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精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我坐在院中,蔷薇花下,如雪的身影融入如雪的花影,院子的另一边是梅树,已褪去素装,换上绿衣。我喜欢白色,白色的蔷薇,白色的梅。是的,我知道,那是白梅,而不是其他颜色,因为他的院子里只有这两种花,他说过,我像风雨中倔强的白蔷薇,也像凌霜傲雪的白梅。我,喜欢纯净的白,常年一身素装,不管是十年前,还是现在。
中指和拇指弯成一个圈,再瞬间分开,弹指间,十年一刹,往事,灰飞烟灭。
那年,我随师父下了华丽舒适的马车,抬头望去,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悬于朱红的大门之上,上书“桃花堡”——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瞬间,那鎏金刺目的三个字,那光芒耀眼的三个字,那晃得我双眼酸涩的三个字,我注视着它,双眼精光四射,那目光竟比金字还要摄人夺目。就是这里,桃,花,堡。我们踏过竹树掩映的庭院,穿过雕花精美的垂花门,走过雕梁画栋的百花穿廊,步入宽敞明亮的大厅,桌椅和门窗都是酸枝木的,雕工精细,栩栩如生,屏风为紫檀架大理石,花纹竟是天然的富春山居图。
坐在正中的中年男子头戴纍丝嵌宝紫金冠,双目朗日月,二眉聚风云,轻捋短须,慈祥而不失威严,一身墨线围边淡灰锦袍更是将整个人衬的气度非凡。旁边应该是他的夫人,她不是很美,但笑起来却也不失丽色。两侧分别站着三个和四个孩子,从高到矮,估计就是师父提过的他的七个儿子。
见我和师父进来,他与夫人立即起身,笑脸相迎。说的无非是天下第一神医、万分感激、再拜稽首一类的客套话,他们说的似乎很真诚,但入我耳中,客套永远是客套,虚伪无耻的伪君子。
说着说着,他们提到了我:“这想必就是高足了吧,真是一个漂亮可爱的小姑娘啊,一看就是聪明秀逸,将来一定能继承师父的衣钵,行医济世,受万人景仰啊。”他满目喜爱略带惊讶,笑着称赞我。
我笑,微笑,真诚腼腆自然地微笑:“谢谢花伯伯夸奖,我早就听说花伯伯行侠仗义,为一代大侠楷模,花伯母娴熟温良,持家有方,今日才知道,百闻不如一见。”
伪君子,倒是真会讨好师父。不错,我的师父,是天下第一神医叶问枢,连名字都取自《素问》《灵枢》两本医书,他们要给自己失明的七子治眼睛,控制他恶化的病情,自然要讨好师父。男人都是不可信任的,没有一个是好东西,这是娘说的,也正是我现在心中所想。不过,我想,只有师父是例外吧。
其实,我知道,我的笑,也是虚伪的。是的,娘死后不久,我学会了笑,虚伪的笑,看起来无比真诚没有一丝破绽但却的确虚伪的笑。但,我和他们是不同的,他们虚伪地笑,是为了讨好,而我虚伪地笑,是为了——活下去。
“小姑娘嘴真甜,叫什么名字啊?”他的满脸欢喜入我眼中却只化成无尽的厌恶。
“云清寒。‘云无心以出岫’的云,‘疏影横斜水清浅’的清,‘梅花香自苦寒来’的寒。”
“叶神医,你这徒儿机灵乖巧,真是羡煞旁人啊。不知是哪家的孩子。”他依旧陪着笑。
我感到自己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冷厉,我昂起头,直视他的双目,眼神中充满倔强、孤傲、坚忍,冷然道:“我娘死了,我爹不要我了。”语气平静,没有一丝波澜。我告诉自己要笑,要忍耐,但是,我真的忍不住。九岁的孩子,应当都在开心地玩,毫无顾忌发自内心地笑吧,可我,我又在做什么。人的忍耐,从来都是有限度的,而我,超越这个限度,已经走出很远了。
整个大厅瞬间被寒意笼罩,那是我散发出来的寒冷,仿佛一句话,便由春入冬,冰霜欺人。
“师父,徒儿去花园玩玩,先告退了。”我走出大厅,每一步都迈的很稳,每一步踏出的都是决然。
身影离开他们视线的那一刻,耳畔仿佛传来师父一声沉重的叹息:“其实,小寒是个苦命的孩子啊。”
