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叹了口气,神色有些复杂的问:“那你愿不愿意来前三殿做个尚宫女官?”
前三殿的尚宫女官,那是委婉的问她来不来做他的侍女啊!万贞愣了一下,紧了紧抱着的小太子,低头道:“陛下,小太子待我赤诚,我想陪着他,到他平安长大。”
朱祁钰抿了抿嘴,沉声道:“贞儿,太子身边的内侍长看上去风光,可不仅要面对后宫的倾轧,很有可能前朝言官都有攻讦!你一介女流,恐怕受不起这样的摧折。”
万贞看着小太子清澈明净的眼睛,慢慢地说:“陛下,我知道!我想过的!然而,小殿下对我的真心,于我而言,是灵魂的救赎!我赖他才渡过最艰难的时刻,得以抚慰情伤,自然要担因此而起的因果。”
说着她抬头冲他一笑,道:“何况,不是有您在嘛?”
她一笑,眉眼都生动得仿佛阳光灿烂,既有着面对老友的信赖倚重,又带着少女的慧黠无赖——故友发达了,纵然因为有难处,不能提携,但总没有连稍稍庇佑故人都不做的道理罢?
这种心理虽是市井间的市侩,但亦是人情常理。若是别人说起来,免不了俗气,但她这样用信任倚赖的口吻一靠,眉眼灵透,满面生春,却将这情绪变成了一种相知故友间的笑谑。那种发自于心间的笑,却让人也忍不住受到感染,跟着松快起来。
朱祁钰被她笑得没了脾气,指着她笑骂:“你想得可真好!就算是我,也难免有自身难保的时候,何况你隔那么远,如何能保一定护得万全?”
万贞洒然一笑,道:“这有什么,人生百难,步步前行,但尽已能而已!我活一日,为情尽心一日,到哪日尽己所能之后,连您也庇佑不得,也不过身死魂飞。”
朱祁钰既羡慕她这种洒脱,又忍不住想刻薄她几句:“你也就嘴硬说说而已,死到临头的时候,你才知道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呢!”
万贞点头道:“可能吧!但是若只想着大恐怖,就不敢前行了,那岂不一生都废了?又如何能懂人生之乐呢?我想怀着畏惧的心,但尽力感受世事之美,回报别人待我的真情,行完人生之路,不枉白来此世一遭。”
朱祁钰怔了怔,摆手道:“行了!死鸭子嘴硬的家伙!带着太子回去罢!”
万贞放下小太子向他行礼告辞,朱祁钰看着他们,神色复杂,叹了口气道:“真有过不去的难处,可以找我身边的舒良伴伴传信……不管怎么说,我总希望你能过得好。”
万贞听出他话里的真心,胸中一暖,笑道:“陛下,您如今贵为天下至尊,即使有心,恐怕日后能为您做事的机会也少。我只能盼着做一个名垂青史,万世称颂的明君英主!永远顺遂如意,无忧无愁!”
朱祁钰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有心就好!”
他们的对答超出了小太子的理解,但后面这句祝颂之语却是常听的,见朱祁钰高兴,也就跟着脆声道:“濬儿也祝皇叔顺遂如意,无忧无愁!”
朱祁钰笑道:“好,皇叔借濬儿吉言!”
此时他们离侍从近了些,舒良和梁芳等人虽然不能完全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却能从双方的举动中读出叔侄相和,代皇帝很喜欢皇太子的意思。舒良暗中嘀咕,梁芳却暗自松了口气。
万贞抱着小太子汇集了侍从,往后宫走去。黄赐他们这些小伴当不敢多话,梁芳却忍不住问:“万侍长,监国叫太子殿下过去干什么?”
万贞回答:“监国怜爱太子殿下,想让太子驻守南京。”
梁芳顿时喜形于色,谁都知道北京危险,若是太子驻守南京,他们这些从人自然可以跟着一起去,远离险境。万贞怜爱的碰了碰小太子的额头说:“咱们的小殿下纯孝仁厚,说要陪着太后娘娘守社稷祖宗,没有答应。”
第七十四章 前朝后宫过招
在梁芳看来,小太子说什么都不要紧,孙太后的决定才要紧。代皇帝有意让太子驻守南京,乃是孙太后名正言顺离开险境的好机会,她岂能不抓住?
