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贞收回目光,哼道:“这都才看出来,你眼睛哭瞎了吧?”
少年一张脸胀得通红,半晌憋出来一句:“你才瞎!不管宫女还是宦官,反正都是宫中的贱奴!”
万贞淡淡地问:“再贱,能贱过你的嘴?”
少年哑然,一张脸青红白紫的交错,显然气得不轻,光剩下心里的邪火乱烧了。但受了这么大的气,他却还不走,也不回嘴,只是气得去抠柏树皮。
万贞见这少年不再说话,反而觉得没意思了。
这要是放在现代,十七八岁的少年,也就是跟她侄子差不多的年龄。她连家里那“老子吊爆天”的中二少年都能包容,何况一个道左相逢的别扭少年?
再说了,同是天涯落魄人,不说同病相怜,但也没必要互相伤害,何必怼得这么刻薄?
第十八章 失意的小傲骄
万贞心中有感,再看这少年,心里就宽容了几分,叹了口气,道:“好了,你别生气,刚才是我心情不好,口不择言。”
少年诧异的看着她,过了会儿才闷声道:“这河里每年都有小宦官想不开跳河,听人说这是有水鬼找替身,宦官阳气弱,特别容易被寻去,因此宫里的宦官是很忌讳一个人来河边的。”
万贞笑了起来:“原来你看我在河边生闷气,怕我想不开才跟我搭话的?”
少年撇了撇嘴,万贞随口又道:“既然这河里有水鬼找替身,你怎么敢躲在这里?”
少年一怔,瞪了她一眼:“小爷身份贵重,邪祟辟易,怕什么水鬼?有水鬼,小爷就做一回宋定伯。”
万贞话说出口,便知道自己失言。这少年一身富贵打扮,却夜不归宿,明显是遇事逃出来的。她这么问,却也是犯了少年刚才同样的错,踩人短处了。这么一想,她便赶紧补救:“当宋定伯?这么厉害?”
少年傲然抬起下巴,学着她刚才的模样斜了她一眼,哼了一声:“小爷自然厉害!”
明明落魄,却还这么副神气活现的样子,这少年,倒也二得可爱。万贞忍俊不禁,笑道:“不错,小爷你真厉害!”
少年听出了她的揶揄,却没再计较,反而问:“你在这里想家,是想出宫了吗?”
想家是真的想,可出宫又如何就能保证她就能回家呢?万贞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那少年却以为她是因为宫禁规矩不敢说,便换了说法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莫名其妙遇到的离家少年,虽然有些任性,嘴巴也毒,但心肠倒真是不坏。
万贞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想帮我?”
少年不耐烦的说:“啰里八嗦的干什么?总不会是要害你。”
那可没准,这世上好心办坏事的人还少嘛?这少年也不像有多靠谱,万贞哪能真告诉他名字?但也不想直接拒绝,便问:“你不是说我是贱奴?怎么?不嫌我身份低了?”
少年一张脸顿时红到了脖子根,啐道:“就是因为你身份低,帮你才容易呀!”
那倒是实话,对于身份低贱的人来说,大人物只是随口一句话,已经足够改变改变命运了。只不过万贞却不想将自己寄托在别人一时的善意上,微微一笑,道:“多谢你啦!可是我要回乡,你是帮不到的。”
“出宫就回乡,了不起搭你几两银子盘缠的事,有多难。”少年嗤了一声,突然又想到了一种可能,问:“难道你是家犯重罪的罚奴?家已经抄没了?”
万贞在宫廷里混的已经比以前熟悉规则了,摇头道:“真正的重罪,女眷都已经罚入教坊司去了,哪里还能在宫里当差?”
少年一想也是,便又问:“既然如此,你回乡有什么难的?”
天灾人祸,世事变迁,人一出来就再无法归乡的事多了去,这少年明显没有经过风雨,问话竟然是一定要得到答案的。万贞忍不住一笑,摇头道:“这世间的人事,能说出难的地方,那便总能找到克服困难的方法;而真正难的事,是说不出哪里难的。”
少年不服她的搪塞,哼道:“哪有这回事?你就骗我吧!”
