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简单地说了说杜维因离开后他们干过的事,战斗、合作、一起逼问罗兰。那个女人给关在荆棘洞里,即使穷途末路,还是满口的谎言。她将事情都推给洛兰和塞西瓦尔,她说他们分了龙,洛兰想要做一个实验,他需要珍稀材料并点名要自然之石,于是塞西瓦尔杀了大祭司弄来了石头。
她将自己包装成一个为爱痴狂的女人,历数自己对红龙的爱,她不过是一个为爱所迷的可怜人。她将这一切的因缘推到爱情上,似乎因着这个浪漫而痴狂的词汇,所有因爱导致的嫉妒、恶毒、扭曲和罪行都可以得到感同身受和宽恕。何况她有什么错呢?她甚至鼓动洛兰将杜维因作为实验品,让他复活,只因她想看到重新飞在夕阳下口吐烈火的红龙。她想要得到他,于是让洛兰留下完整的他——否则他怎么会仍是如今这个美丽闪耀的样子呢?她有什么错?她唯一贪婪的是强行和龙签订了契约。
“那又怎么样?每个人都会想着要得到一头龙!除了这点我对他哪里不好?!”她咒骂杜维因是个忘恩负义的贱种。她救了他,他恩将仇报。她在树洞里大喊:“我没有错!”她丑陋得像一团污泥。
她唯一说的真话是杜维因死了,是被洛兰强行复活,用森林的力量将他从龙的冢乡里重新拉回来,她唯一让人不肯相信的是这句真话。这个女人清泉绿林无法杀死,她身上的一切伤害关诸着杜维因。伊奥文说:“其实你不是为了报复洛兰,才把那枚鳞片埋在地下室的吧?”
想要的恳求没有了,看来精灵都不是蠢人。龙撇了撇嘴,懒洋洋地说:“没错。”
说到自己这个最为自豪的复仇计划他就兴高采烈,满面笑容,无比耐心,和伊奥文一言一语,相互剖开真相。血债血偿的仇恨埋得如此深远,从一开始就已经布好了所有的陷阱。蛛丝马迹并非无迹可寻,只是没有这条串起的线。如今到了结局,一切如雪中爪印,鲜明无漏。伊奥文说:“你是为了把我们的目光引到你身上。”
龙笑着说:“没错。”
“你让我们怀疑塞西瓦尔也是想借清泉绿林的力量辖制他。”
“没错。”杜维因说:“不过他喊那头老狮子来倒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原本因为时间不够,我打算把他仍给玛多——但既然他自己送上门,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这条线曾经埋得很长很远,杜维因从清泉绿林就开始谋划。那时还没有玛利多诺多尔,虽然罗兰打击他,虽然他私心里坚信着玛利多诺多尔绝不会死,他仍是按照没有银龙的假设,埋下一颗颗□□。
对杜维因来说想这个计划并不容易。对巨龙而言无论如何不会有这样的隐忍和谋划,这样的曲折和这样的盘绕。这是耻辱,可杜维因曾经日复一日的躺在炼金阵里,在剧痛和折磨和灵魂的灼烧中,控制着他不发疯的,是这个血腥而精巧的复仇。
一切的最开始都只是模糊的一个步骤,他埋下龙鳞和血衣,引诱巡逻的精灵去洛兰的藏身地。他迫使洛兰换了地点,让他们重新进入清泉绿林时要洛兰接他,那么亚空间会不稳,让精灵更容易攻破。
他宰了安特亚,他想什么时候杀都可以。一切的雏形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引得人类世界风声鹤唳,料想精灵们已经发现了大祭司失踪,越乱他们的目光越会集中过来。他明知清泉绿林会搜到龙鳞和大祭司的血衣,他让精灵跟着他们追去了维拉港,并用言语诱导,让他们怀疑银狐伯爵。精灵们为了找到线索进入了拍卖会,银狐伯爵以为用自然之石就可以牵制他和罗兰,岂料杜维因根本不在乎,所以清泉绿林的饵反而被他吞下,成了松懈他的催命符。
