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她哄小太子,能守着规矩进退,是因为她对小太子没有现在这么在意;且受孙太后之命探视,也没有违规的勇气。但现在再让她坐视小太子委屈,她却实在有些不忍,不由得又转身过来抱住他,去找孙太后。
孙太后见孙儿脸上还带着泪痕,大吃一惊,连忙问:“濬儿怎么了?”
万贞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当下直言道:“娘娘,这几日宫里惊慌忙乱,小殿下只怕也被吓得不轻。这不是孩子成长的正常环境,奴想无事的时候,便带小殿下回仁寿宫那边去,到处走走玩玩散散心。”
孙太后这几天全部精神都放在了边疆的战报、儿子的安危、朝政的处理上面,偶尔还要与朝臣、代皇帝、皇室宗亲博弈,心力交瘁,确实没有多余精力去考虑孙儿的心情。万贞提出来后,她才注意小太子几天功夫脸上的活泼神色就收敛了许多,看似懂事,其实全是一副时刻打量别人脸色的胆怯感。
时刻被紧张气氛笼罩,心生恐惧忧虑的孩子,如何能有健康强壮的体魄,平安成长?
代皇帝的“势”在于帝位稳固;而小太子的“势”,则在于他能平安长成。
即使贵为太后,除了废立大义这种名分之事外,也是无法直接处理朝政。必须要人代为出面,才能执掌权柄。
也只有太子平安长大,孙太后目前所操心的一切,才有意义。否则,都不过是镜花水月而已。孙太后心一紧,又强令自己放松心情,微笑道:“好啊!濬儿,跟着贞儿出去玩罢!”
小太子大喜欢呼,但又有些小心的问了一句:“真的?”
孙太后笑道:“当然是真的!你不是就喜欢催着贞儿去掏鸟爬树逮蝈蝈吗?这几天花园子都让给你玩,只要别把祖母养的丹顶鹤弄死就行了。”
小太子高兴的啪啪两声亲在孙太后脸上。孙太后满怀忧虑,此时也不禁解颐,问了一遍万贞对太子身边人事的安排,又亲自点选了两名出身会昌侯府的亲军侍卫跟着,这才挥手放小太子跟着万贞走。
万贞不敢让小太子离开自己的视线,回尚食局办事也带着他一起去。但现在国朝前程不明,北京风雨飘摇,小太子地位虽然比以前高了,尚食局以往那些前来迎奉的旧同僚却反而少了。除了小秋和秀秀,只有舒彩彩听到外面的声音,就急忙冲了出来。
几天功夫舒彩彩从原来的丰润美人,变得形销骨立,发鬓旁边竟然出现了点点银丝。万贞连忙挽住她道:“彩姐,你别着急,我打听过了,土木堡那边属于溃败。很多人都逃了,这两天陆续有逃出来的军士回京,虽说皇爷的近侍还没有消息。但近侍中官体力不如军汉,落后些也是常理。”
舒彩彩含着泪双手合什连念“阿弥陀佛”,又向万贞道谢。万贞明知刘宝应凶多吉少,告诉她这消息,不过是让她保有希望而已,哪敢当她道谢?
“彩姐好好保重自身,现在外面兵荒马乱,舒姐夫即使真逃出来了,也不一定能够及时赶回京城。别到时候他回来了,你却病倒了。”
劝说完舒彩彩,秀秀也领着小福小跑着回来了。
小福跟着万贞办事的时间久了,知道她最看重什么,行过礼后立即回报:“贞姐姐,我打听好了。杜秀才七夕那天就已经南下,并没有滞留北京。据守静道长说,他留了些东西在他那里,但没有你吩咐,我不敢接收。”
万贞听到杜箴言已经离京,长长的舒了口气,这才有空问外面的事。她这几年在外面已经组成了一个虽然各单位财务独立,但业务却来往互补的小型商业集团。她能自由出入宫门时,不怕集团脱离掌握。但她现在为太子内务侍长,一年到头能出宫的时间只怕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这商业集团就只能分拆,各自由目前的总管掌柜。
小福看着她一张一张行文写契签章,都忍不住替她心疼:“贞姐姐,这得平白添多少成本啊?要不,您还把它们留着,往后我替你进出宫门,多跑几趟?”
