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到一半,她又收了回去,沉吟道:“贞儿,难得你与贵妃相处月余,深得信赖。这样罢,哀家这里有份贡品要赏给皇孙,你领着人替本宫走一趟,仔细问问,看看长春宫那边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如果真有人弄鬼,你就替我把那‘鬼’瞧一瞧。”
万贞吓了一大跳道:“娘娘,奴以前没有当过使者啊!”
代表贵人放送赏赐的差事,是最体面又有油水的肥差,一般都是孙太后的心腹大太监或女官才有的荣幸。孙太后却是有意栽培万贞,笑道:“你以前没做过的事多着呢,慢慢来,一件一件学罢!”
万贞应了,孙太后又沉声道:“若是长春宫无事,那也好好留一会儿,把哀家的皇孙,吃穿用度,饮食便溺,从人侍者等等细务都看好了再来回报。”
二月二需要皇帝皇后参与仪式,象征着一年春耕的开始,对于农耕之国来说,是十分重要的节日,即便皇帝和皇后出宫去了,后宫仍然十分热闹。
但这种热闹的气氛一到长春宫,就像被扼住脖子似的,一下冷清了下来。连主管长春宫事务的殿监太监,看上去也神色阴沉,全然没有仁寿宫殿监总管那种迎来送往养出来的和气热情,按礼仪迎进代表太后给赏的万贞等人,便木然站在旁边,等周贵妃出来接赏。
正常情况下,殿监是总管一宫杂务,并且负责外客来访接待的。别说是太后有赏,就是外命妇或者宫里低位嫔妃来请见周贵妃,只要没有仇怨,殿监公公都该用心招呼,让客人感受到待客的诚意。
可现在长春宫这殿监公公,除了应有的礼节,一句客气话都没有,更毋论热情招待了。这么消极怠工,丝毫不愿替主上分忧的态度,周贵妃现在究竟有多不得人心啊?
万贞暗里皱眉,忍不住四下打量长春宫的摆设。在她想来,长春宫既为周贵妃的住处,以她的性子,必然要弄得富丽豪奢,锦绣风流才算不负这“长春”二字。不料此时一看,长春宫竟然很是素净空旷,不说锦幔绣幛,连花树都很少见,只是灯多。
殿宇幽深,明宫的几大常用主殿基本上日夜都会留有灯烛,但无论哪座宫殿,都没有长春宫这样灯架、灯座、悬灯密集,连白天也在四角暗处高烧着牛油大蜡的。
难道长春宫真的闹鬼,以至于周贵妃怕到只能用不留暗角的笨办法来给自己壮胆?
她暗自揣测,周贵妃却已经快走了过来,远远地叫道:“贞儿!”
那表情,就好像离开亲人许久的游子,乍然看到父母似的,充满了惊喜和感动。万贞被她这表情吓了一跳,连忙道:“贵妃娘娘,我奉太后娘娘之命,来送春龙节礼,还请您让小殿下也一并接赏。”
周贵妃点了点头,眼眶有些红,脸上却又笑:“我听说是来赏礼的是你,就猜你要看看皇儿,就让乳母抱孩子过来了。”
她这态度语气,俨然是将万贞看成十分亲近,并且可以倚赖的人。万贞一脸懵懂,闹不清周贵妃搞什么鬼,便先依礼将太后的赏赐念了一遍礼单,等她谢恩接赏后,才来看小皇子。
周贵妃宫里的传闻不好,万贞有些担心小皇子会受到影响,但此时她凑过去一看,小皇子黑眼珠滴溜溜的转,见到她小手张开,嘻嘻做笑,也不知道这是婴儿的天性(爱笑,还是当真记得她打招呼。
第二十章 长春宫的争斗
万贞虽然为了自身安危,不愿在长春宫当差。但对从出生就与自己亲近的小皇子,却是满怀怜惜,见小皇子冲她笑,也忍不住笑着打招呼:“小殿下,我奉太后娘娘来看你了,这段时间没在皇祖母那里住,有没有乖乖的呀?”
她谨守本分,只是低头来看孩子,不准备伸手逗弄。但周贵妃却将孩子从乳母手中抱过来,直接塞进她怀里,笑道:“难得这么久没见,皇儿竟还认得你,还不赶紧抱抱,哄哄他?”
