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氏霜华,没想到你到死都不悔改,你叫我如何留得你?”柳氏痛心疾首。
“柳姐姐,我知您心地仁慈,所以未曾加害于你。若不然,藏在我指甲间的并不只是让你昏睡的药物了。是霜华对不起你,我无心害你。只恨陈俊恒这贼子,只因看中妾身的容貌,便不顾妾身是有夫之妇,害我夫儿,我本想一死了之,却没想到又怀了郎君的骨肉,只好忍辱含垢,等着我阿乔长大成人。
我誓叫陈家断子绝孙的,没想到夫人您棋高一招,留了无垢在外面。我知夫人您聪颖过人。防人防得慎,却又不忍心加害于你。心想着只要在你的药里下些使您日常昏睡的,我便好在饮食上下手。没想到您早早告诉了无垢少爷不吃家里的饭菜。多在外面过夜,我便难于得手了。”
柳氏轻叹,“你本是心地纯良之人,却被仇恨蒙敝了双眼,结果却这般的可悲。我原想将你和二乔都送了官府,但狗咬了我,我却不能自降身价,再回头去咬你一口。老爷虽害你全家。你已知被人害的痛苦,就不该继续做孽,如今我不能再护你这杀人凶手,你自行了断吧。”
二姨娘深深磕了两个头去,“夫人,霜华已知罪孽深重,只求夫人好生看顾二乔,以后就让她改回本来姓氏,嫁人生子,也算我对得起亡夫。”
柳氏微微颔首,“二乔那孩子心地纯良,将来自会有个好结局,这个你不必担心。”
第二天早上,菊隐斋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二乔哭得肝肠寸断。据说是二姨娘得了不治之症,昨晚突然病发身亡,早成醒来身体都已僵硬了。
三姨娘,五姨娘兔死狐悲,陪二乔掉了几滴假腥腥的眼泪。五可和陈无垢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柳氏却加派了人手追随陈无垢左右,越发的紧张小心。
28 寂寞
自经历了二姨娘事件,柳氏行事越发的小心谨慎,她怪自己识人不明,差点害了陈门子孙。因此在严加防范的同时,也将自己在艰苦卓绝的家斗争中总结的实战经验,一一传授给自己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的一双儿女。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逢人便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须知人心叵测,定要小心提防。对于母亲的忠告,陈氏两兄妹也深有感触。自那以后,谁人再给他们端茶递水,总是推说不渴云云。
可是我们的馋嘴猫五可,却还惦记着去东跨院六姨娘那里的糕点。
那日六姨娘正扬了长长的水袖在自己的居室里婆娑起舞,却听了自己的贴身丫环雀儿在院子里兴奋地喊:“六姨娘,六姨娘,咱们东跨院终于盼来个人了,您瞧,五小姐是不是进了咱们的院子里。”
六姨娘犹自不信,停下舞蹈探出头来观望一番。只见那伶俐的小人儿已经穿过庭院,笑吟吟地走入门来。六姨娘很是开心,忙叫雀儿沏了杯花茶端来。
“姨娘,可儿不渴,只是想着姨娘让我来吃糕。”六姨娘以袖掩唇,抿了嘴偷笑。这孩子虽然聪疑非常,但终归是年纪幼小。