万贞摇头:“不行啊!商业集团这种体量,仅靠你送消息进来是不足以判断形势及时做出裁决的。本来我倒是想让你试试能不能处理一些日常,大事再跟我商量。可现在王振误国,满朝文武对中官都反感至极,肯定要进行整治……咱们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
万贞还以为王振引发的整治,是朝臣从制度上扼制中官之势,却没想到,大明朝的文臣们用一场发生在朝堂上的斗殴,让她见识到了活生生的“手撕”——八月二十三日,都察院右都御史陈镒弹劾王振,群臣应各,纷纷要求代皇帝朱祁钰“杀其同党,灭其全族。”
代皇帝朱祁钰本想拖上一拖,但这时候王振的干儿子,锦衣卫指挥马顺不合时宜的出现了。群臣激愤之下,一拥而上,当场将马顺打死。金英见势不妙,连忙派人将王振的同党毛贵和王长随扔出去给群臣泄愤,想带着代皇帝离开。
若不是于谦反应及时,排众而出,拉住朱祁钰,请求他当场判定马顺等人死罪,动手的百官无罪。这一场起自诤谏,乱自斗殴的群体事件势必要以群臣越权私刑打死朝臣,代皇帝被众臣犯驾而终,清算起来群臣个个都是大逆之罪。
众臣在朝堂上当众斗殴,打死马顺、毛贵、王长随三人的消息传到后宫,别说万贞目瞪口呆,就连孙太后也半晌说不出话来,许久才叹道:“不意我朝,竟出如此千古未有之奇观!”
但王振的余党被清算,在激励士气上面,也算起了积极作用。北京的防务与代皇帝的登基大典,都在群臣同心协力的运作下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正统十四年,九月六日。代皇帝朱祁钰正式登基为帝,同日诏告天下,废太上皇朱祁镇一切权柄。凡太上皇之令与新君相冲者,以新君之令为准;立太上皇长子朱见濬为太子,移居清宁宫,除了奉亲之外,日常在文华殿读书。
第七十六章 风紧云低将雪
新君帝位确立,政令上下一统,受诏进京勤王的地方卫军也聚集在了北京城内,布防九门。北京城的人心开始稳定下来,呈现出了军民一体同心,只等也先来战的局面。
也先派人来了,但不是下战书,而是要赎金。
从知道太上皇落在也先之手的那天起,群臣就知道必然会有这么一天,但当这一天真正来了,满朝文武却仍旧不免哗然心惊。
也先率众南下,虽然在四镇连战连捷,但认真说来,边境四镇本就不是什么繁华之地。而得自大明军队的缴获,又未必能够合蒙古骑兵之用。未入紫荆关,也先所得的钱财,对比起劳师远战的来说,远没有达到参战诸部的心理预期。
所以他开出的赎金要求,是没有限制的,直冲着搬空大明朝国库的目标而去。
大明朝的国库先支撑了一次太上皇亲征的大事件,连户部尚书、侍郎都生死不知,如今连防卫北京城的二十万大军的供给都很艰难,群臣怎么可能答应付这样的赎金?
何况无论从常理还是从政治层面来说,他们都知道付赎金这种事,有一就有二,人财两空才是最有可能的结果。
前朝不付赎金,后宫的钱皇后却疯了般的把包括她和太上皇的私库在内的所有金银财宝全部收拢,不顾劝阻执意派人送出宫去,交给也先派来的使者,请求也先放人。
孙太后已经回了仁寿宫,正把万贞带在身边,将她在东宫任内侍长,该怎么用人、怎么管理、怎么与东宫詹事等属臣配合、怎么为太子立名等东西一点一点的掰开了来教她。猛然听到王婵回报说钱皇后搜刮后宫,擅自向也先交付赎金,气得险些仰倒。
万贞连忙扶着她上轿,随驾一路西行,直奔坤宁宫。
坤宁宫自永乐朝建造,就是皇后的正寝宫殿,代表着一国之母的煌煌威严,鎏金缀玉,悬珠垂锦,实为当世第一奢华之地,连太后的正寝也有不如。
但今天他们一进坤宁宫,却都吓了一跳,坤宁宫空荡荡的,不说金银细软,摆件奇珍,珠帘玉璧,锦幔纱帷,连凤座旁边两盏金烛台都不见了。想来若非牙床、凤椅等物沉重,上面的金玉往下抠又太费功夫,钱皇后怕误了时间,连这些东西也未必能保住。
看到孙太后驾到,钱皇后默不作声的就跪下了。现在还帮着她做这荒唐事的,都是亲信臣属,这时候也没有喊冤的,跟着她一并跪了一地。
孙太后看看四周,再看看钱皇后破口大骂:“我家钱财,如今抚慰勤王之师尚有不足,如何能够再去赎买这水中花?你这是、割已资敌,助长也先南侵的淫威啊!”
