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小姐极为聪颖,我教什么,一学就会,而且性子很是沉稳。我瞧着她虽然年纪小,那份老成持重,却不是一般的小姐能做到的,实在不错。”提起明媚,池姑姑脸上有了笑容:“教过这么多大家闺秀,我倒是觉得贵府这位十小姐是头挑儿的,只可惜了她的出身,到了议亲的时候恐怕会有夫人会挑剔。”
柳老夫人沉吟了一声,闭着眼睛想了想,脸上露出一丝微微的笑容:“这个倒没什么关系,她母亲本来就是正室,我倒不担心她,你说说那珠丫头罢。”
想到了柳明珠,池姑姑心里立刻便不愉快起来,她低头斟酌再三,心中那股子火气怎么也压不下来,她教过这么多大家闺秀,还只有在着柳府才遇着了一个毫不客气打断她说话的小姐,实在是当众扫了她的面子。
心中轮了几回,池姑姑最终抬起头来,望着柳老夫人的眼睛,很郑重其事的说:“老夫人,我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见池姑姑脸色郑重,柳老夫人吃了一惊:“姑姑请说。”
“十小姐身上有戾气,若不再将她往正路上引着,以后她定不得善终,甚至可能还会祸害整个柳府!”池姑姑咬了咬牙,教了这么多学生,就这位九小姐这般扫她脸面,怎么着也要到柳老夫人面前好好贬斥她一番才行,否则自己的面子上可还真还过不去。
柳老夫人被池姑姑这句话惊得眼睛前面一阵发花,她坐直了身子,望了望池姑姑,脸色慢慢凝重了起来,池姑姑在宫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看人素来不会走眼,她这般说定然也有自己的根据。柳老夫人抓紧了椅子的扶手,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那就拜托池姑姑了,无论用什么法子,请好好帮我调教着她,决不能让她走到那一步上边去。”
池姑姑站了起来,深施一礼:“绝不敢有负老太君重托。”
玉瑞堂的门帘晃荡着,池姑姑的背影已经消失,柳老夫人犹然盯着那门口,心中有说不出的的沉重。“曼青,扶我起来到外边透透气。”
早春的午后有一种说不出的慵懒,空中似乎有一种朦胧的薄雾,仿佛是清晨的流霜未去般。太阳不是很暴烈,隐隐约约的在云层后透出光亮,而光亮旁边却有一道微微发暗的黑影,似乎想反噬着那团温暖。
中庭有两棵高大的香樟树,簌簌的随着晨风摇曳着身躯,不时飘落两片油光发亮的绿叶,落在灰褐色的地面上,仿佛是山水画里的浓墨点睛。柳老夫人盯着那落叶看了一会,握紧了曼青的手:“曼青,你说说看,柳府这繁盛之景难道都不能维持百年?”
曼青在一旁低声说:“老太太,这繁华盛景可不是想维持多久就维持多久,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是谁也说不定的,奴婢幼年遭受家变,却是早就了解这个理儿。”
柳老夫人听到这回复却是一愣,呆呆站在那里想了半天,最后决然的点点头道:“虽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我却信人定胜天,无论如何,总得防患于未然,那些不该发生的事情就不能发生,我自该想些法子才是。”
曼青望着柳老夫人的脸,低声说道:“老夫人,你不如将这些事儿交给老太爷与各位老爷去办,现儿你身子骨不比以前了,该好好休养着,别太浪费神思。”
“这内院之事当然是由我来把关,哪里能让老太爷再来操心这些。”柳老夫人抬起头来看了看那两棵香樟树,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先还得将这入宫大挑的事儿给弄顺当才行。”望了望金花妈妈,柳老夫人指了指主院门口:“你去将大夫人喊过来。”
柳大夫人到玉瑞堂的时候,柳老夫人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朝着柳大夫人瞥了一眼:“老大媳妇,我今日来是和你说那入宫大选的事儿。”
“入宫大选?母亲不是已经安排好了吗?”柳大夫人有些惊诧,挪了挪身子,不安的望着柳老夫人,心里十分矛盾。