“五小姐,茶水喝不得,糕就吃得?”六姨娘笑得花枝乱颤,她本是个性格开朗泼辣之人,却已有很久很久没有这般开心过。
“姨娘多心了,可儿着实不渴,若是渴了,姨娘这里不光糕吃得,花茶更渴口。可儿自姨娘绕梁三日不绝的宛转之音里就听出来了,姨娘的音色里只有孤独寂寞,不曾听出仇恨来。”
听了五可一本正经的回话,六姨娘不觉伸出青葱似的嫩指截下五可的脑门子:“好一张蜜里调油的小嘴,怪不得大夫人疼你,就是我这跑了许多地方,自认为见多识广的人也觉很是欢喜,这么动听的话,是谁说的。”六姨娘自幼随了戏班子里的师父,师兄妹们走南闯北,,却没听说过有此一说,不由心头大奇,是以寻根问底。
“我与娘在沧州渡日那几年,虽然艰难清苦,却远比在陈园呆得自在悠闲。闲时母亲也曾带我去梨园几回。有位青衣老旦唱得好,有位老人家捋着自己的长须这般夸赞:‘妙哉妙哉,此曲甚妙,行文文如其人,品戏音如其人也。’”说着说着,陈五可竟做出古代老学究的样子,说到最后两句,纤纤小手在光洁的小下巴处捋了两把,摇头晃脑。
见她将这段故事讲得妙趣横生,六姨娘不由得朗声大笑,直笑出了眼泪,乐弯了腰。雀儿从未见自家姨娘这般开心了。心间倒盼着五小姐常常来的好,哪怕是将她们本就不多的云片糕吃光,也是值得的。
“五小姐,尝尝这云片糕吧,是我们姨娘亲手做的。”雀儿不等六姨娘吩咐就自作主张用托盘盛了糕点过来。她还未到五可近前,五可便觉有浓浓的香气入鼻,再看那盘中那一片挨着一片洁白如云的糕点,五可不觉垂涎欲滴。
六姨娘净了手,含笑拿了一块送入五可口中:“五小姐怕是没吃过,尝一尝我的手艺。”
五可还没来得及品咂味道,那云片糕却已入喉即化,清甜滑腻可人。五可不觉食欲大动,亲自伸手上去一片片撕来吃,接连吃了十几块方才罢休。
六姨娘乍看她时,一直面含笑意。可是见了她狼吞虎咽的模样,忽然面色阴郁起来。等五可吃抹干净,要雀儿拿了巾子擦手时,怔忡的六姨娘方才缓过神儿来。
“姨娘在想什么?”五可歪头问道。
六姨娘用衣袖拭拭眼边:“我只是想起了在贺班唱戏的时候,和我最要好的小师妹,那年也如同你这般大。她最喜我做的云片糕,看你吃糕的样子和她很是相像,不由得想念起她来。”
“姨娘整日呆在这院子里,也不出去在园子里走动走动,找个人说说话,或许就会好些。我听着姨娘总唱‘再难回那曲曲折折阡陌小径,再难听那清清澈澈流水淙淙……’,难道说姨娘想念从前在戏园的生活?”
“是啊,可惜再难回……奴只有挥衫袖寂寞起舞,奴只能惆怅月华凄清……”说到后在时,六姨娘甩了袖轻轻哼唱,声音凄楚婉约,到最后竟然是哽咽着,泣不成声。
五可不由得也掉下泪来:“姨娘,你莫要悲伤。明日我便告诉娘说你想戏园子里的师兄妹了,求她让你回去看看的。”
“不,我绝不回去。”六姨娘擦干泪水,绝决地道。
想念是你,不回也是你。你可真是矛盾,五可心道。“姨娘,要不现在你与我去三姨娘,五姨娘处走走?和三姨娘,五姨娘话话家常可好?”
六姨娘不听则已,闻言一声冷笑:“可儿你休提她们,我与那二姨娘,三姨娘非是同道中人。戏文中言道,不同路,不相与为谋。我还是不要惹她们去吧。自我进园起,她们就视我为洪水猛兽,见老爷宠我,她们更视我如狐狸精,蛇蝎美人。见我避都不及,哪里还会搭理我。有同他们搭理的功夫,我早绣了两个荷包,做出一百层的云片糕来……”
“姨娘为何同他们如此不合?”