万贞回答:“怎么没有?你就说你吧,你一身锦绣,脾气又坏,想必出生便在富贵丛中,享尽人世荣华,平时少有人拂逆。就这样的生活,你还要跑出来夜不归宿,难道不是遇到了不能说的难事,无法解决,只能糟践自己吗?”
少年哑口无言,既觉得大失脸面,却又有种别样的心酸。若万贞当真是个小宦官,他这时候定要大发雷霆,可此时他已经知道她是女子,那股气便发不出来,只剩下一句愤愤不平的低语:“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万贞点头,道:“不错,你的事,我什么也不懂;同样的,我的事,你也不会懂。事实上这世间之事,世间之人,本来就是谁也不会真正的懂谁的。”
少年心有所触,茫然问:“难道即使是亲如母子、夫妻,也互相不能懂吗?”
他在万贞面前虽然撑出一副颐指气使的神态,但配着他那身狼狈的样子,实在外强中干。这时候情绪低落,就更显得落魄了。
万贞叹了口气,道:“母子离心,夫妻异梦,本就是人间常事。你想要懂她们,或者她们懂你,要用心呀!将心换心,才有这种可能。”
少年振作了一下精神,问道:“万一用心也无法让她们懂你呢?”
万贞笑了起来,摊手道:“这世上谁能保准付出就有收获呢?但行己路,莫问归乡,无非是努力过了,不如人意而已。”
少年在这方面倒不是一昧任性,叹道:“说的有点道理。”
万贞看看树荫外面,突然问:“咦,那些东张西望的小厮,是不是来找你的?”
少年顺着她的目光一看,顿时变了脸色,转身就想走,走了两步又恍悟过来:“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万贞微笑道:“我不问你的身份,你也莫问我的名字。河边萍水相逢,何必寻根究底?”
少年两次问名都被拒绝,心中有些恼怒,但见万贞面上虽然带着微笑,但神态却坚定不移,显然是真没有将身份地位放在眼里。若自己再执着,倒显得俗气,便也不再追问,点了点头离开。
万贞见他出去后果然与那拨找人的小厮汇在一起,便也转身离开了。被这少年一打扰,她心里那股思乡之苦倒是缓了些,剩下一股好好办差,提高实力,以便能驱使奇人异士为自己效力雄心。
要努力啊,万贞!
胡云虽然说新南厂会派人来接万贞赴任,但万贞却丝毫不敢放松,上午出门时不止带了小福和两名小宦官,还从尚食局选了两个小宫女小秋和秀秀跟在身边。出了东华门,又与吴扫金的派的四名军余汇合。
人多,自然成势。新南厂派来接新官上任的小头目郑蔬子一见万贞居然有这么多随从,不由吃了一惊,神色又恭谨了几分,说话小心翼翼的。
等到了新南厂,一个穿着酱紫团福纹外袍,白净圆胖,约五十来岁的老宦官笑眯眯的迎了上来,拱手行礼道:“万女官,老朽康恩,忝为新南厂薪炭库藏的执事副总管。厂务繁忙,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万贞微笑着回礼:“康总管客气,我奉娘娘之命来新南厂,说是办差,其实不过是替娘娘看看外面的光景,没什么要紧。康总管只管踏实办差,不必拘泥礼节。”
康恩满嘴发苦,对于在宫外独当一面的管事太监来说,最大的好处自然是没有主上盯着,差事想怎么办就怎么办。这万贞出来挂个跟他平级的职务,却又说自己不当实差,只是替太后看外面的光景。
可替孙太后看光景,这权力可就不好界定了。尤其对内侍出身的中官来说,谁得了贵人的青眼,谁就有了权势。这权势还跟身份、资历无关,只看得不得上意。