万贞将小太子的话放在心上,并且乐意倾听,给予鼓励。梁芳却只当这是做给别人看的,有口无心的附和:“不错,咱们的小殿下小小年纪,就懂家国之重了。”
一行人心思各异的跨过宫门,进入坤宁宫范围。刚走到云台下,周贵妃就已经迎了上来。她眼角还带着彻夜不眠的残痕,脸上却已经眉眼目笑,满怀欣慰的道:“太子,来母妃这里。”
她从儿子被钱皇后夺去养了后,见儿子的机会就少了。且钱皇后将皇子养得亲了,她见一次就恼恨伤心一次,更不想多见。小太子对她的感情认真说来,只怕还不如钱皇后深。
几天没抱过,这时候突然来接,小皇子哪敢亲近,下意识的往万贞怀里一缩,不说话。
周贵妃心中也知道自己这举动过于势利,小皇子这一缩虽没言语,但却也似乎将她迎面甩了一掌,令她面色大变。可儿子身份不同往日,她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喝骂,只能将气撒在侍从身上,怒道:“贞儿,你是怎么带太子的?就教太子不认……”
她这话没说完,云台上陡然传来一声怒喝:“周氏!”
皇宫里能这么直呼周贵妃的人,五个手指都不到。周贵妃不用回头,也知道自己刚才差点在太子甫立的当口就给儿子扣了个不认生母的不孝之名,闯了大祸。
孙太后从云台上一步一步的下来,慢慢地说:“皇帝亲征,你不行诤谏之职;皇帝落难,你不思救助之法;皇子夜惊,你未尽抚慰之责……如今国本确立,你倒是来显生育之功了!好!好!好!你要不要哀家这老寡妇,拜谢你为我儿延续血脉的大功?”
孙太后是个极少动怒,对人口出恶言的有德贵妇,确实具备着母仪天下的风姿。今日说出这样的话来,当真是满堂皆惊,众人悚立,不敢说话。被直接喝斥周贵妃更是吓得直接跪在石板上,颤声道:“奴不敢!”
孙太后暴喝一声:“你是太子生母!不说扶助太子,至少要有该当之责!哀家已经被你们毁了一个儿子,难道你还想再毁哀家的孙子?再让哀家听到你语出不逊,你就自去长安宫罢!”
周贵妃吓面无人色,连“不敢”都不敢说,只是伏地叩首不已。
万贞悄悄望了太后,心一动,借着放下小太子的当口悄声道:“求祖母、饶母妃。”
她不敢把话说得太长,不确定小太子是否能听见听懂,只能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肩膀。小太子站在原地困惑的看着暴怒的孙太后,好一会儿终于小跑着过去,怯怯的拉她的裙幅:“皇祖母,不要生气,孙儿怕。”
现在这个局势,对孙太后来说简直是举世皆敌,没有一个人可以稍缓她的焦虑,却个个都增添她的忧愁。小太子已经算是她唯一的慰籍,听到孙儿稚嫩的童音,由不得她深吸口气,镇定了一下强笑道:“好,皇祖母不生气,濬儿不怕,啊?”
她俯下身来,小太子便学着别人安抚他的样子,轻轻拍拍孙太后的胸口,细声道:“孙儿给皇祖母拍一拍,吹一吹,痛痛就飞走了……皇祖母不痛了……不痛啊!”
孙太后的心痛又岂是小太子拍一拍吹一吹就能飞走的?然而在这种时候,孙儿能体察她的痛苦,予以安慰,这本身就是一种让她觉得即使辛苦劳累,也有所值的温暖。虽然于大势无补,却让她心悦,忍不住摸摸小太子的头顶,道:“濬儿真乖,皇祖母不痛了!”
小太子眨巴眨巴眼睛,一副想确定她有没有说谎的模样,直到她又点了点头,才松了口气,小声问:“那……皇祖母可以不生母妃的气,让母妃起来吗?”
