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问说:“我想进去看看殿下。”
王义廷摇头:“三殿下如今是重犯,哪能轻易探视?你也不必担心?关卿不会为难殿下的。需要什么,也会给他备着。我方才看他,精神还好。”
此事王义廷不会骗她。
宋问低头想了想,道:“既然如此,那就走吧。”
王义廷懵道:“去哪儿啊?”
“户部啊。”宋问撸袖子,“我说了,帮你们查账嘛。”
“那怎么行?”王义廷大惊,他先前也只是随口一说:“账册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看的呀,这是朝廷机密。”
宋问:“那我帮你讲课,你总得给我点素材吧?”
王义廷说:“那自然也得是多年前的账册。”
宋问:“那你就装作我看的是多年前的账册嘛。”
王义廷:“……”
他要戳瞎自己的双眼,还要蒙住自己的良心。
王义廷委婉说:“宋先生。户部账册牵扯事情太多了。你毕竟不是朝廷中人。”
宋问也知道王义廷不会同意,于是退了一步说:“你有原则,不让我看,我也不为难你。既然如此,那就这样。你把账册带回家,将几年前的账册给我。我在你旁边直接教你,你再照着我的方法去查。”
王义廷怀疑道:“现学现用?能来得及?”
宋问直接朝他施一大礼,王义廷退开一步,抬手虚扶。
王义廷叹了口气道:“先生,何须如此。王某也想替殿下一证清白。”
宋问:“我知户部如今公务繁忙,王尚书没有太多的时间与我周旋。但是,请务必给我个机会。此次,绝不会让你失望。”
王义廷思考片刻,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好吧。”
这也算是无奈之举中唯一出路。隐隐中,他还是觉得,宋问是个能超出他预想的人。
于是宋问跟着王义廷,转道回户部去拿古旧的账册。之后再去王义廷的家中查证。
宋问随手翻了一下,这是三年前的零散账册。
王义廷将书房给她清理了出来,又照她说的,出去找算盘。
宋问挽起袖子,呼出一口气,在案前端正坐下。
搓了搓手,然后翻开账册。
先要照着上面的内容,做个科目表格。
宋问写到一半的时候,房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宋问迅速合上页册,就听外面人道:“先生,是我,李洵。”
随后他推门走进来。跟在他后面的,还有冯文述。
宋问疑惑道:“李洵?”
李洵朝她点点头,走进来说:“我父亲说您或许在这里,让我过来和您多学学。”
宋问转念一想,知道李伯昭或许有所预料,睁只眼闭只眼而已。
宋问越过李洵朝后看去,笑道:“人李洵如今在御史台做事,过来也就罢了,你来做什么?”
冯文述甩了下头发,哼道:“先生您自己说的,天底下的事情,不求甚解,多知道一些才有意思。能跟着你增长学识,我自然是乐意的。”
冯文述晃着脑袋说:“何况,也许我未来真会来户部也说不定呢?”
王义廷在后面插话说:“那我户部真是欢迎之至。”
二人转身朝着王义廷施礼。
王义廷颔首。
三人不多寒暄,站到宋问身后,看她记录。
宋问边写,边将一些理论,诸如会计等式的概念给几人解释了一遍。
他们都是聪明人,一听便懂了一半。
随后开始便是难题。
逐条将账册上的记录,转换成复式记账的方式。
这其中必然会遇到一些记录不详实的条目,这些条目做特别标注,记在一旁,特别关注。极有可能就是好动手脚的地方。
之后,再将两边试算平衡。用年前与年后的数据进行倒推,确认有问题的科目是哪些。
这是正常的方式,但需要非常庞大的人力。
宋问只能截取某一段月份,某一个科目来进行粗略的验证。
第173章 技术含量
只是问题又来了。
户部的账册记录并没有那么清晰; 分类不明确,没有编号备注; 各部各地杂糅的写在一起。王义廷带回来的只是其中一册,要清算,自然需要庞大的文库。
他回忆了一遍,然后说:“我写个条子,劳烦李君替我去户部跑一趟。”
李洵点头。
王义廷便写明要借的账册,底下盖章,然后交予李洵。
随后冯文述也被派了出去。
没多久; 李洵回来了。
要从账册上查找需要的条目,还不能疏漏,宋问几乎看的眼花; 王义廷与李洵坐在一旁,按照要求替她翻查。
没多久,宋问又提出要仓库管理的原始记录。
王义廷歉意道:“劳烦你再去找司田替我查实一件事。”
李洵:“……”
李洵缓了两口气道:“等等。”
说罢又跑了出去。
冯文述刚回来; 将账册放在桌上,气喘吁吁的想坐下休息片刻,王义廷又一张条子递过来。
冯文述:“……”
这户部的活; 真不是人干的。
宋问说:“现在知道你们编制分类的不合理了吗?”