万贞猝不及防,但这孩子一到她怀里,却又让她感觉亲切,便顺势将孩子抱了过来,笑着对周贵妃道:“娘娘把小殿下照顾得很好啊!”
周贵妃面带得色的道:“本宫前面已经生了公主,是做过娘的人了,再生皇儿,哪能照顾不好?”
万贞感觉她对自己的态度着实比以前平和不少,说话的语气俨然比以前亲近信赖了无数倍,忍不住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周贵妃在仁寿宫坐月子时很少盛妆打扮,但回到长春宫,为一宫主位贵妃,自然盛妆华饰。一身银红双色宋锦裁的喜上眉梢六幅裙,系着刻丝金织带,一头青丝挽成双飞髻,发冠上珠绕翠围,打扮得华贵非凡。
但万贞个子高,目光又利,加上她不似普通宫人胆小不敢细看,却发现周贵妃的妆容虽然精致,眼睛里却有着血丝。神色也全不像她月子刚坐好时那种精神张扬,反而透出一股久张无力的萎靡来。
周贵妃全不在意万贞的探究,一把拉住万贞的衣袖往内寝走,一边走一边吩咐近侍和乳母:“贞儿奉母后之命来探视本宫和皇儿,你们好好服侍,不得怠慢!”
万贞连忙道:“贵妃娘娘,奴看望过小殿下和您,再问问侍者从人的细务,就应该回去向太后娘娘复命了!不能久留!”
周贵妃看了一眼万贞,撇嘴道:“母后派你来看本宫和皇儿,不就是因为你曾经服侍过本宫坐月子,本宫能和你说几句实话吗?你要是光问侍从,母后问不到有用的东西,虽然不至于生气,但肯定会觉得你差事没办好。”
万贞想起孙太后来时的吩咐,有些意外:“贵妃娘娘怎么能肯定太后娘娘是什么意思?”
周贵妃呵呵一笑,看了她一眼,道:“因为本宫当年也是张太皇和母后都一并看中了,才能入选为妃的人啊!而你虽然在宫中长大,但脑袋……唔,反正你想的跟我们就不一样,肯定不明白母后叫你来究竟是为什么。”
万贞微微皱眉,算是明白她的意思了:她的思维方式跟真正的宫廷中人不同,所以孙太后和周贵妃都能想到的事,她想不到。
周贵妃说着打了个呵欠,道:“现在外面在打雷,眼看就要下雨了,你不留着等雨停了再走,难道还准备冒雨回仁寿宫不成?”
她一脸困顿,抹了把脸,道:“本宫累得很,要睡觉。你在旁边哄哄皇儿,陪着本宫,不许离开。有什么话,等本宫睡醒了再说。”
她嘴里说话,眼皮却一个劲的往下垂,都赶不及回床,就倚在熏笼边睡着了,留下万贞抱着小皇子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偏偏小皇子现在手脚比以前灵活得多,她一发呆,就揪住她的头发用力一扯,痛得她惊呼一声,连忙去解缠在他手上的头发,嗔道:“小殿下,你别乱拉头发啊!会很痛的!”
小孩子其实最会看人脸色,她这神色一出来,小皇子就呆了呆,小嘴嘴角往下压,一双眼睛水光闪动,看着万贞一副想哭又不哭的委屈样子。
万贞又好笑又好气,将头发往背后拢了拢,伸手挠了挠小皇子的手心,笑问:“怎么?这么点大的小人儿,就想发脾气了?是不是脾气要比你的年纪大啊?”
小皇子哭倒不哭了,但却抓住她的指尖,拉着往嘴边送。万贞哪敢让他啃自己的手指,连忙往回拉。小皇子虽然因为照顾得当,营养充足,长得要比民间的孩子强壮,到底也才几个月大,哪能抢过她?
万贞夺回手指,见他一副又受了委屈的样子,赶紧把旁边一个小拨浪鼓塞进他手里。小皇子得了补偿,乌溜溜的黑眼珠左转右转,看看拨浪鼓上又看看万贞,眼泪还含着满满地,嘴却又咧开了。
万贞忍俊不禁,旁边的乳母也跟着凑趣,小声笑道:“万女官,小爷是真认得你,记得你呢!平时奴家带着,小爷除了吃喝拉撒睡没如意,是不怎么爱玩的!小爷这样,是向您撒娇呢!”
