们并没有说什么,到底还是不合适。
三人都告辞离开了,有下人低着头上楼迅速的收拾好矮桌餐具,又跪在地上将地上打理干净。
老族长跟苗禾低声说着话,苗凤伸着脖子在竹楼窗户那里看,看到最后突然捂着嘴偷笑,“阿爸,我瞧见阿悦姐刚才上竹楼的时候直接将大人抱在怀里抱上去啦!”
正在跟老族长低声商量今日之事的苗禾无奈摇头,对自己这个古灵精怪的闺女实在没辙,不过听了苗凤的话,苗禾跟老族长自己却也忍不住笑了。
“这位大人是个好的,那些政策若真个能被皇上批下来,对咱们也是顶好的。”
苗禾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不过这个事,真的要我们寨带头么?”
苗禾到底还是有些迟疑,毕竟这一决定,对他们寨子人们的生活怕是要影响巨大。
人,总是会对未知的改变心生胆怯。
老族长抚着长长的胡须笑道,“别担心,我们要做的可不算多,大人自有安排,到时候咱们只要不禁止大家去跟山下人交流就足够了。”
第二天向南他们就比较放松了,在苗凤的带领下深入的体验了一下苗族人的芦笙节,那真的是热闹,比之汉人的节日也差不多。
而且苗族人热情开放,一开始因着向南他们的身份还有些拘谨,可等苗凤带着赵悦去换了一身苗族衣裳之后又加入了一群姑娘们的跳舞活动中,大家对向南一行人也很快的接受了。
有什么恩恩怨怨的,等过了节再说。
白天是比赛,向南甚至看见了丈余高的芦笙,需要好几个人吹,向南这一行人张寒玩得最野,还跑去跟人用东西换了几个芦笙过来,硬要每个人发一个。
向南拿到一个,鼓着腮帮子吹,吹出的声音实在只能称之为噪音,倒是将恭依教谕逗笑了,最后恭依教谕满脸怀念的给向南他们吹了一曲活泼的小调。
到了晚上,这场热闹的盛会不仅没有落幕,反而越演越烈,大家点起了篝火烤起了整头的乳猪或烤羊,便是向南他们这行外来人也能去那里要上一盘片好的烤肉。
赵悦好不容易从苗凤那里脱身,张寒卫江他们又被拉去玩了,向南端了盘烤羊肉跟赵悦一起寻了个篝火边沿坐在地上一边看着那边跳舞唱歌的人群,一边笑着说说话吃点东西。
一直到月上中天的时候向南他们才回了竹楼休息,第二天芦笙节结束,从各个山寨过来的人也陆陆续续的离开了。
向南又跟老族长和苗禾说了些话,准备再过一夜就下山回去了,此行也是意外的顺利,向南对于汉苗和谐相处的未来也更乐观了。
中午的时候向南他们依旧是在老族长跟苗禾的陪伴下用的餐,男人们的闲谈暂时结束之后赵悦问了一下苗凤怎的不在。
老族长跟苗禾对视一眼,苗禾没吭声,老族长却是叹了口气,“昨晚那丫头哭了一晚上,今儿上午怕是不好意思出门的。”
这座用来待客的竹楼是属于老族长一个人独居的,苗凤是跟父亲母亲住在一起,苗凤的哥哥又是单独住的。
赵悦原本就是好奇那丫头那般活泼怎的不在这里,一听苗凤居然哭了一晚上。
不过老族长并没有接着说什么,作为苗凤父亲的苗禾也脸色不大好看,赵悦就没有追问,只询问了一下一会儿能否去看望阿凤。这个老族长倒是没反对,还让赵悦一会儿带苗凤出去玩一玩。
不过是昨晚踩了人家男子的脚对方没任何表示么,在老族长看来这也没什么,年轻的苗族娃子谁没踩几个人的脚才找到伴侣的?
赵悦要去看苗凤,向南自是没有跟着一起去,老族长让苗禾带着向南在山寨周围走一走。
恭依教谕作为翻译兼向导自然是要陪同的,张寒卫江五人也随同保护,没有人能够确定山寨里没有对汉人思想极端的苗人。
哪怕昨晚他们感受到了苗人们的热情好客,可一切以大人安危为重。
傍晚的时候向南他们才从外面回来,赵悦找向南说了个事儿,向南顿时纠结了,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找了卫江。
“老卫啊,你看你年纪也不小了,真不准备娶个媳妇儿?”