王义廷点头:“确实太麻烦了。”
以前需要找什么也是要这样一册册的翻,但没有觉得怎样,因为个别条目本身很难归类在一起。户部是一个极需要耐心和细心的地方,慢慢也就习惯了。
宋问的方法; 初期看似公务激增; 但后期应用开后; 反而会比较清楚方便。任何有规律可循的事情,等更容易上手。也正是因此,原本账册上被粉饰的问题,全都暴露了出来。
李洵与冯文述,起先还有时间能跟着在一旁学学看看,之后彻底沦为跑腿。
傍晚,林唯衍拎着食盒过来找她。听宋问今晚也留在这里,就自己先回去了。
天黑宵禁之后,跑腿二人终于得以留在府中。
宋问给他们一人分配了一本账册,让他们找找相关的条目,纷纷列举出来,写在一旁。
然后再将整理出来的,细碎的科目交给他们,让他们打算盘计算一遍。
通宵达旦的看着那些数字,疲惫加上精神紧绷,视线发花,思维不受控制。
这是一项枯燥、乏味而艰巨的任务。对李洵和冯文述这样初学者来说,委实为难了一点。王义廷都有些受不了。
二人忽然发现,不如跑腿。
房间里算盘的声音打得有节奏而响亮,眼皮一搭一搭的往下沉。
几人累了,暂时趴在桌上小憩一会儿,醒来之后再继续。
大理寺。
唐毅独自给关在一个无人的监狱。这里光线尚可,开了个小窗,白天能听见外面的动静。棉被与衣服也是干净的摆在旁边。
应他所求,狱丞给他找到了一盏煤灯,还有两本书。
一直悄寂无人的走道,忽然响起脚步声。
唐毅放下书,一人挑着灯走到牢门前。
“殿下,考虑的如何了?”来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唐贽这老贼,处处为难您,还想杀您灭口。您何必委屈自己,百般隐忍?他总归不会留您生路的。”
唐毅提着煤灯转过身,来到他的面前。
那人道:“唐贽此人,心狠手辣。他先是窃国,又是杀父之仇。殿下难道心中不记恨吗?南王此行回京,就是替您伸张正义的。”
唐毅手里举着煤灯,半张脸在光线下显得尤为深邃。他垂着眼冷漠道:“你先将我带出去,我再告诉你。”
对面人说:“殿下,您先将东西告诉我们,我们去找了再来接您,以免打草惊蛇。”
唐毅冷笑一声:“很好。拿了东西交给南王,好让他直接清君侧攻进长安。杀了陛下,再来杀我。将我的死因归咎于朝廷,他好半推半就的登基是吗?”
那人说:“殿下为何这样揣度我家主人?我家主人心系百姓,更是替殿下觉得不值。若是主人真有反心,十万铁骑不日兵临城下,朝中亦不少我派党羽。里应外合,京师能守住多久?”
唐毅:“你少在这里花言巧语唬骗我。南王是什么人,你我心知肚明。他能算计张曦云,又哪是良善之辈?真当我唐毅,愚钝至此,人人拿捏?”
那人道:“殿下误会了。”
唐毅回身往里走去:“尔等当然可以假造遗诏,领兵强攻。可是,只要我在这里,众臣自然心中有数。他就算拿着真遗诏回来,那也是名不正言不顺。满朝上下,谁会臣服?忠君之臣,又如何会让你们为所欲为?京师守备五万,百姓百万,你纵有十万铁骑,里应外合,多久能攻下京城?若是非争个你死我活,将太子送出长安,把边关守备调度回来,你们又能快活多久?”
唐毅重新在木床上坐下,讥讽道:“何况如今边关,突厥与吐蕃归顺数年,正窥觑大梁内乱,虎视眈眈。若是边关守卫内调,他们必会领兵侵犯。彼时内忧外患,天下动荡。南王想要什么?一个支离破碎的大梁,还是难以洗刷的千古骂名?”
“若是夺取天下,只须杀两个人那么简单,何必还要谋划算计那么多。”唐毅将煤灯放回桌上,“你们若不是真心,还是回去吧。我不需要你们救。”
那人垂首想了想:“殿下当真是误会了。那不知殿下究竟是什么打算。”
唐毅:“我望你明白,你我不过各取所需。我自然记恨唐贽,可是你们,我也不信任。”
那人:“既然如此,下官回去禀报主人,再来向殿下汇报。”
唐毅未做回答,那人已经离去。
唐毅侧头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垂眸沉思。
天色渐渐转亮。
冯文述揉了把脸,觉得略有虚脱,说道:“这……没有尽头啊先生。”
宋问将面前的纸拿起来整了整,道:“就这样可以了。来,把这几人叫过来我问问。”
那纸上写着几位户部官员的名字,王义廷总归要去户部一趟,于是就自己过去喊人了。
宋问与两位学生趁此机会去洗漱吃饭。
冯文述洗完脸,用力睁了睁眼睛,叹道:“先生,果然我是绝对不会去户部的”
宋问笑道:“我一直觉得,有天分的人,做户部是很好的。因为他可以有全朝廷所有人的把柄。”
冯文述指着李洵道:“那御史台不也不错吗?我就去御史台好了。”
“御史台也不容易,有事,还要找其他官员帮忙的。”李洵坐到桌边说,“何况,若是户部的账簿改了,御史台的人肯定也是要学的。不然这以后查案,多不方便?”