万贞人没出宫,尚食局的总管胡云就已经派人命新南厂来接她上任。这是很明显的扶持之意,说明她在太后面前即使不是十分得宠,也肯定能说得上话。
这么一个上能得太后青眼,中有内宫女官扶持的少年女官,康恩权欲再盛,也不敢轻易得罪。尽管万贞举止客气,康恩却不敢造次,礼让她前行了才跟在她身边介绍新南厂的厂房布置,周转情况。
万贞上次奉胡云之命出宫来请新南厂的总管进宫说话,已经打听了一番厂务的情况,但那毕竟是匆忙间探听到的皮毛,和康恩这个副总管提供的信息相比,差别还是很大的。
不过这是个长久的差事,她也不急于和康恩争什么,接受了他的安排,就在厂务大堂西厢选了间整洁的屋子当办公室,算是在新南厂驻了下来。
康恩见她并不咄咄逼人,也松了口气,自去安排厂务。
接下来的几天,万贞除了沿着新南厂的建筑物把包括帐房、钱库、柴库、炭库、煤库等厂房,包括外面堆放煤渣的废煤堆都看了一遍。就是每天翻看账房记录的物资进出流水,偶尔遇到有闲的班头,便叫来问问话。
这都是厂务副总管职责的应有之义,康恩心里虽然不安,但也不好明着阻拦,只能暗里嘱咐手下小心说话。
万贞也不在意他背地里的小动作,每天早晨出宫,除了旁观厂务运转,就是满京城的去各庙宇、道观寻访,打听有没有类似匈钵大和尚那样有神通的得道高人。
世界这么大,佛法、道法又还兴盛着,既然有个匈钵大和尚,那也保不定还有比他修为更精深的人,能帮助她回乡。
康恩见她无意在新南厂中揽权,也乐得送人情,眼见将到二月二,居然让账房给她送了份厚厚的孝敬,笑道:“万女官,二月二换夹衣,是女人家的在大节,这是厂里上下人等奉的孝敬,莫嫌简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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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长春宫闹鬼?
明朝俸禄微薄,官吏收取孝敬十分正常,万贞很自然的把银子收下了,又问康恩:“公公春龙节去不去先农坛观礼?”
二月二,龙抬头,也是一年农事活动的开端。这天皇帝率百官要到先农坛内耕地松土,以示春忙。京都的老百姓爱凑热闹的,也喜欢跟着去看皇娘送饭,御驾亲耕的排场。康恩笑眯眯的说:“这是自然。万女官呢?”
万贞笑道:“太后娘娘让人传话,令我这几天候命,却是看不成这热闹。”
她有些羡慕康恩这种外务主管宦官自由,却不知康恩也羡慕她能在太后面前说话。两人身份不同,彼此又互相忌惮,很难建立私交,应酬几句就散了。
万贞回到宫里,宫中果然开始了过二月二的准备,宫女们熏床炕的、引钱龙的、扎绒花的、剪彩纸的,争奇斗巧,十分忙碌。
万贞手艺差,也不去与这些心思千玲百巧的宫女们较这个劲,只让秀秀和小秋这两个小宫女随手帮她做几样应节就罢,自己去提了糕点和布料去给胡云贺节。
对于尚食局的女官来说,这世上没吃过的珍奇可不多,万贞提来的春饼,不过是吃个新鲜味而已。胡云尝了尝万贞带的糕点,看了眼万贞提过来的布料,道:“你的孝心我领了,这料子你拿回去给自己裁身衣服罢!”
万贞以为自己送的礼有什么地方犯了她的忌讳,纳闷的说:“姑姑,那绸缎庄的人说这是苏松那边新研制出的纺织手法,叫‘双宫织花纺’。我看他们的样式好看着呢,怎么,您不喜欢?”
胡云笑道:“傻孩子,这新料子好是好,但太新了。贡品里都还没有采上来呢!我为娘娘的近人,哪能娘娘那都还没有用的料子,我就先用?”
万贞讷讷的道:“那姑姑也可以留着,等贡品上来,娘娘裁了新衣后再用啊!”