孙太后看看孙子,又看看周贵妃,长叹一声道:“濬儿,你的母妃……她还当现在跟以前一样,可以任性妄为呢!殊不知你父皇失陷,再不谨慎些,不仅害了她自己,也要带累你呀!”
小太子哪里能理解什么叫带累,只是感觉到祖母的怒意已经没了,就再接再厉的撒娇:“让母妃起来嘛!皇祖母……”
周贵妃是太子生母,让她跪在地上,扫的是太子的脸面。何况孙太后也有意给太子立名声,他开口求情,便松了口,哼道:“你生了个孝顺仁厚的好儿子,这么小一点就知道保护母亲!你要懂惜福,别口无遮拦的什么话都说!”
周贵妃今天真被吓得不轻,老老实实地低头应诺:“奴知道了!以后一定好生照看太子,修德积福。”
孙太后道:“太子为国本,岂能长于深宫妇人之手?哀家和代皇帝会将东宫收拾出来,送他过去拜师读书,不用你照看。你只要遇事少一点就着,勤修口德,就算你扶助太子了!”
这是失望透顶,对周贵妃全不指望了。
周贵妃委屈得眼泪刷刷下落,却不敢做声。孙太后也不睬她,牵着小太子就进了坤宁宫,在凤椅上坐定了,才来问万贞今天朝堂上发生的事。
她派金英协助代皇帝,其实也是为了消息方便,省得自己在内宫中做了聋子瞎子。但金英经历四朝,深知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太子确立,代皇帝的位置稳固,名分无差,孙太后与朝臣间做的交换就算完成了。剩下的事都应该由代皇帝和朝臣处理,内宫再出令干涉朝政,便犯忌讳。于是他给后宫的消息也就不再详尽,而且也仅是传递消息而已。
孙太后的权欲虽然不重,但儿子失陷,帝位旁移,太子新立,又怎么可能不急?金英的信息少了,她自然要重新找人问仔细些。万贞临危不乱,懂得取舍决断,比起钱皇后、周贵妃等人,处事能力要强一大截,让她倚重,这时候自然是她问话的第一人选。
可万贞深知自己对于朝堂的规则不了解,孙太后垂问,她想了想,道:“娘娘,奴虽然也办过外务,毕竟没有读过书。监国和诸公说话,白话太少,奴听不太懂,若是解错了,只怕会误了娘娘的判断。”
孙太后愣了一下,苦笑起来。朝堂上的大臣们说话,大多数时候都半含半露,引经据典,有时候彼此之间都要靠揣测。莫说一般的女子听不懂,就连同是翰林学士教出来的内书堂宦官,也不见得所有人都有这天分,能够像金英那样明白群臣奏对说的是什么。
万贞见孙太后面色作难,赶紧又接了一句:“不过奴见梁伴伴在旁边听得入神,应该是听懂了的。”
梁芳连忙上前回道:“娘娘,老奴曾在内书堂入学,在皇爷面前奉过驾,朝堂诸公说的话,大致能听懂。”
他是钱皇后选出来服侍太子的人,可钱皇后当不得重任,一遇大难就慌了手脚。孙太后明显信任万贞和仁寿宫那边的人,对中宫这边的人都看不上,他也怕自己没了用处会被孙太后踢开,一有机会就赶紧上来献殷勤。
孙太后听说他在内书堂读过书,在正统皇帝驾前曾经侍候过,倒高看了他一眼,便命梁芳细细禀报,万贞只领着小太子在旁边玩耍。
但孙太后此时对她的信任,几乎于服侍几十年的王婵、胡云等人相当,问完梁芳后又问万贞:“代皇帝果真说过,让太子分驻南京,他驻北京的话?”
万贞点头道:“监国亲口所言,让小殿下求您带他南下。”
孙太后招手示意小太子过来,怜爱的抚摸他的小脸,喃喃地道:“濬儿,皇祖母心疼你啊!可是我若带着你去了南京,你父皇怎么办呢?他……再不争气,也是我的儿子,你的父亲啊!除了我们留在北京,朝堂上上下下,谁会真正想要营救他,让他回来呢?”
小太子哪知道祖母心中的煎熬,他的反应要比别人慢些,梁芳的话已经停了好一会儿了,他才想起里面的一件事,笑嘻嘻的说:“皇祖母,刚才皇叔选的那个于谦,贞儿会读他的诗啊!”