钱皇后回答:“奴不知道什么政治大局,但却知道,也先若是毫钱不得,皇爷对他也便没了用处,有性命之忧!”
她膝行几步,抱着孙太后的腿放声大哭:“母后!别人看皇爷是失位之君,是败国之主,可他是奴的夫君,是奴的命啊!只是钱财而已!奴愿意拿钱买命!母后!求您救救皇爷!救奴一命!皇爷也是您的儿子啊!”
孙太后气得捶了她两拳,却又忍不住泪流满面,边哭边骂:“蠢货!蠢货!若真有拿钱就能买命这种事,我哪里不肯?可拿钱是买不到命的!买不到啊!”
新君方立,战事又紧,封后之典暂时顾不上,连吴贤太妃这新君生母都只是私下被人称为太后,郕王妃也住在王府里,还只是王妃。这坤宁宫和东西六宫,仍在太上皇的后妃掌握中,这些本都是将来移宫可以作为筹码交换的东西。
但钱皇后这一弄,孙太后理亏,却只能立即带了钱皇后和太上皇诸妃移住仁寿宫,并从私库里将自己当年为后时的妆设找出来,重新将坤宁宫布置一新。又令钱皇后上本谢罪,请郕王妃入主中宫。无论从国礼还是家礼上,都确立了朱祁钰一系的当家地位。
不出意料,也先收到赎金后,不止没有放人,反而又一次提出了要求。
钱皇后已经被孙太后扣在了仁寿宫,朝中重臣谁也不傻,也先的如意算盘落空。便勒逼着太上皇朱祁镇叩关,希望冲破大同、宣府的防线。虽然两镇总兵都没敢开门,但这举动明白无误传递出了一个消息:也先已经率兵南下,战事真的来了!
北京现有的勤王之师奉于谦之命由通州携粮入京,粮食虽然紧缺,但省省问题不大。但卫军北上勤王,不能没有犒劳吧?如今已经十月了,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军士不能没有寒衣,没有热食吧?就算逼不得已节衣缩食了,女墙上隔段地方能有个火堆让戍卫的军士暖和一下,那也好啊!
然而国库空虚,全靠内库支撑,钱皇后把后宫搜刮一空,内库立即不仅要支撑战事,还要供应整个后宫,一到紧急运转的时候,当真是捉襟见肘,困窘无比。
孙太后在仁寿宫正殿呆坐良久,突然苦笑:“罢了!儿女都是债,还吧!”
她还是皇后的时候,就替宣庙皇帝掌握私库。等到当了太后,为了避免与辅政的张太皇太后起冲突,便将精力放在积蓄钱财上面,甚至为此开了座仁寿宫皇庄,几十年下来私库里的钱财积余实在不少。只是到了孙太后这种身份,积蓄更多的转化为各类奇珍异宝,现成的金银钱财不过百万之数。
分散到几十万人的吃喝穿用上一算,实在不算多。何况如今战事一触即发,民间物资飞涨,钱财的购买力直线下降。百万钱财从仁寿宫私库转到内库,再流入国库,也就是稍稍支撑一下局面而已。
万贞早早地在新南厂和清风观屯积了大量物资,吴扫金和康友贵都想趁机卖个好价钱出来,又顾忌着于谦当政,中官失势,怕东西不卖还好,一卖就因为量太大,被京兆府盯上。
万贞左思右想,让他们把东西留个十分之一自用,剩下的物资整理了一下账目,带着小太子去送给孙太后了。
这东西的价值对比起孙太后过手的钱财来说不算什么,难得的全是物资,并且量大。就是以孙太后的心境见到,也不由得有些吃惊:“你怎么会想到囤这么多东西?”
