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喽啰听她这么说,微微吃惊。本来还以为“嫂子”这次回来,怎么也得把婚事办了呢。大家也热闹热闹。
当然不敢违拗:“那小弟立刻回去禀报。可是娘子的住处,眼下征作他用,急切间收拾不出来……”
梁山上房源紧缺,潘小园一走半年,她的小院子当然不能空着浪费。这件事武松也在信里说了,潘小园也十分理解。要是梁山上真的保留了她的“故居”,不让人碰,她反倒会觉得惶恐不自在。
笑眯眯答:“那就不收拾了。武二哥的院子空着没有?我去占两天,他应该也不介意吧?”
小喽啰扑哧一笑。武松出短差,他的院子自然是空着。但这嫂子也忒不讲究,还没办事,就上赶着住夫家去了?
正好大伙乐得看热闹。于是忙不迭的去禀报请示了。
过不多时,潘小园就拿到钥匙,小喽啰帮忙扛着大包小包,风风火火搬到武松的小院子里。
路上碰到不少生熟面孔,也都笑眯眯打了招呼。熟人都知道她是山上头一个开朗客气不怕生的小娘子,不管跟武松关系如何,也都跟她礼数不缺;却有几个不认识的大哥,一看便是正规军官做派,对她爱答不理的。潘小园也不敢贸然上去攀关系。
心中有数,大约是最新加盟梁山的那些团练使、兵马都监之类的降将。压根就不是江湖人。
让贞姐住侧屋——也就是她刚来梁山时,死皮赖脸跟武松挤的那间——自己毫不客气,往武松床上一坐,只见房间内摆设并无变化,就像她当日离开梁山之时一模一样。门口两双鞋,壁上挂着几件衣裳,床上一条被子横着,依然是没叠,小几上一坛没来得及开的酒。
只是床头多了个小盒子,打开来看,潘小园第一次托戴宗送回梁山的信。纸条上清秀几个字“西门庆已寻到”,还有涂了口脂的衣带,好好的让他收着呢。
第二次托戴宗带回的“快递”——书信一封,还有个盛满柳叶儿的小本子,整整齐齐原封不动地放在门口,等着武松回来签收。
心里一酸一软,发了一阵子痴,这才把贞姐叫过来,嘱咐了几句。
董蜈蚣回到他原先那个集体宿舍。他大约还要和祖师爷时迁单独“述职”的,于是潘小园也就由他开溜。
等董蜈蚣溜到门口了,忽然又叫住:“慢着。”
董蜈蚣连忙回来:“大姐有何吩咐?”
潘小园笑道:“你家祖师爷,以前帮过我大忙,只收了个良心价,眼下回想起来,甚是心中有愧。这二十两金子,你带过去,就当是我给送他买罗盘的。”
董蜈蚣一吐舌头,嘻嘻笑了一声。
“大姐是好人,祖师爷发笔横财,一定喜欢。”
……
可过不了多久,董蜈蚣又灰溜溜回来了,一副躯干佝偻着,眼看着蔫头耷脑的,似乎被训过。
二十两金子给她递回来。
“大姐,祖师爷说了,盗门无功不受禄。”
潘小园喟然长叹。不愧是瓢把子祖师爷,高风亮节,世所罕见,比自己身边这位小弟高到不知哪里去了。
那便也领他的情。
这么折腾住下来,天色已经过午。拾掇一阵,径直去拜访金大坚。
第192章 回山
秃头鼠须的大宋造假第一人,在书桌后面笑嘻嘻看她。
“听说娘子在东京,把小人的独门标识给认出来了?”
潘小园汗颜,不敢不承认。
眼下金大坚的这个“金字招牌”,通过李清照的宣传,已经慢慢的在东京古玩界流传开了。
一时间市场震动,赝品遍地飞,不少人发现自己收藏多时的“镇宅之宝”原是假的,欲哭无泪。
还想着怎么赶紧跟他道歉,金大坚倒十分大度地挥手笑道:“也罢,我早年喜欢刻字留印,做出来的东西也不见得完美,早就想重新来过了。娘子莫要担忧,现在我做出来的东西,已经换了留名方式了。”
潘小园讶异:“是什么?”