万贞吓了一大跳,连忙道:“娘娘,这个于谦,是写《石灰吟》的,市井间广有传诵。”
孙太后凝神想了会儿,道:“哀家记得他是谁,当初宣庙亲征汉王叛乱时,于谦随驾骂贼,汉王为人桀骜不驯,却被他骂得萎地谢罪……他升部堂大员时好像才三十左右,是当时最年轻的侍郎。”
她嘴里说着于谦,心思却不在这上面,思索良久,忽然问:“贞儿,你觉得……南京……去还是不去呢?”
万贞胆子再大,也不敢在这种事上乱放厥词,犹豫片刻,道:“娘娘,奴不怕现在,只为太子殿下的将来担心。”
她说得再含糊,孙太后也能懂其中的意思——太子不守北京,又哪来的威望坐储君之位?她用相似的言语逼得朱祁钰立太子,如今朱祁钰算是反过来逼她了。
第七十五章 近重阳霜花发
万贞至今对政治人物的复杂性没有认知,还保持着相对简单的利益观念。却不知道商业追求的利益,在复杂性上比政治远远不如,商业上最高的利益是共赢。而政治上的最高利益永远只有一方独占,甚至所有人都受损害,但只要敌人无法获取,便也算赢了。
朱祁钰让她带着小太子陪着在奉天殿外走一圈,又让太子求孙太后南下,远不止与故人叙旧,和侄子说话那么简单,而会产生方方面面的影响。
不过万贞着眼于利益最终归属的直观思维,要说完全无用也不算——那就是不管这件事以后会产生什么效果,但就像她说的那样,不是现在,而在将来。
而小太子的将来,正是孙太后不敢想,也不愿意想的事。本来她问万贞南下与否,未必没有试探万贞有没有被朱祁钰带歪心思的意思,但万贞的回答直击核心,却让她颓然靠在凤椅上,久久无法说话。
就像她虽然信任金英,但却知道金英必然会随着代皇帝的位置稳固,逐渐将忠心转移到朱祁钰身上去——无它,站在政治层面来说,忠君,乃是大势所趋!
而正统皇帝失陷被俘,丧尽民心,其势已尽。
她对万贞的试探,毫无意义,但若被人察觉到这种试探,却是推着人心往朱祁钰那边再偏几分。
小太子还记得万贞说的不要提南下,会受罚,坐在孙太后怀里眼珠子骨碌碌的转,忍不住了好久才小声问:“皇祖母,孙儿饿了,可以传膳吗?”
孙太后醒悟过来,强颜笑道:“濬儿饿了,那就传膳吧!”
小太子用膳,本来由乳母和伴当服侍,但原来的乳母临变时胆怯逃避,被孙太后厌恶遣出宫去了,现在就变成了万贞的事。
虽说万贞对小太子关心爱护,但让她一天到晚陪小孩,没有半点自由时间,那也不行。因此吃过饭后她便低头和小太子商量:“小殿下,等一下贞儿要去吃饭办事,下午您由梁伴伴陪着,跟娘娘一起午睡好不好?”
小太子怔了好一会儿,才仰脸问:“贞儿会很快回来吗?”
万贞点头:“嗯,贞儿快去快回,办完事就回来。”
小太子咬着嘴唇点头嗯了一声,牵着万贞的手一直走到台阶口才停下来。万贞心里有事,几步下了台阶,但心里却又有些放不下,转头一看,小太子站在台阶上咬着嘴唇看着她,眼泪在眶里直打转,却没哭出声来,看到她回头,竟还冲她挥手,似乎想做个笑模样出来。
但这么小的孩子克制情绪本就极难,他不笑眼泪还能忍住,一动泪水就滚了下来。
皇家的孩子虽然金尊玉贵,但父母都很难有时间陪伴。而身边的侍从,包括乳母在内,都很容易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隔段时间就换了人。小太子看到万贞离开从不哭闹,其实不过是因为身边的人总不能长相伴随,哭闹也无法如意而已。
以前她哄小太子,能守着规矩进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