万贞不能说当时就不看好御驾亲征,只能把时间再往前推了些,道:“今年五月的时候,王太监加赏三军,当时城里的物资就开始涨价了。奴看着心慌,不敢存钱,就全交给了漕班的人从南面买东西。也亏得奴领着娘娘的差使,身份便利,别人未必能整船队运送的东西,奴倒是不怕。”
除此之外,还有个原因是这个时代的经济流动性差,王振在三军中加恩,以至京城通货膨胀,南直隶以下受的影响却轻。普通商人反应灵敏的,未必有那么大的财力和势力做大规模的物资输送贸易;而京师势家一开始又没把万贞看重的粗笨物资放在眼里,她早期占了近两个月的独门生意。
等到高峰期时她又不跟人抢生意出货,只管积蓄物资,京师的势家都以为这是宫里在攒物资,更不会瞎了眼来惹她。
孙太后用眼下的物价估算了一下万贞存着的物资,忍不住对旁边的胡云笑道:“哎,咱们这贞丫头攒钱可实在是把好手,这上面的东西要是按现在的物价卖出去,不说百万家资,二三十万是肯定有的!她才出宫办差几年?就有运算这么大量物资出入的本事,只怕你这教养姑姑都赶不上。”
胡云也被这数目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娘娘,这却不是教出来的,老奴可没这本事。”
万贞日常对她孝敬不少,这数目虽然庞大,但到底是物不是现钱,又占了涨价的便宜,二三十万不过是说着好听。胡云不至因此心生妄念,反而有些替万贞担心:“贞儿,这么大量的东西,怕不是你一个人的生意罢,你能做主?”
万贞虽然能做主,但现成的帮属下讨富贵的好机会她为什么不用?赶紧道:“确实不是奴一个人的生意,不过里面合伙的康公公、吴校尉、小福他们都觉得能夹带着做出这些生意,全仗了娘娘洪福。当此国难,自当为娘娘分忧,故此托奴一并进献。”
孙太后轻叹一声,道:“富贵迷人眼,临危始鉴心。哀家只道现在能陪着的,只有阿云她们这拨老伙计,不想还有下臣肯尽忠不离。好,贞丫头,你把这几人的名字写下来。此事过后,哀家赏他们。”
万贞连忙应诺,孙太后目光温和的看着她,然后又看看小太子,沉吟良久,忽然将单据又还给了万贞。
万贞不明所以,孙太后对教导她充满耐心,柔声道:“贞儿,你有这生财的本事,自己偏偏又不怎么爱钱。许你多少钱财,都不如待你真心的好。难得你和太子有这主仆互相扶持的缘分,我便也拿你当自家人看。这钱财,你给我,我去补了国库,那是应当应分,显不出你们什么。你啊,应该拿着这东西,交给太子詹事,由他上本进献给皇帝。”
“太子还小,要保他平安长大,他身上拥有的东西越多越好。太子位是一件,太子名望是一件,太子所得的人心,那就更重要了!贞儿,你要记住,太子可以不聪明,不伶俐,但是他一定要仁孝、宽厚、礼让、轻财、重国。”
第七十七章 东宫碧枝新芽
太子新立不久,年龄又小,远没到启蒙的时候,且如今举国备战。虽然按礼制定了居所,但东宫官属却基本上一个专职的都没派过来,只有一个负责统组府、坊、局之政事的太子詹事以礼部尚书兼任,算是有的。
礼部尚书胡濙虽说比起兵部、户部来说没那么忙,但也先攻破紫荆关,不过三五日就要兵监北京城下。国战将至,身为国朝六部之首,阁辅近臣,谁又能躲懒到哪去?
胡濙忙得前后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