金大坚笑道:“反正不是能让你摸出来的。”
她心里吐吐舌头。果然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往后东京城的古玩市场里,赝品还不见得能绝迹。
金大坚让小喽啰上茶,开门见山:“娘子这次又是让小人做什么?”
潘小园不跟他墨迹:“求大哥仿造些东西,要得急,最好这两日能得。若是需要什么工本费、加急费,奴家一钱不少大哥的。”
金大坚将她打量一番,右手在桌子上慢慢摩挲,大约是开始手痒了。
“跟山寨事务有关吗?”
老老实实答:“算是有点关系。那人是武二哥的仇人,不过眼下有个机会,我想整他一下子。这样以后武二哥杀起来方便。”
金大坚在江湖上混得久了,还是很少听到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轻描淡写地说什么“杀起来方便。”
“模板在哪里?”
金大坚仿造东西,向来是需要同等种类的真货做“模板”,只在细节上加以修改,以求十二分精确。
潘小园早有准备,从怀中掏出几张薄纸,摊在桌上。
金大坚扫一眼:“……钱引?”
“对,这里是不同面值的钱引,一共二十五贯,是便钱务发给商户西门庆的专用票据,上面有双方的签名。奴家眼下需要……”
金大坚顷刻会意,捻须微笑:“娘子,制贩假钞,可是杀头的勾当。”
潘小园吓一跳,小心翼翼问:“落草梁山,可也是杀头的勾当吧?”
金大坚哈哈大笑:“我是说,使用假钞的人,倘若被发现了,是何等刑罚?”
潘小园连忙说:“奴家会小心谨慎。”
一边想着,万姓交易市场里那些卖假钞的,也没见被抓啊。
见金大坚神色复杂,心下惴惴,又问:“大哥可能没做过类似的……嗯,仿造文件票据什么的……”
金大坚胡子一吹。瞧不起他。
“比这复杂十倍的也做过!——不过还得萧秀才帮忙,我去跟他说便好。娘子要多少钱?”
潘小园略一犹豫。
“五十万贯。”
金大坚:“……”
一下子泄了一半气。瞧这钱引上的面额,一缗两缗的——一缗就是一贯——这是让他做到手抽筋呢?
潘小园赶紧又解释:“钱引最大面额有五千缗的,大哥可以略作修改。”
金大坚这才略微展颜。既有一定的发挥余地,他便也不怕挑战。虽然钱引的防伪技术眼下属于世界前列——准确说来,是世界独一份,因为除了大宋,四海列国从未发行纸钞。
将那钱引仔仔细细看了一阵子,敕字花押,一寸寸的凝视遍了,总结道:“娘子要面额不等的钱引,合起来面值五十万贯,上面须有西门庆商号的签字,以表钱钞归属。”
“没错!依大哥看,多久能得?费用如何?”
金大坚闭目合计一阵。
“五天。一千贯。”
“三天行吗?”
“两千贯。”
“没有现钱,金子行吗?”