卫江不明白干啥大人突然关心起他的个人问题来了,心里闪过那双篝火映照下似天上星星的大眼,卫江摇头,“正如大人所说,虽然属下年纪不小了且又没家财,可还是希望能找个情投意合的女子共度此生。”
若是找不到情投意合的,一辈子不成家也没什么。
卫江年幼时家里只有寡母,家里穷困,每日里就发愁如何填饱肚子去了,长到十三四岁的时候卫江拿了参军的钱安顿了寡母就跑去入了伍。
从火房小兵一直到上场杀敌,数年沙场拼搏,自是没时间没精力去想别的。
等到回故乡做了衙头倒是有时间了,可卫江已经习惯了边关那种生活,回来之后总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对老母亲说的那些姑娘也没甚想法。
那时候也没什么情情爱爱的想法,就是觉得自己若是不能保证在成亲之后对人家姑娘知冷知热的照顾着,那不是白白耽误人么?
卫江母亲也心疼孩子离家太久,不愿意逼迫卫江,因此就这么蹉跎着,在大山县数年竟也没有娶妻的念头。
如今已是年近三十不惑,卫江独身一人,对这方面的想法也越发看淡了。
特别是跟了大人之后受了大人与夫人之间情意的影响,卫江现在颇有种一辈子要么孤独终老要么与心悦之人共度的想法。
向南听卫江这么一说,也就没有接着劝的念头了,于是理解的点点头,伸手拍了拍卫江的肩膀,“行吧,不过苗凤姑娘对你的情意,你也不能闷声不吭板着脸直接拒绝啊,好歹说个你很好我配不上你之类的话安慰人家姑娘一下呗。”
虽然有时候发好人卡更伤人,可也不能一声不吭全然无动于衷啊,哪怕是说个“我不喜欢你”也好啊,明明白白的拒绝,总好过默默无语的无视。
卫江眼皮子一跳,抬眸看向南。
向南还自顾自的说着话,“下午阿悦去看了苗凤姑娘,人家姑娘昨晚踩了你好几脚你都闷声不吭看都不看人家一眼,可把人给伤心坏了,哭了一晚上,阿悦说苗凤姑娘眼睛现在还肿着呢。”
卫江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眼神有些疑惑的别了别头,“苗凤姑娘?”
昨晚那位姑娘确实前前后后来来回回的踩了他好几脚,最后一次还特别嚣张的将那只小脚踩在他脚背上倔强的仰头瞪大了眼的瞅他。
一开始卫江还以为是苗凤没看清路不小心踩踩到他的,他也就垂眸看了一眼那张被篝火印得通红一片的小脸,那脸叫他晃了神。
之后便是再来来回回被踩了好几脚卫江也没敢在垂眸去看那张脸了,就假装没注意到,眼神直直的望着远处的青山。
到最后一次卫江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位姑娘是故意踩他的,卫江也是摸不着头脑,以为自己是哪里不小心得罪了人家姑娘,因此这才被报复的。
虽然被报复了,可卫江回去之后却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越发觉得这位姑娘似京城里隔壁那家总是站在墙头高高在上舔着爪子的小猫一般,叫人越想越忍不住想伸手搓揉一把再狠狠的欺负几回,心里痒得很。
卫江已是三十的老男人了,虽然没有过这方面的经验,可也明白自己是有了那种心思,于是在心里越发唾弃自己。
不过是见人家姑娘长得跟朵花儿似的,性子又活泼可爱,这才起了念头。
想想自己,再想想人家,卫江睡了一觉起来就将那份可耻甚至可以说猥琐的心思给压了下去,开始琢磨起大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办完事,大家早早的离开,想来这回如此顺利,以后大人应该是不会亲自过来的了。
只要大人不亲自过来,卫江就能留在县城里继续做他的捕快。可万万没想到,眼看着再过一夜就能下山离开了,向南却突然来跟他说了这么一番话。
卫江便是糙汉子此时也不由抬手摸了摸脸上的疤痕。
卫江长得国字脸五官端正硬朗,以前在大山县的时候卫江特意留了络腮胡来遮掩左脸那道疤痕,就是怕邻里乡亲看了害怕。
若是乡亲们害怕了,他母亲自是要心疼的。
等到后来卫江母亲去世之后自己又离开了大山县跟着向南,卫江就把脸上的络腮胡都给刮干净了,做护卫么,卫江觉得脸上有疤痕看起来凶恶一点也挺好的,留了络腮胡反而显得不整洁。
卫江实在不明白那猫儿一般的姑娘怎么可能会在短短两天里就看上了他,他一个没钱没势还没有脸的老男人,虽然苗凤姑娘也已双十年华,可在苗族人里面也正是花朵般开得正盛,且家里在苗人里也是尊贵的。
向南见卫江只发出一声“苗凤姑娘?”的疑问就住了声儿,顿时以为卫江连苗凤是谁都不知道,这会儿向南也觉得卫江过分了啊,好歹人家家里还招待了他们这么三天的时间呢。
“你连苗凤姑娘是谁都不知道?”
卫江虽然看着糙,可平时还是挺细心的,可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