“我这些年在戏园子里,走南闯北,上了太多次台,演了太久的戏。不愿下了戏台,进了园子里还看人带了假面具演戏。你的二姨娘,三姨娘,五姨娘,她们都在演。只不过,你二姨娘太过自负,演得过了火,还不是被你个小人精给拆穿了。”六姨娘说到最后,吃吃地笑。
五可怎么也没想到六姨娘会说到她头上,尴尬地咳了一声,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六姨娘摸摩她的手道:“同她们比,我年纪虽然不大。却太清楚这些人的心思。这大园子里的是是非非,我是懒得理。只要有我吃的喝的,老爷疼惜我,我管那么多做什么?老爷虽然只是爱我的美貌,只不过图和一时之乐,但他在日,我或多或少还知道有个人疼我,有人爱我……”
见六姨娘神色黯淡,五可忽然灵机一动:“若不然去求了母亲,再回戏园子去。”记得柳氏和李妈妈曾讨论过如何可安排几位姨娘的事,若是六姨娘自求请去。是不是她也或得了心灵的自由,柳氏也少操了份闲心。这样两全其美的事,岂不省事。
六姨娘的眼前一亮,美眸闪动,如彗星闪耀瞬间,倏地飘逝,神情黯淡下来道:“五姑娘,你休再提,我死也不回去……”
“姨娘,您真的不想回么,您每日每夜的睡不着,挥着袖儿舞,对着镜子照,不就是在回想那些在台上与柳廷芳同台唱戏的日子么。若不是为了他,您又怎会落到这步田地。如是我,但凡有机会争一争,也要出去的。”雀儿在一旁听了,已是泪痕满脸。
“雀儿,哪个让你多嘴?”六姨娘柳眉倒竖,杏眼圆翻。分明是恼怒了,可是那薄怒的眼中,分明又氤氲着不明液体。五可笃定,那柳廷芳是她未了的心事,她在哭。
29 撞破
五可也不点破,她知六姨娘见自己年幼,只做孩童对待,断不会对自己推心置腹。于是她又小坐片刻,只说同无垢哥哥约好了一起玩耍,便借故出来了。雀儿出门送出老远。千叮万嘱五姑娘要时常来,虽然年小,必竟是自家姨娘投心对意的,要不然就这位的怪脾性,是谁都不肯搭理的。
五可见左右无人,便把雀儿悄悄拉到一旁。细问谢廷芳之事。雀儿见五小姐关心自家姨娘,寻思夫人素日待五小姐与众不同。或许五小姐在夫人面前能替姨娘说上两句话,如今老爷已去。这园里少一位姨娘,少花份月例,夫人也是应该开心的吧。自家姨娘在这园中就如同天上展翅高习的鸟儿被关入笼中,自己都替她憋闷,她平日待自己情如姐妹,如今自己为她分担些个。
想到此,她不再犹豫,将六姨娘与那谢廷芳的事合盘托出。
原来,六姨娘原名李凤儿。是李家班的台柱。这两人都是自幼父母双亡,被李家班主收养学戏。因他二人天资聪慧,又肯吃苦,班主便叫她俩学对手戏,演得都是夫妻档。这样台上眉目传情,台下互相关怀体贴。不免就生出一种青梅竹马的情份。如今到了大好华年,师父正着手为二人张罗成亲,却不想那谢廷芳忽然得了重病,一病不起。
治病需得一大笔钱,戏班子里平日赚的,也只够整个戏园子活命的,去哪里筹措。这时忽然杀出个陈俊恒来,说是极喜李凤儿,只要凤儿肯嫁了她做第六房小妾。他便为谢廷芳医治此症。那李凤儿为了情郎,榨干她的血也是愿意。她闻言道,只要医得好谢廷芳,她便坐上花轿进门来。陈俊恒财大气粗,果真花了好大一笔银子,找了全山东最好的大夫医治谢廷芳。谢廷芳尚蒙在鼓里,等他病见好转。六姨娘已穿了大红喜服,一路吹吹打打,入了陈园……
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听了可儿的描述,五可不觉感叹。在感叹六姨娘痴情的同时,她那该死的同情心又泛滥了,她想自己能为六姨娘做些什么?
“雀儿,六姨娘那般舍身相救柳廷芳,却为何执意不回戏园?”