罗兰早就打算杀了塞西瓦尔,吞食他的势力,杜维因怂恿她在拍卖会动手。雄狮公爵的到来本是个秘密,再说他来了又怎样呢?这群人类的同盟,只以利益为基准。罗兰知道塞西瓦尔会躲在他的狗洞里不出来,她从前是塞西瓦尔的情人,空间龙玛利多诺多尔没法攻破他的防御,罗兰可以。她将炼金阵固定在扇子上。
那么红龙的舞台便一切俱备,只待他上场表演。
“一群贪得无厌的人类。”红龙得意而又厌恶地说。
他制服了他的契约者,把自己卖给雄狮公爵,以此作为筹码,骗他走出保护他的坚盾。他用偷来的扇子砸破了塞西瓦尔的保护所,利用玛利多诺多尔和他多年的战斗默契,逮住了狡猾的毒蛇。
“杜罗罗……”
可面前的巨龙咆哮起来,他是那么巨大,又毫无还手之力,弱得让人发笑。龙勉强撑起了身体,藤蔓勒进肉,流淌下的血浸透绿枝和土。玛利多诺多尔咆哮着说:“你骗我。”
可是他从来没有打算把玛利多诺多尔加入进来。这个计划里,从来没有玛利多诺多尔存在,龙们当然要共同进退不是吗?若非如此,精灵们为何怀疑不到红龙身上?被人类捉去的龙有很大可能会被迫签订契约,这本来是一件再容易不过地想到的事。可杜维因撇开了玛利多诺多尔。
就算他在战鼓平原找到了他,最好的朋友重新在一起,从头到尾,他没有想过要和他一起。
巨龙为何要如此傲慢,为何要如此骄横,为何要如此低不下高贵的头颅,即使身在污泥里,也永不屈服。玛利多诺多尔不在乎他利用他,他能回来,他是多么高兴。往事涌上心头,曾经有多么高兴,他现在就有多么痛苦。
“你不在乎龙神吗?!”玛利多诺多尔咆哮着说:“你不在乎你的灵魂吗?!杜罗罗!你自己去复仇,你觉得你不告诉我就能宽慰我吗?为什么不让我和你并肩作战!……你明知这样会让我痛苦!”
“因为我就是要你痛苦。”红龙笑着看着他说,红眸对上银眸,一个那么小,人形的龙,一个那么大,伏在地上,无能为力的巨龙。微笑的平静对上悲怆,他几乎是温柔地说,“我说过啊,玛多,你以为我之前说的是骗你吗?我说了要让你痛苦。”
“我说了,我要报复你。”
第166章
清晨的阳光是多么耀眼而明媚; 杜维因笑着看着玛利多诺多尔; 红眸对上银眸; 或许他已经看不清他最好的朋友是什么样的神情; 什么样的错愕,什么样的绝望和怒火。
那也无所谓的; 他不需要看清也知道他的心。这就很足够。长久的静谧里只有银龙的喘息,风刮过树梢; 哗哗作响。无数可恶的花纷纷落下; 像堵住视线的大雪一样让人厌烦。很久之后玛利多诺多尔说:“……杜罗罗。”
那时候空气都已经静止了,周围虽然有那么多的精灵蠢货; 可是好像只有他们两个的; 单独的世界。杜维因很想说,不要叫我杜罗罗啊。可是他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只是带着丝毫不变的笑容说:
“啊; 我在这里。”
“我真想说我要宰了你。”他隆隆地说; 龙闭上眼,眼泪从鳞片上流下来。
那样也很好。他轻松地笑着说:“那就说吧,玛多。”
银龙疲惫地摇了摇头。
他咳嗽一声,站起来; 好像整座山站了起来; 一座摇摇欲坠; 却立根在原地,仿佛永远不会倒塌的山。杜维因看着他站起来; 玛利多诺多尔爬坡笑一声,猛地伸长脖子,张开长满利牙的口向他咬来,他没有动。
小黄在他怀里尖叫炸毛,他没有动。他不变成巨龙的时候,对比起来是多么渺小。锋利的牙齿和猛兽的扑击在他面前停住了,顿了一会儿,银龙闭上了嘴。吱吱从他们中间跳下去,夹着尾巴躲在树底瑟瑟发抖,杜维因笑起来:“你不咬我?”