第四章 春日留,蔷薇吹满头
坐在漫天花海中,白色的蔷薇花瓣随风飞舞。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我紧握着拳,任指甲在掌心刺出鲜红的液体,滴落白色的花瓣之上,红的刺目,红的惨烈,红的决绝。我的眼中尽是一川冰雪,风刀霜剑,决然凌厉。没有人相信这样的目光来自一个九岁的孩子。然,我的确只有九岁,可其实,我已经,很老很老了——心老了。
心中一遍遍对自己说,重复在娘墓前许下的誓言,我会坚强,会忍耐,会等待,但是,一个也不放过。
我不会哭,我一滴泪都不流。
突然感到一个月白色的衣袖靠近,一只手顺着我的头发滑落——一个比我高一些的男孩子。
母亲临终前的话浮现在脑海——小寒,你要学武功,要学得很好。任何男人敢碰你一个指头,你就砍掉他的手。
我不会武功,没有办法砍掉他的手。我还是个孩子,但男女有别的概念从小便深入我心——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女子往往都是痴心错付的受害者。怒火从胸中升起,我抬臂挥手,给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没有看清他的面貌,但我清楚,那记耳光,已经准确无误的落在他的脸颊上,重得足以让他记一辈子。
“谁许你碰我的。”我怒斥道,愤怒、戒备、厌恶充斥着我的眼睛。
此刻,我看清了他的样貌,一身月白缎衫,肩与前胸绣着墨黑的花纹,眉目清秀,优雅俊朗,淡然如菊,但不和谐的是,左颊上有明显的五指红痕。看衣装,似乎是那七个孩子中的一个。
他愣在那里,似乎没有想到会有如此待遇。
我用戒备的眼神打量他,冷冷道:“你有事吗?”
他,随即,淡然一笑,那是怎样温暖的一笑,仿佛春风在他脸上停驻,吹融了严冬的残雪,吹动了冰封的溪流激荡起环珮脆鸣,气度从容,宛如天边初收的月华。我忽然感到心头一暖,连身体都是一震。
“对不起,我只是想给你戴一朵白蔷薇,父亲说你长得很可爱,戴上一定很漂亮。我看不见,所以只能摸索着给你戴。”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微笑着说。
我怔住。他的眼睛,黑白分明,但却是没有焦距的。师父说过,来这里,是为了给花堡主失明的小儿子治眼睛,那么他,想必就是花家七公子,十一岁的花满楼。那句“我看不见”,那么平静,那么从容,没有一丝的怨尤伤感。
我缓缓抬手,这次不是要打他,而是轻轻拂过发际,拈下发中那朵白色的蔷薇,素净不着一丝尘埃,如冰雪般的高洁。那花,花萼下还有一段小小的花茎,却没有一根刺。可——他是看不见的啊!低头,蓦然,见到他指尖的血痕——是为摘这蔷薇而伤的。
绿攒伤手刺,白堕断肠英。
震撼。久久的震撼。我似乎被施了定身术,再没有能力动一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与不幸,但是不要让它们毁掉你的生活。在这里,我会照顾你,帮助你,和你做朋友,和你一起开心地笑,快乐地生活,你愿意吗?”他笑着,笑得那么挚诚,连那双眼睛中也泛起光辉。
我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除了师父,没有人说过要照顾我。随师父习医一年,我见过各种各样的病人,包括失明的人。我会对他们真诚地微笑,我帮助他们,和师傅一起医治他们,我会九分真实一分夸张地夸他们和他们的亲人,只为让他们高兴一些。而他,应当说是我和师父的病人的他,竟说要帮助我,照顾我,要和我一起开心地笑。
我似乎思维停滞,无法思考,忽然发现自己已扑到他的怀里,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是的,像个小孩子一样哭了出来。泪水肆意地在我的脸上流淌,我想要控制,可是根本控制不住。