她既羡慕宫里的荣华富贵,也幻想着柳明艳能入宫选上做娘娘,可她也深知柳明艳已经被自己惯坏了,根本不可能适应宫里的各种勾心斗角,进宫以后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再说柳明艳全部心思都在那英王府世子乔景铉身上,自己若是逼着她进宫,还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儿来。
“我虽然已经帮你安排好了,可送上去的名字咱们柳府却还是要报两个,所以我这才喊你过来问问你的意思。”柳老夫人瞧着柳大夫人的脸,慢慢悠悠说道:“昨晚老太爷便与我说了,宫里今日便会普查百官,凡属是四品以上的官员家中嫡女,年前及笄的,名字都要报送上去。”
“母亲……”柳大夫人听着这话,如有雷亟般,坐到那里半天动弹不得,居然是报送两个!那她何苦把柳润珉记到名下?眼睛朝柳老夫人望了过去,一丝愁苦不自主的从眼里飘了出来,哀怨而彷徨。
“老大媳妇,你也不要慌张,我已经和老太爷说过,柳府报送两个上去似乎有挡路的嫌疑,而且现在储君尚未明确,我们柳府也不着急把自己送过去,现在站队还不是时候,但是老太爷说不报便是欺君之罪,还是要报两个上去的,只是艳丫头那边,你们得好好想想法子才是。”
听着柳老夫人这般说,柳大夫人紧张的身子才放松下来,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柳老夫人这般说,肯定是已经作好安排了的,否则不会这般笃定。
没想到这口气还没出完,柳老夫人另外一句话轻飘飘的过来,让她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老大媳妇,你也主持了这么多年中馈了,大房家底子厚实,你少不得拿出笔银子去上下打点下,早早儿将艳丫头刷下来。另外欣丫头你也得花些银子,托人去找找关系,若是能刷下来也行,我瞧着她实在不是个伶俐的,就怕她会给咱们柳府惹事。我们柳府百年诗礼传家,不需要什么娘娘来添门面,况且这个娘娘能不能立得稳还是一个大问题呢,弄不好会带累了整个柳府!”
若柳明欣有那做娘娘的命,不管如何安排,也不会将她那娘娘的位置夺了去,不如现在趁机拿捏着柳大夫人,让她将那些搜刮的银子拿出来一些,自己也好用来贴补了老四,把四房的家底弄得扎实些。
柳大夫人听着这话,那口没出完的长气憋了回去,恁般辛苦,玉瑞堂的景象在面前漂浮了起来,模模糊糊,全身没得半分力气,但是对着笑眯眯看着自己的柳老夫人,又不敢说半个不字,只能站起来恭顺的说:“媳妇知道了,请母亲放心便是。”
李妈妈跟着柳大夫人走出庆瑞堂,一边不满的嘀咕:“夫人,这进宫候选的打点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老太太这招分明是要在鸡肠里边熬油,蚊子腿上刮膏哪!难道就这么白白的折损了我们大房的银子?”
柳大夫人的脸早已扭曲得不成形状,冷冷一哼道:“旁人都巴不得家里出个娘娘,我们柳府倒好,竟然要花银子打点着不要出娘娘!口里我是应承了,可老太太也没说个具体数目出来,这一笔银子呢,一两也是一笔,一万两也是一笔,李妈妈,你说对还是不对?”
李妈妈咂摸了下,脸上也慢慢浮出巴结的笑容:“果然还是夫人好算计!”虽然口里奉承着,但她心里却是不住的在想,老夫人如何肯放过要钱的机会,总怕夫人这次要大大的出一笔银子才是了。
金灿灿的阳光从打开的雕花窗户里透了进来,一地的光影交错,临水而建的清蘅斋里浮着一层雾气,被初升的阳光点染着,有如碎金般的梦,忽隐忽现的笼罩着临水的楼阁。
池姑姑穿着一件紫色满池娇莲的缎子衣裳,靠墙站得笔直,一双眼睛在柳府几位小姐的脸上逡巡着。
今日她刚刚教过她们在宫中行走的姿势,接下来正准备教她们如何见礼。
“姑娘,姑娘!”门外传来急促的呼喊声,池姑姑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这是谁的丫鬟这般不知道规矩,在这清蘅斋门口大呼小叫。
明媚朝站在门边的玉梨眨了眨眼睛,这声音分明便是玉箫的,她心中一惊,莫非是杜若兰已经有了临盆之兆?