“那日我去园外给六姨娘买做云片糕的料,听人说柳廷芳的身体已全好了。娶了班主的女儿李小环为妻,李班主已退了役,让他接替了班主之位。听了这消息,姨娘久久无言,只是一直唱一直唱……”
往昔不复,柳廷芳成亲的消息断了六姨娘的最后一丝念想。六姨娘这般决绝的人,是不会回到他身边甘居妾室的。但她仍心有惦念,或许,能让两人见上一面为好。可若是被柳氏发现自己出的主意,还不恨死自己。
这日黄昏后,斜阳渐落,凉风习习。六姨娘一手拿了绣屏,一手拿了绣花针,望着刚绣了一半的鸳鸯戏水图发怔。
“姨娘,我们五小姐在后花园的空地上放风筝,她身子纤小,根本无法将风筝放飞,非叫我唤您来帮忙。我说您不会去的。她哭着要见六姨娘。”雀儿边说边偷看李凤儿。六姨娘抛下针线,“也罢,终日呆在这囚笼里把人闷坏了,待我去会会那小妮子。”说罢整整衣裙袅袅亭亭地走出房门。园子里的仆妇丫头们,见终年不出院门一次的六姨娘居然肯到园子里逛,不由得都暗暗称奇。
李凤儿无心观赏陈园春日美景,长裙曳地,急匆匆奔往后园,令人直觉是戏文中的女主在台上长途跋涉,穿山越岭。那姿态,甚是优美。
来到后园,后花园里碧草青青,绿树苍天。李凤儿美目顾盼,根本没发现一个人影。更别说是放风筝的陈五可了。“雀儿,”不禁有些恼了。回身一瞧,雀儿不知何时也早已没了踪影。
“这个该死的丫头,如此戏弄于我,看我回去不好好收拾你一番。”李凤儿咬牙道。回身准备返回。却听见不远处的假山后面传来一声咳嗽。那声音甚是熟悉,好像是那自己日思夜念的李廷芳。他二人在台上配戏时,柳廷芳扮的小生常常以这样的方式出场。
李凤儿觉得自己因相思入了魔道,狠命地咬了下手指头,直到咬得疼痛……正神思恍惚间,那假山石后果然走出一头系方巾,身着蓝衫的俊秀男子。不是那自己日思夜念的柳廷芳,还是哪个?
二人如同梦里,痴痴凝望片刻。柳廷芳喉音沙哑地唤了一声凤儿,便上来拥她入怀。李凤儿埋首心上人怀中低声啜泣道: “庭芳,没想到我在这里还能见到你,凤儿还以为是在做梦。”
柳廷芳静静地审视心上人许久,目光中似喜似悲:“凤儿,亏得无垢少爷前去戏班寻我。要不我还一直蒙在鼓里。直至昨日,我方才知晓你是为救我命才卖身为妾。我只听闻你见我病入膏肓,便撇下我攀了高枝儿。我在病中时,是小环一直照顾于我。班主也一再表示小环对我一往情深。虽曾咱们海誓山盟,但我以为你以背弃誓言。我想与谁成亲都一样,于是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成了亲。凤儿……你可要原谅于我。你随我回去吧,我已与小环说明白,日后你我三人一处过,你们以姐妹相称。”
柳风儿凄然一笑:“庭芳,你听凤儿说。自那日上了陈家花轿,我们之间就已再无瓜割。我现在已是残花败柳之身,回戏班定叫人瞧我不起,你还是同小环好好度日吧。我在这里锦衣玉食,生活得很好,你不必挂念。”
“不,我现在就带你走,决不让你在这里终日郁郁不欢,以泪洗面,你若不喜三人一同生活,我现在便带你远走高飞,到一个别人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去,举案齐眉到老,养育一些属于我们俩人的孩子。”
“多么美好动听语言,多么令人神往的画面。可是自在陈园呆了这么久,我在园里吃惯了燕窝鸡翅,穿惯了绫罗绸缎,哪里还过得下那衣仅遮体,日日如牛耕马作的日子,我死也不会同你走的。”六姨娘哭道。柳廷芳紧紧拉住她的手臂。她死命地挣脱,拉扯间,面前忽然多出几个人来,二人唬得急忙分开。
“想走,可是没门了,先拿住同我们去见夫人再说。”二人一直没有注意,三姨娘,四姨娘已早已埋伏在一旁,听了好一会儿,四姨娘上去给了李凤儿一掌道:“贱人,早知道你是个不安份的主儿,老爷在日,只会整天缠着老爷。没想到老爷尸骨未寒,你便开始偷人养汉。”
三姨娘笑得阴狠,趁李凤儿不注意又在四姨娘打的那面狠狠加了两记:“狐狸精,惯会哄人伎俩,居然能哄骗小孩子家家的给你们铺砖垫道的,老爷若在,把你二人浸入猪笼也不解恨。”
柳廷芳又愧又急:“两位夫人你们莫要胡言,我与凤儿清清白白……凤儿,你的脸……”
“不必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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