“可以。”
金大坚从袖子里伸出手。
“娘子爽快人。成交。”
潘小园心里激动得砰砰直跳。她前脚刚从金大坚的院子里离开,后面就听到金大坚大声命令小喽啰,去通知萧让,再去准备笔墨纸砚了。
工期是三天。算了算,等她拿到五十万贯假钞,立刻出发,再花七八天赶回东京,时间足够。
趁这三天闲暇,打开大包小包,当了一回快递员,抛头露面满山跑了一遍。
桃花山的原班寨子里,周通给好哥们李忠带去了媳妇怀孕的喜讯,外加一封歪歪扭扭的写满思念情义的信,让李忠寨子里的小弟们当场拆开来读了,读一句,哄笑一句。
燕青给卢俊义、戴宗、宋江、吴用分别带了书信。潘小园知道小乙哥是个精细多心的,要是单给卢俊义写信未免不妥。也难为他,一晚上洋洋洒洒不知写了多少。
帮他一个个送达了。其中卢俊义算是她的大师兄,她出差在外,一直无缘拜会。此时也不敢怠慢,找小喽啰问了问江湖上通用的礼数,提了几饼茶、几瓶酒过去。
可惜她自己到底有多少斤两,这个瞒不过去。卢俊义也知道她这师妹当得名不副实,大约也是周老先生一时兴起。加上他早已宣布退出江湖,对“同门师妹”也就没太大热情。客客气气地招待了,没什么相见恨晚的意思。
然后去拜访萧秀才,给他带了几件从东京收集来的名人字画——李清照亲自鉴定,绝非金大坚手笔——萧让乐得像个小孩,几绺胡子一颤一颤的,捧着那字画,半天不肯撒手。
也让贞姐去拜会萧让了,萧秀才算是她的开蒙老师,必须一直尊敬。
萧秀才问了贞姐几句功课。潘小园在一旁汗颜惭愧。上次萧让带话,说最好给贞姐找个女师傅继续学业,但铺子里账务繁忙,加上身份敏感,这事她也没好张罗。于是眼下贞姐的文化课属于停滞状态,好在记账记的熟了,常用字倒是练得不错。
自然也要去拜会钱粮三巨头,自己的老上级——柴进、李应、蒋敬。
柴进对她仍是礼貌有加,赶紧还把夫人请过来,一同吃了杯茶,问了问东京人物繁盛的盛况,悠然神往。潘小园忽然想着,东京城里那个不算太大的大内皇城,也算是柴大官人的“祖宅”了吧?难怪他惦记。
李应蒋敬也应邀来坐了坐。两位大男子主义此刻听说她居然成了已故的武林名宿周老先生弟子,不免有些迷惑,想着老先生大约是老糊涂了。
但还是按江湖礼数,跟她客客气气相见了,大家忆苦思甜,叙了会子旧。
潘小园不在他们那儿多耽,心中理一理计划,接下来去找林冲。
除却扈三娘那档子事儿,因着给他带了娘子遗物的关系,林冲后来在山上对她也多有照顾。对这位山寨元老,她也是能巴结就巴结。
这次给他带了东京城里时兴的挂件、佩饰、香药之类。知道林冲念旧,在京城里的那段美好生活一去不复返,此时捎来些过去的回忆,他果然十分喜欢,一双眼明了又灭,感叹道:“我约莫是老了,这些东西,倒不太合适用了。”
潘小园连忙安慰几句,说他“正当壮年”什么的。
忽然想起一事:“林教头,大宋的禁军,真的有八十万吗?”
林冲抬眼看她。饱经风霜的朴实的脸上,闪过了一丝难得的愤世嫉俗。
“呵,那八十万,是把工匠、伙夫、乃至吹号的、唱曲儿的,都算上了。”
潘小园暗暗叹口气,又问他:“听说多有克扣军饷伙食的?”
林冲不情不愿地点点头,“那不是我管的事,但那些士兵训练起来,没几个气力足的。”
难怪有林冲这样的教官,却依然打不了胜仗呢。
再打听几句,对大宋的军队现状有了更深的了解,再想起岳飞,不免更加悲观。
“那,依教头看,要想……强兵强军,该从何入手?朝廷里有可结纳的人吗?”
林冲摇头笑道:“我如何知道!我要是知道该结纳谁,落得到今日的地步?”
才想起来,林教头是什么性格,山上头一个不爱多管闲事的。
她默默点头,谢了林冲,行礼告别。
最后带着贞姐儿,直奔鲁大师的居所,顺便观瞻了一下隔壁,自己“故居”的模样——眼下似乎被改为裁缝铺的一部分,一群小媳妇在里面飞针走线呢。
院墙外面几株垂杨柳枝繁叶茂。鲁智深在院子里练拳,哼哼哈哈的声音传到半里地之外。走到近前,鲁智深在里面每打一拳,潘小园在外面,就觉出脚底下地震来。
听得有人来访,大和尚赤着上身,浑身冒着蒸汽,脖子上搭条毛巾就出来了。看到是“孤儿寡母”,哎唷一声,有点局促,却也想不到回去披件僧袍。
潘小园只好向半裸鲁大师合十行礼:“师父近来安好?”