冯文述悲痛道:“啊?!”
三人休息片刻,在外面走了两步,王义廷带着人回来了。
几位官员忽然被请到上官家中,还有些惴惴不安。看见李洵宋问等人,更是迷惘。
数人打个招呼,挤进王义廷的书房里。
所幸王义廷这宅子,小而简朴,就是书房够大。
王义廷让仆从去别的房里搬了椅子过来,摆在一侧。而后解释道:“宋先生提了种新的记账方法,我正在与她商讨,看看是否可行。只是里面有些账目记得不详实,所以请几位过来问问清楚。请坐。”
几人点头。
宋问坐到桌案后面,看着他们一笑,摸了摸下巴道:“这方法若是推行,必见成效。怕那些贪赃枉法之人,都要无所遁形。以后的罪责做不了,以前的事情也逃不掉。”
几人礼貌一笑,当她空口大话,却未直接拆穿她。
官员问:“宋先生是看了多久的账册?”
宋问:“一晚上。”
何止大话?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几人语气中不免带上不屑:“宋先生请问吧。”
他们的账目,都是处理过的,普通翻查,很难看出端倪。户部查账,也多止于此。不过看了一晚上而已,还需怕她?
宋问朝他们一颔首,看他们一派轻松的模样,也觉得不用客气了。
宋问点道:“田主簿。”
一名官员抬手示意。
宋问转向他问道:“三年前六月。这里登记有米六十石被人领走,是去做了什么?”
官员两手相握,并未将她放在心上。反问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宋问:“酿酒。”
官员:“那就是酿酒了。”
宋问一手敲着桌面,冷笑道:“六十石的米,就做了一千多斤酒?这可厉害了。得是什么酒?”
官员摸摸眉毛说:“大抵是白酒吧。”
“白酒也不对吧。”宋问呵呵笑了两声,“你别唬我。我在钱塘那边,也是看见做过酒的。六十石米,怎么也有两千多斤高品质的白酒了。而你这里收录的竟然是黄酒。主簿当时,没有觉得不对吗?”
“这……”那官员被噎了一句,说道:“太久了,本官记不清了。”
宋问指着上面道:“还有这里,负责仓储的人这边登记,你领用了五十石大米用作发放给灾民的粮食。而户部账册上又登记,你用钱买了五十石米用作赈灾。那这粮仓的米究竟是去了哪里?怎么就凭白消失了呢?”
“我……”那官员终于开始不安,眼神飘忽左右看看几位同僚。抬手抓着自己的衣袖,咳了一声道:“太久了,已经记不清。许是那人记错了呢?粮仓清点核对,总是没错的吧?”
哪有人核帐,连这些都去查的?若是每个地方都这样查下去,怕不是要查到天荒地老?
单式记账法一半只登记和现银有关的条目,对这些内部领用,内部消耗的转账凭证一团糟糕。
宋问轻笑:“又记不清?记不清没关系,毕竟时间确实太久了,这是三年前的账簿嘛。”
官员点头:“不错。恰是如此。”
宋问从下面又抽出一张纸,笑吟吟道:“无事,总会有你记得的。”
官员脸色一变。竟还没有问完?这还没完没了?
宋问:“这五十石米,你买的时候,当时户部米价记录上写的应该是十四钱每斗,而你这里,却记录着十五钱每斗。为何你的价钱比别人要贵出这么多?”
官员:“许是……记录错了。既然朝廷下放救济,正说明农户收成不佳。那米价上涨,自然是情有可原啊。”
宋问:“记不清了?”
官员点头:“嗯,记不清了。”
“豆油!”宋问手指敲着桌面,朝着那官员笑了两声。将账簿拍下来,趴在桌上问道:“这豆子还没榨油呢,仓库和账面,就差了三成有余。”
官员:“这我记得。当时没有存好,所以煮好的豆子发霉了。”
“我照着豆子,豆油的库存和进出,比对户部的账册,这上面差别的不是一点两点,绝不是发霉腐烂可以搪塞的。”宋问说,“主簿若是不信,我一一算给您看?”
主簿不说话了。偏头看了眼王义廷,见王义廷神色阴暗,又迅速低下头。
宋问总算放过他,又询问另外几人。
一番核对后,众口一词的不记得,忘记了,或许是仓库那边记错了,价格有所浮动亦很正常。
说完是连自己也不信。
几位官员忽然开始心慌。觉得什么账册上看出来的说辞是假的,哪有人看一晚,就能看出这些端倪?而且说的清清楚楚,仿佛亲耳所闻一样。该是有人向他们告密,王尚书再借宋问的名义试探他们。
定是如此!
众人对视一眼,便明白个人心中所想,顿时狠狠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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