自从卢懋晟来报了信儿,明媚便对这件事情十分上心,每日里边都会派丫鬟去碧纱橱看上几次。杜若兰精神还不错,只是人消瘦得厉害,圆滚滚的肚子与她尖尖的下巴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脸瘦了下来,她的一双眼睛就显得更大了,就如两泓黑色的潭水一般静静的沉淀着。
明媚叮嘱柳老夫人院子里头那个七巧替她好好看着那个谭大嫂子,住了好几日了,她似乎并没有什么举动,只是在自己屋子里头呆着,早晨晚上都去杜若兰那边看两次,每次呆的时间也不长,只是例行公事般检查下。
可能是这种检查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太好动手,明媚心里划算着,要真是被收买了,肯定会等着杜若兰临盆的那日。
可是她大概想不到自己也会医术,而且也会一直守在产房里,明媚的嘴边泛出一丝冷笑,她倒要瞧瞧这位谭大嫂子准备如何下手。
这些日子算着杜若兰也该到那个时候了,明媚特地让玉箫每日多去碧纱橱那边跑几次,因着她现在要跟池姑姑学规矩,是不可能时时刻刻守在碧纱橱那边了。听着门外那略带焦急的声音,明媚不由自主将头偏了过去,玉箫已经气喘吁吁的跑到门口。
“你是谁的丫鬟?为何在这里大呼小叫的?”池姑姑转脸望着玉箫,脸上有一丝淡淡的表情,看得出来她有些不高兴。
“姑姑,我是十小姐的贴身丫鬟玉箫。”玉箫行了一礼回了一句,眼睛望向明媚:“姑娘,夫人要生了,老夫人已经派人去喊谭稳婆了。”
明媚站了起来,走到池姑姑面前,微微颌首道:“姑姑,请允许明媚去碧纱橱那边陪着我母亲。”
池姑姑惊诧的望了她一眼,脸上全是不赞成的神色:“你母亲临盆与你有何干系?大家闺秀哪能进产房的?你还是安安心心坐到这里上课罢,等着下课以后再过去瞧瞧。”
柳明珠坐在那里,阴阳怪气的说了一句:“姑姑,你可不知道了,她是管得宽,什么事儿都要管着呢,你便让她去罢,不去怎么行,她娘大概是要生不出孩子来了!”
玉梨听着这话似乎在诅咒杜若兰,气得鼓着眼睛望向柳明珠:“九小姐,你说话可别这样刻薄!”
“我哪有刻薄,难道不是实话实说?她那个娘亲瞧着就是皮包骨头了,这样的身子根本不是好生养的,我听说女人生孩子很是危险,鬼门关上走一遭,她那样子恐怕是会有去无回呢。”柳明珠一边恨恨的说着,一边拿了帕子掩嘴笑了起来:“我可是在说实话,你们不要不欢喜。”
明媚没有心思与她打嘴仗,只是朝池姑姑轻轻弯了弯膝盖,转身就往门外边走,池姑姑愕然的瞧着明媚的背影,只觉得她如一朵开在春风的梨花般,洁白而高雅。转过脸来望向柳明珠,池姑姑的脸沉了下来:“九小姐,你且上前来。”
柳明珠惊诧的望了池姑姑一眼:“姑姑,喊我有什么事?”
“我吩咐你上来,你便上来,无须多言。”池姑姑沉着脸望向她:“我是你祖母话重金聘过来的,你们都要听从我的管教,你如此不听从吩咐,莫非是想要去家庙跪几日不成?”
一提到家庙,柳明珠便有几分害怕,提了群裳走了出来,站到池姑姑面前,眼睛翻了个白眼:“姑姑要我上来做什么?”
池姑姑伸出手来捉住柳明珠的手掌,从桌子上抓起那块戒尺,狠狠的抽了柳明珠的手心一下,柳明珠没有防备得到,蓦然吃了这一记板子,尖声叫喊了起来:“你竟敢打我!”