“我以为除了师父之外,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要我,管我,疼我了。从小我爹就讨厌我,不要我;我娘死了,她也不管小寒,不要小寒了;所有人都欺负我……”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哭着,流着眼泪,泪水湿了他的长衫。他没有动,只是抱着我,任我哭泣。
还记得娘去世的时候,我整整哭了十天,之后,便再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我的心里藏着多少事,顶着多少压力,看了多少白眼,吃了多少苦,忍了多少耻辱,挨了多少拳打脚踢,有多么强烈刻骨的仇恨。但是,我没再掉一滴眼泪。
我原以为,我那一生的泪,早已尽了。
两年,二十四个月,七百二十天,八千六百四十个时辰。
我一直哭着,直到暮色四合,直到在他肩头沉沉睡去。
梦里,依稀感到他把我抱起,一路走到为我和师父安排的住处,他把我放到床上,师父给我盖上被子。听到师傅关门是的一声轻叹——我从没见过小寒掉眼泪,这孩子,太苦了。
第二天醒来,发现,我的手,还捏着那朵白色的蔷薇。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五章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
我出生在一个清冷的别院,一个拱门与赵家其他院子相通,但是从没有人穿门而入,除了那个人。
那个人,并不常来,就是来了,娘也从不给他一个好脸色。他也总是冷然相对。我从娘的眼底,能够看出深深的恨意,是那种,很强烈很强烈的恨。
那个人,偶尔会和我说说话,但眼神却是冷漠的,似乎有不愿触及的东西。我并不喜欢回答他的问题,很少理他。我恨,娘恨的人。
娘说,那个人,是我的父亲,我的亲生父亲。
我和娘一直生活在这里,整整七年。
娘长得很美,我总怀疑娘是误落凡尘的仙子。但娘不喜欢笑,或者说,我几乎没见过她笑。只有在我的功课做得极好的时候能看到她的嘴角弧度极小地微微上扬,姑且可以算作是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吧。
娘是我见过最有才华的女子,当然,那时的我见过的人不多,但就从书上看过和娘讲过的人中,娘也是极出色的——经史子集、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我每天要学很多东西,读很多书,诸子百家,唐诗宋词,歌行篇赋,名家散文,历代史籍,还要弹琴,练字,作画,学棋。我很努力,娘也经常会点点头,说,我比她还要聪明,还要优秀,将来会是一个才女。
我们所有的事情都自己做,洗衣,做饭,打扫房间,侍弄花草。院子里花很少,只有一株蔷薇,一树白梅。
生活平淡如水,但我却能感觉到,娘心中,有极深重的恨。
直到有一天,娘病了,病得很重,脸色苍白中隐隐泛着黑气,嘴唇没有血色。
有几个人进来,其中一个看了看娘,诊脉,之后说,是一种怪病,伤寒的一种,叫血湿寒,无药可医。另一个眼中仿佛有些许悲哀,摇摇头,叹口气,便带着其他人走了。那个人,是我的父亲。
我坐在床头,握着娘的手,心中是无尽的恐惧与迷茫,泪湿素衫,双袖龙钟。刚才,我很想冲过去,抓住那个诊脉的人,给他跪下,求他想想办法,救我娘,我愿意付出一切,哪怕就此堕入十八层地狱,毁掉自己的前尘,今生,来世,无尽轮回,永不超生——只要娘能活下去,活下去。可是娘拉住了我,用眼神告诉我,不要去。
所有的人都走了,只有我和娘,还有银釭烛照,一点残红,垂泪到天明。
我听到窗外的雨声,秋季,很少有这样的雨,大雨倾盆,仿佛在冲刷世间一切怨怒。
娘说,她不是得病,是中毒。那个人的正室下的毒。那大夫是被买通的。而且现在也已经太晚了。