“你个渣滓。”玛利多诺多尔沉声说:“我会宰了你的,杜罗罗。”
他回过头来,长尾在身后甩动。他扇动双翼,整个空间都掀起巨大的气流。周围的草和小树被狂风刮得低伏,巨树微微摇晃。杜维因看着他的动作,看着他站在他面前,他觉得有些难受,又有一些高兴。
“玛多……”他说,他打断了他的话。
“你闭嘴。”
或许他们永远都这样互通心意,一千多年呢,好像那很短,又好像很长,回忆起来竟然没有什么可以记起的事情,只是一直、一直、一直地并肩战斗着……从没有生疏过。他托着下巴,看着他最好的朋友咳嗽着,摇摇欲坠地站起来,他勉强撑起身体,走到精灵和树之间。
他们彼此对视,红龙知道这个精灵也是他的一个朋友,他没有关心过,他们的交友圈子并不相同。或许在清泉绿林中他们没有这样地相对过,精灵和巨龙,温暖的绿眸和好奇的银眸。是怎样相遇的已经不记得了,这也已经不是应该记得的事情。
杜维因听过玛利多诺多尔说这个精灵的事,他们在一起弹琴读书,他付给他宝石和鳞片,他给他裁布缝制衣服。他们相互介绍自己,在简单的交流中发现彼此有志同道合的言语和兴趣,感情就是这样日渐加深的,最后他们交换了通信符文,约定好当伊奥文离开森林的时候,他们可以在某一个城市的酒馆里,同桌喝上一杯酒,谈过一次过往。
玛利多诺多尔的朋友很少,杜维因的朋友比他更少。他到处玩乐,只是水过留痕。他从来没有交过玛多以外的朋友,遇到过和玛多一样默契的人。但是或许一直固执地拿银龙玛利多诺多尔作比就是一件不公平的事,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一模一样的朋友?
巨龙原本是这样孤独和傲气的生物,红龙偶尔也会觉得有些别扭,他的朋友有了别的朋友,他不曾有过这样的体验。如今又是怎样呢,他看着,突然觉得很高兴。
他兴高采烈地睁大眼睛,看着底下那一场闹剧。阳光照在身上,感觉却是冰冷。伊奥文轻声说:“玛利多诺多尔阁下……”即使从前玛利多诺多尔说要和他绝交,精灵仍然视他为朋友,唤他“玛多。”可是或许,精灵和龙,最终还是难以成为朋友。那双让他看厌了的绿眸沉了下来地一本正经地说:“请您不要……”
“滚吧。”他的朋友隆隆地说,即使是身受重伤,勉强支撑着身体,他喘息着吸入更多的空气,那双银眸锋利而冷酷。龙说:“带着你的族人们滚。”
有一瞬间他的脖子稍稍抬高了一下,杜维因知道那是他想找他的花朵。可只是一眼,或许他找不到,他重又低下头来看着伊奥文。
“如果你们要带走杜维因就先踏过我的尸体。”
杜维因就抬起头帮他找。他看到那朵花站在精灵的人群里,一个眼熟的、卑鄙讨厌的精灵扶着她的肩膀。她在哭,精灵给她递了手帕,还对她说话,看那个口型是抱歉。
虚伪的精灵。她没有接。这才对嘛,这才算是玛多的好伴侣。他托腮看着,歪着头,冰冷的头发覆在身上,他知道自己这样子一定很美貌。他喜欢这样的美貌,他喜欢这样的荣耀,他喜欢这样自己是全场的中心。他热爱这样的注目,红龙是烈火的龙。他动了动手,有时候也会分不清到底格格不入的是哪一只手。作为人形的日子太久,一年,明明很短不是吗?却这样漫长,他有时候想不起自己作为龙的时候是怎样。
有时候杜维因会刻意地转过胳膊,试图回想断臂的痛苦。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很多的痛都和那日倒塌的城堡一起淡去了,只余夕阳如血,血一样的红,有银色的身影向自由飞去。
那个天空,很适合飞翔。
树下的对话还在继续:“请您听我说,我们不会杀了杜维因阁下……”
“我不在乎。”
“我们不会对杜维因阁下做什么……”
“我不在乎,滚回你们的森林里去,否则我就杀了你们!”