胡云摇头:“娘娘素来仁厚大方,新贡的料子上来后,我们这十几个老人肯定有赏,足够裁几身衣服了。何况我这么些年来,一直是等着娘娘下赐了衣料才做新衣的,除了贴身用的细棉,从来不用外人的料子。”
这是多年主仆情谊才有的一种增加感情联系的细节,孙太后以此表达她对多年老仆的倚重信赖;而胡云则以此表达她对孙太后的附从与忠诚。
万贞恍然大悟,连忙把料子收起,道:“姑姑,我听说松江那边新出了一种纺棉的手法,能把棉纺细如丝,出来的细布料子与绸差不多轻薄柔软。只不过现在还没传到京都,等到了我再帮您买两匹。”
像胡云这种握着实权的女官,收入不低,收下面的孝敬是常事。不过万贞由她教养大,眼看着前程又不会太差,她对万贞便更看重态度。
万贞肯费心为她寻找合意的东西,胡云心里便很是高兴,连手下的女史来问事,也让万贞站在旁边听着。
若是寻常的小姑娘,在外面伙伴们都在兴奋过节时肯定受不了这种枯燥的等候。但万贞是白手起家创业的人,却明白这种跟在上司身边,看着对方办公是多么难得的经历,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不止没有丝毫不耐,还把端茶倒水,磨墨奉笔一类的辅助工作办得妥妥帖帖。
胡云心里满意,公务办完后便悄声道:“贞儿,幸亏你没去长春宫。这段时间,长春宫可……热闹得紧。”
万贞不解的问:“长春宫发生什么事了?”
胡云撇嘴道:“长春宫有闹鬼的传言,为了这事,这一个多月周贵妃打了十几个宫人,死了两个,现在还起不来的有四五个,据说也有可能活不成了。”
万贞悚然而惊,周贵妃性格不好,她是知道的。但暴戾到把宫人打残打死这个地步,却连也她没想到,这么一想她又有些奇怪:“传杖打人那不是皇后娘娘才有的权柄吗?她怎么能不经慎刑司,就直接打人?”
胡云哼道:“她是皇长子之母,后宫自皇后以下份位最尊,私刑打人难道皇爷还能削她号位不成?外朝的言官倒是有人上了弹章,但也只能罚俸了事。”
但对于生了一位交给钱皇后抚养的公主,又生了皇长子的贵妃来说,本来也不靠俸禄养活,这惩罚连痒都说不上。
万贞默然,胡云也有兔死狐悲之感,轻声道:“咱们的娘娘,握着传杖的权柄,也没有说打就打。大多数时候只是黜退不用,错再大些的,也不过交给慎刑司处置。倒是没想到,小一辈的周贵妃居然会变得这么厉害。”
万贞忍不住叹了口气,问道:“那小皇子呢?”
胡云看了她一眼,问:“怎么?”
万贞有些担忧的说:“我有些怕周贵妃这么做,引发报复。”
胡云哑然失笑,道:“这是皇长子,半点闪失都能让人抄家灭族。长春宫的侍从,谁有这样的胆子敢对他下手?小皇子好好的,没什么事。”
万贞不再说话,但却忍不住摇了摇头,就她看到的明朝的这些宦官、宫女,表面上个个都驯服得很,但内里来说,各有各的性格。认真说来,骄气很重,即便是贵人的惩罚,他们也未必就甘心去挨。
皇长子是周贵妃威凌后宫的支柱之一,她做得太过,受屈的宫人若将主意打到这上面来,半点都不奇怪。
胡云才向万贞提起周贵妃和皇长子,下午孙太后派人把万贞叫去后,就又问到了周贵妃:“贞儿,你这段时间,有没有去长春宫探望皇长子?”
万贞愕然,连忙道:“娘娘,奴身份低微,哪里敢去惊扰贵妃娘娘和皇长子?何况这段时间奴正在熟悉接手的外务,也没有时间。”
孙太后噗嗤一笑,道:“傻丫头,哀家不是追究责任,是想问问……”
这话说到一半,她又收了回去,沉吟道:“贞儿,难得你与贵妃相处月余,深得信赖。这样罢,哀家这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