池姑姑冷笑着道:“你嘴里这般缺德,我本该是打你的嘴巴,只不过怕你的嘴巴肿了走出去会被人笑话,想来想去给你留点面子,这才抽了你的手心。我为何不敢打你?你是我的学生,我自然便打得。”说完这话又连续抽了柳明珠几板子手心,将她打得嗷嗷直叫。
“香玉,香玉,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还不快来帮我!”柳明珠气得直跳脚,眼泪珠子在眼眶里打着转儿:“这个老虔婆这般打我,你没瞧见不是?”
香玉靠墙站在丫鬟群里,本来想上前来制止,可又不敢挪脚,怯生生望着柳明珠道:“姑娘,池姑姑教训得是,你便耐心听着罢。”
这边池姑姑听柳明珠喊自己叫“老虔婆”,心中大怒,她自小进宫,在宫里摸爬滚打三十年,虽说期间吃过不少苦,可最后却是太后娘娘身边的红人,谁见了她不得恭恭敬敬的喊声“姑姑安好”?出宫回乡荣养,不少高门大户抢着请她来教规矩,每户人家对她也是十分恭敬,没想到柳太傅的这个孙女儿竟然开口骂她是老虔婆!
越想越气,看着柳明珠那张泼妇般的脸孔,正在不住跳脚叫骂,池姑姑勃然大怒,高高的举起戒尺,照着柳明珠身上便是一顿乱抽——柳老夫人不是嘱托自己无论用什么法子也要将柳明珠带回到正路上来?自己可不能辜负了她的期望。
坐在下边的几位柳家小姐瞧着这一变故,唬得眼睛都睁圆了,不知道素日里瞧着和气淡定的池姑姑怎么便化身疯妇一般,只有柳明艳在那里微微的笑,心中暗自念叨,打得好,池姑姑下手还轻了些,怎么就不往柳明珠脸上抽呢。
清蘅斋这边闹了个沸反盈天,玉瑞堂那边也是忙忙碌碌的一片,明媚刚刚走到主院门口,那看门的易嫂子便笑着弯腰道:“十小姐,今日要添弟弟了!”
明媚朝她点了点头:“听说去请那谭稳婆了,过来没有?”
“过来了过来了,刚刚才进去呢,就比十小姐早到几步。”易嫂子不知道明媚这般问的理由,笑眯眯的弯腰将明媚迎了进去:“今日可真是个好日子,瞧着天上的这云霞都这般好看,这可是吉兆,咱们柳府又要添小公子了!”
明媚没心思听那易嫂子说奉承话儿,让玉梨塞了个银毫子到易嫂子手里:“嫂子真会说吉祥话儿,你且让让,我要过去。”
明媚带着玉梨飞快的往前走,走到玉瑞堂后院,远远的便见着前边有一个穿着蓝青色大布衣裳的婆子由金花妈妈陪着往早已布置好的小院子里去了,心中一阵着急:“玉梨,快些跟上。”
大陈皇朝的习俗,产妇临盆的时候被视为有血光之灾,会另外单独腾出一处地方,家里条件好的,会留出一间单独的小院子,条件差些的,也会有单独的一间屋子,除了接生的稳婆旁人都不能进去,只能在外边等着。
柳老夫人一早便让人替杜若兰收拾出一间屋子来,今日杜若兰刚有了动静,下人们赶紧将她从碧纱橱里挪了出来——再怎么样也不能让血光之灾冲撞了老夫人。柳老夫人打发金花妈妈赶紧去请谭稳婆过来,自己扶了曼青的手在小院外边等着。
明媚走到那小院门口,就见树荫下头放着一张椅子,柳老夫人正坐在那里与曼青说话,那穿着蓝青色大布衣裳的人已经跨步进了小院。明媚心中一着急,也大步追了过去。
“媚丫头,你不能进去。”柳老夫人见着明媚风风火火的从后边赶了过来,飞快的往屋子里边闯,有几分吃惊,伸出手来想要制止她:“你母亲在里边生产,那可是有血光之灾的地方,千万不能进去,沾了血光,总怕这辈子就会沾了霉气了。”
“祖母,我非得进去不可。”明媚匆匆朝柳老夫人行了一个半礼,不再望她,只是飞了一双脚奔了进去,玉梨不甘落后,也飞快的跟了上去。柳老夫人见着主仆两人一前一后的跑着进了那小院,惊讶得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