鲁智深呵呵一笑:“挺好挺好!——打了几场官兵,惬意得很!”
忽然看到她身后的贞姐儿,高兴得上去揉她脑袋,评论道:“胖了。”
贞姐脸红透了。
潘小园没法说他。贞姐在东京这一阵子确实伙食不错,早没有原先那瘦骨嶙峋的样儿了。但是对小姑娘哪能说这种话,顶多是个丰满圆润就行了嘛。
但小姑娘以德报怨,跟潘小园互看一眼,怯生生说:“大师父,我跟六姨凑钱,买了东京白矾楼出的银瓶酒给你尝。”
确实是凑钱另买的。原先潘小园低价抄底的那些早就卖光了。
一桶酒让小喽啰搬过来,鲁智深就把贞姐忘了,鼻子抽抽,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洒家喝过这酒!当初在东京,那几个小混混拿来孝敬洒家过,哼,不过后来让洒家问出来,是偷人家酒楼里剩下的……”
潘小园连忙说:“这一桶是新鲜的,绝非剩酒。”
鲁智深乐开花,连忙蹲下去看那酒桶靥口。他没见过京城里这种运酒的桶,冒冒失失把那靥口塞子一拔,里面酒液滴滴答答的就下来了。鲁智深大惊,不能浪费,赶紧嘴巴凑上去接。
这回贞姐终于忍不住笑了,捡起那塞子,给他塞回去。
鲁智深不情不愿地说:“洒家就是想尝尝。”
东西送过了,叙旧也叙了,潘小园说不打扰师父练功,拉着贞姐告辞。
鲁智深忽然说:“喂,等等。”
指着贞姐问:“你会算数不?”
贞姐连忙说会。潘小园在一旁无话可说。这和尚竟然不记得她过去在山寨里是干什么的。
鲁智深笑道:“正好,洒家这两天忽然想算算,上梁山之后那些进项,比过去在二龙山多了还是少了。手底下人算不明白,你来帮个忙。”
潘小园扑哧笑了。大和尚跟武松一个德行,从来不在意身外之物。武松还有她帮忙留意着,大和尚没人管,这会子想必是终于觉出自己的财务状况一团乱麻了。
贞姐十分乐意帮忙。在东京见过世面,开了眼界,奇形怪状的人也见多了,眼下一点也不怕他了。
鲁智深亲自给搬来一个小板凳,让贞姐坐院子里,这就笑嘻嘻的指挥小喽啰一个个的来汇报,装钱的箱子也搬出来让她数。
潘小园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总觉得有点窥人隐私。忽然想到,鲁智深不让自己帮忙,也许也是有点心眼儿的。院子里多个小孩没关系,要是留个妙龄小娘子,大和尚怎么能自在。
于是跟贞姐商量:“你先在这儿忙,我再去拜访些其他人。晚些时候来这儿接你。”
贞姐埋头理得正认真,随口“嗯”了一声。
鲁智深不耐烦挥手:“去吧去吧,小孩晚饭洒家管了。”
潘小园连忙称谢告辞。把贞姐一个半大小姑娘扔在梁山哪个角落,她都难免不放心,唯有这儿她一万个放心。
再拜访几个相识。路上忽然听人闲聊,说顾大嫂刚刚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半个寨子都去蹭红包了。她赶紧也跟过去,抢了两个鸡蛋,挤在人群里,笑眯眯祝福两句。心想孙雪娥的婴儿肚兜怎的没多备两件。
刚回到武松房里歇歇脚,天擦黑,便看到贞姐红光满面的回来了,一张小嘴上油光锃亮,不知道让大和尚塞了多少肉。
她还笑嘻嘻说:“大师父积蓄不少,他自己一点也弄不清楚。还发现他手底下有个小弟,一直‘贪污’他钱。大师父把那人揍了一顿,贪的钱却说赏他了。”
潘小园赞叹一阵,大和尚的小弟不好当。
问她:“那被揍的没记恨你吧?”
贞姐小脑袋一扬,回:“哪敢。”
潘小园乐了。小姑娘也开始沾染些土匪气魄了。
贞姐还说:“大师父还问我识不识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