杜维因看着天空,无论天空什么时候都是适合飞翔的。他在晴空飞过,他在暴风雨中飞过,他在电闪雷鸣中飞过,他在风暴中飞过。他飞过山谷,飞过大海,飞过森林和平原。他看过那么多的地方,而且还有那么多的地方没有去看过。他知道自己会是什么样的结局,精灵们大约不会杀他,这群森林之子自诩是善良公正的种族,他没有做过什么,在这件事中他是受害者,或许他们不会杀他。可是那又怎样呢?清泉绿林会善待龙又怎样?不会杀他又怎样?他们会永远囚禁他。
囚禁到尽头又怎样呢?难道叫森林的石头永远这样供奉着一头红龙?
他抬头看着天空,他已经不能再飞了。不需要清泉绿林的多此一举,他已经被囚禁了,囚禁在这棵巨大的树里,无论逃到哪里都逃不掉。锁在他的心脏里,花朵这样灿烂满目地开着,如同囚笼。
而他最好的朋友站在那里,站在树前,张开双翼挡住精灵前进的道路。用性命作为屏障。他咆哮着说:“我不会让你们带走他!”
红龙眯着眼睛,心满意足地笑了。
他站起来的时候贝莉儿正好被推出来。那个精灵把龙的花朵推出来要挟。那个讨厌的精灵叫着“银龙阁下”,“或许你忘记了莉莉小姐还在我们手上——”哈,那群自诩正义的种族,事到临头不是还要使用卑劣的手段吗?他跳了下来的喊:“玛多!”
他最好的朋友堵在树前,那样子看起来是想打死他。他咆哮着说:“滚回去!杜罗罗,你这个混蛋!这笔账我以后再跟你算!”杜维因怀疑他是否还下得了手揍他。他们重逢之后打架的频率少了那么多,而且他下手的力道也同样轻了那么多。他跳到他的头顶,他的那头红发落下来拂在他的鳞片上,他故意用混杂泥泞血污的鞋子蹭在他头上,轻松地说:“让我来吧,玛多。”
“滚回去!”
“玛多,”他说:“记得我说过的话。”
那是一个阴谋,玛利多诺多尔喘着粗气,是一个陷阱。在曾经战鼓平原的房间里,原来就早已注定今天的结局。银龙悲怆的退了两步,银色的鳞片下落下脏污,红龙越过他的头颅,跳到精灵的面前。
那朵花现在是在他面前了,她对他拼命的摇头,一边摇头一边哭。她真是太爱哭了,杜维因有时候真好奇她在想什么。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人吗?即使是中立善良也不是这样的,她看起来像个圣女。她为什么会是人类呢?人类里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人?她这样的聪慧、悲悯、宽和,对一切充满热爱。她会发点小脾气,生气会叉着腰瞪圆眼睛骂他们,她不怕龙吗?她还会打他们。
杜维因不太想承认,自己曾经拥抱和感激过她。他说:“莉莉,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想杀你吗?”
身后传来咆哮:“杜维因——”他笑着说:“你还记得吗?玛多去狩猎了,你在床上睡着,我拿了一根你做的炸土豆条,那个叫什么呢?我那时候蹲在床边看着你,你还记得吗?”
她点着头,她怎么那么能哭?眼泪不停从她的下巴上落下来,杜维因很怀疑她可能会把身体里的水都挤干。“那个叫薯条。”她说:“我——我知道。”
他瞪大眼,红色的竖瞳有些尖,好奇地缩着,那个样子看起来颇有些天真。“哦,你真的知道吗?”
“我知道。”她说:“我开始不知道,后来——后来我知道了——你对我说,你没有见过有哪个人类……”花儿泣不成声地没有说下去,杜维因帮她补完。“这么自以为是。”
他曾经想杀她,当他看见玛多的身边多了一个人类。他憎恨人类,坚定地相信她只不过是又一个欺骗巨龙的人。他为什么没有下手?他也不知道,她躺在床里睁大眼睛的样子像只小动物,这种小动物他见过很多,睁着眼睛,懵懵地看着人,它们不知道自己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