这两名乳母在仁寿宫时,没背里少说万贞的闲话以争宠。但到长春宫体会过宫廷争斗的残酷后,倒是把眼界心胸提高了些,知道万贞不是敌人,便着意交好。
对于万贞这种创业者来说,奉行和气生财,别人表达善意是绝不会为了装逼打脸而去报复的,微笑着问:“小殿下这段时间饮食起居怎么样?”
乳母一一回答了,又邀万贞在熏笼旁边的锦墩上坐下,自己轻手轻腿的去替周贵妃取发髻上凤钗花簪,替她盖被暖脚。
这两名乳母为周贵妃的远房表姐妹,在仁寿宫时虽然不熟悉宫里的规矩,闹了不少笑话。但大家冲着她们算是周贵妃的“娘家人”,又是皇长子的乳母,总体来说待她们还是十分客气的,并不需要她们做什么事。
但现在她们服侍周贵妃的动作,却是十分熟练,连旁边的宫女也没有替手的意思,显见这活她们平时也是常干的。她们是皇长子的乳母,现在却连周贵妃的近身事务也一并做了,这是什么情况?
万贞心中一凛,忍不住低头来看怀中的小皇子。小皇子厌了拨浪鼓,松手丢在一边,咿咿叫着揪住万贞衣襟前的银三事挂链往外拉。万贞小心拨开他的手,缓缓的问:“两位侍长,听说最近长春宫有些流言蜚语,你们知道吗?”
两名乳母面色一苦,对视一眼,齐声道:“万女官,您在太后娘娘面前,千万要替我们家娘娘说话。这些流言蜚语,都是有人要害我们家娘娘!”
说着她们的目光忍不住往旁边侍立的宫女内侍身上扫,充满了忌惮;而与她们的态度相对,留意到她们的目光的宫女内侍,虽然没有说话,但神态间却也满是对她们的不忿和抗拒。
万贞一看双方这种态度,顿时大吃一惊,长春宫的管理出了问题,宫里人人都知道。但长春宫内部的气氛,竟然紧张成这样,却是太不可思议了。
要知道周贵妃不仅仅是贵妃,她还生了皇长子。就钱皇后结婚六年都没一点动静的情况看,以后有嫡子的可能性不高。这种情况下,皇长子就是储君的第一顺位人选,身份之尊贵,除皇帝以外无人可比。
这种情况下,能到周贵妃和皇长子身边服侍,那是绝对前程万里的机会,普通宫人岂有不想着尽心竭力博取富贵的道理?但现在这些近侍宫人,不止完全没有对前程充满希望的干劲,反而对差事懈怠,怨愤之气形于色。这岂不是说长春宫近段时间发生的事,远比外人猜想的更严重,也更可怕?
两名乳母开了头,话便泄洪似的滚出来:“万女官,您不知道。自从元宵节后,长春宫里就常有怪声,每天入夜就响。宫里流言纷纷,咱们娘娘不信真的有鬼,就亲自带了人跟着声音去找,果然发现有人往狭缝里塞的活猫。”
“娘娘一怒之下惩处了值房的人,可这群黑心肝的明明当差不利,却要说怪声不是猫叫,是闹鬼!而且他们不止听到了怪声,还看到过鬼影!”
“娘娘不信,奴等也不相信!但这宫里有人跟外人勾结了,每天装神弄鬼的吓唬人!娘娘这些天领着人把长春宫上下翻了个遍,赶出几十只猫,还有什么死老鼠、死鸟一类的脏东西。”
“这么多脏东西一起出现在长春宫,肯定有人在后面捣鬼呀!不瞒万女官,奴家从仁寿宫到长春宫这几十天,除了一开始不知道,就没敢放下心来睡一觉——娘娘也一样!”