娘那一晚,跟我说了很多很多话,从没听她一次说过那么多,仿佛把七年未对我倾诉的言语,十八年的隐忍,一次倾尽,之后,撒手人寰。
娘姓云,是江南第一大侠云照风的女儿,当年的云照风,可谓惊才绝艳,武功盖世,栖云庄的势力也屈指可数。娘的武功很高,倾国倾城,才华横溢,自然也有无数英雄豪杰竞折腰。
但栖云庄却一夜被灭,全庄二百三十九口,鸡犬不留。
只有娘活下来了,是父亲救了她,不,应当说,是父亲没有杀她。因为父亲也是血洗山庄的仇家之一。
父亲,应当是爱她的吧,悄悄把她藏在这个院子,不需任何人入内。但是娘不爱他,娘恨他,恨他杀了她全家,恨他废了她的武功,恨他把她囚禁在这里,恨他在十年的追求等待之后强行占有了她。那十年里,他很殷勤,置办家具,送文房四宝,买娘喜欢看的书,给娘悄悄从栖云庄带出的琴,那原本就是娘的琴。可之后,便极少前来。他不想,承认自己是一个失败者,败给了娘的爱,娘的恨,娘的坚持。
娘没有自尽,十八年,从来没有,甚至从没有想过。娘在等一个人,一个她爱的人,一个承诺过要一生一世照顾她、若是她不见了就是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的人。可是,十八年的等待,实在是太漫长了,娘开始怨他,开始恨他,开始对我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可她的心中还是有意丝希望的。直到最后的最后,她才知道,那个男人,早已娶妻,生子,纳妾,自在逍遥。
其实,若是那认真的爱娘,真的在找娘,早就找到了。这个别院并不隐秘,只是那些仇家没想到自己的同伴竟会藏匿一个死敌。可是那个说爱娘的人呢,他就从来没有想过娘死了没有吗,如果真的爱她,难道就没有想过查访一下当年血洗栖云庄的人和他们的家院,难道一点都不想要知道结果吗。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娘那晚说的话,深入血液深入骨髓的恨在流淌,她用尽全力一般地从齿缝中咬出每一个仇人的名字,还有那个负了她的男人的名字,她要我去报仇,让他们每一个人都付出十倍百倍千倍万倍的代价。她说,要他们不得好死,千刀万剐。
最后,娘对我说:你要学武功,学盖世的神功,但不要让这个院子里的任何一个人知道。娘没有教你,是害怕被人看出来。不要急着报仇,要韬光养晦,等待时机,但是,一个,也不要放过。不要爱上任何一个男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是值得信任的。如果,有男人敢碰你一个指头,就,就砍下他的手。还……还有,要继续学娘教你的东西,不管比较的范围,是女子……还是……还是天下所有人,你……你都要做最优秀的……
雨声,急骤的雨声,疯狂的雨声,仿佛悲愤的人在仰天长啸。天地间似乎只有那一种声音,我努力地去听,尽力地去听,可耳畔依然只有那一种声音。我,再也听不到娘的呼唤,再也听不到娘哼唱的催眠曲,再也听不到娘温柔地说:小寒,快来吃饭了。
我叫赵落寒,因为那个男人说要永远给她春天般的温暖,所以她坚持要我的名字里带一个寒字,彻骨的寒。
但是,她希望可以叫我云清寒,只是父亲不同意。
我无法描述当时的心情,因为那痛与恨,比语言更苍白,更决绝。一瞬间,自己的人生,空了。
我哭了整整十天。之后,我擦干眼泪,而且,再也不要它流出来。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赵落寒了。
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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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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