一旁站着的几名宫女内侍听到两名乳母的话,都一脸不服,为首的女官等乳母说话停顿的时候站了出来,向万贞行了一礼,道:“万女官,奴本是华盖殿的司令女官樊芝,是皇爷派来长春宫服侍贵妃和照看皇子的。您为太后娘娘使者,既然听了两位乳母的话,还请也听听奴的话,在太后娘娘面前为奴等辩解一二。”
正统皇帝是整个大明帝国名正言顺的主宰,他身边的侍从无论宦官宫女,在宫中都天然具备高人一等的地位,即使被派到周贵妃身边也不例外。
万贞虽然是充当太后的使者来此,但也不敢拿大,当下客气的回礼,道:“樊司令客气。奴奉太后娘娘之命来探望贵妃和小殿下,您为皇爷派来照顾贵妃和小殿下的司令女官,想向太后娘娘进言,不妨直说,奴定为贵妃和小殿下转达。”
第二十一章 忽然甩了一脸
涉及到皇长子和贵妃,以及针对他们的内宫阴私,别说万贞这样的小身板,就是钱皇后都未必能扛得住,万贞哪敢做什么应承?
只不过她被孙太后派了来,这浑水直接泼了她半身,摆脱是不可能的,只能能借着太后派的使者这个身份保护自己。
樊芝也知道她不是能做主的人,不过现在的后宫,钱皇后心有顾忌,不好越过周贵妃直接处置长春宫事务;长春宫现在这情况,说不得最后还是要由孙太后以婆婆的身份出面。
她这接正统皇帝圣喻来协助周贵妃掌管长春宫内务的司令女官,受命于皇长子满月正名的重要时机,可上不能扶持周贵妃总裁宫务,下不能安抚人心整顿流言,肯定要吃挂落。想通过万贞在孙太后面前诉个苦,也是病急乱投医。
“万女官,奴等包括殿监徐公公,以及往下的各级内侍都人,俱是贵妃娘娘意外早产之后,皇爷、皇娘商量了从三大殿老人中选拔出来的。别的不说,皇长子平安长成,关系着皇爷、皇娘的地位稳固与否。也是奴等一身荣辱生死所系,奴等忠心耿耿,绝无二意!两名妈妈的指摘,奴不敢认同。”
皇帝身边的近侍,离朝臣近,经常听得到皇帝和朝臣处理政务,政治敏锐度比之寻常后宫女子来要强。樊芝一开口,就先把来历和忠心都表白了一番,然后才开始辩解:“长春宫的外务有殿监徐公公主持,自不必奴说;单讲这宫中的内务,奴自接旨以来,每日白天五巡,夜间三巡,门户关防,兢兢业业;差事分管,侍从出入,丝毫不苟;至于贵妃娘娘及皇长子的衣食行止,奴更是每日亲自检视询问。若说远了奴照看不到,但就贵妃和皇长子的身周五尺之内,莫说有什么人动手脚,便是有只飞蛾,也早早地被赶开了。”
两名乳母轻哼一声,却也没有喝斥樊芝说谎,显然对她这番辛苦还是认同的。
樊芝见她们没唱反调,也松了口气,接着道:“这等严密地守卫,外人是近不得贵妃和皇长子身边的。但贵妃娘娘却忽然说她看到了生人,听到了怪声,命奴仔细盘查侍从,奴和殿监徐公公将整个长春宫上下,包括附殿几名选侍的住处都搜了一遍,也没有找到贵妃说的生人。贵妃娘娘大怒,疑心奴办差不力,亲自带人搜宫,找出了死猫。然而奴尽心竭力,确然没有半点懈怠。”
万贞只把自己定位成传话筒,但这时候也有些惊疑不定,忍不住问:“等等,你是说,看到生人,听到怪声的,一开始是贵妃娘娘?那时候你们没有发现吗?”
樊芝摇头,苦笑道:“贵妃娘娘连续两个晚上从梦中惊醒,然后就说看到了生人进来,有怪声……当时奴等都只当娘娘是被恶梦魇住了,并没有发现异常。等到奴也看到娘娘说的异现,离最开始已经差不多过了十天了!”
如果真的是人为制造恐怖气氛装鬼吓人,一般来说应该在侍从间撒播流言,引发群体效应后才容易惊扰到周贵妃;像这种闹鬼的事直接发生在周贵妃身上,然后侍从才跟着见到的事,不说稀奇,但也确实不太符合常理。
未必真的是周贵妃中了什么诅咒吧?
这个念头只闪了闪,便被万贞按了下去,又问:“那你们究竟看到了什么了?”
樊芝与几名宫女内侍对视一眼,苦笑道:“奴看到的东西可就多了,而且各人所见所闻都不一样。比如奴一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