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举人见状心中不喜,双方见礼后,便问沂王:“殿下日常做何游戏?”
他问游戏,沂王能答的就多了:“踢球、捶丸、捉迷藏……”
郑举人等他答完,又问:“平时也有人教过字吗?”
沂王回答:“万侍和梁伴伴教过一点儿。”
孙继宗和万贞听着问答,都觉得这人有点做先生的样子,心中满意。等郑举人问完,万贞便问:“先生意下如何?”
郑举人显然也和刚才的徐溥一样,看出了她是女子,她问话,他却不回答,反而向孙继宗问:“侯爷,学生听说,王府目前既无长史,又无亲长,由中官把持门庭?”
中官在士林中就没有名声可言,他这话虽然偏了,但万贞也没有动怒。孙继宗皱眉道:“先生这话有些偏颇,王府内侍长与大伴,是太后亲自选拔出来,奉监国旨意支应府务的,如何能用‘把持’二字?”
郑举人嘿然一笑,也不回孙继宗这话,道:“学生既为王师,斗胆要求参赞王府事务,侯爷允否?”
沂王府地位微妙,这事孙继宗不敢直接答应,转眼来看万贞。
万贞笑道:“只要先生不嫌辛苦,自当如此。”
郑举人终于眼角夹了她一眼,冷声道:“侯爷,牝鸡司晨,不是吉兆;以仆凌主,更是凶险。殿下年岁已长,乳娘保姆都应退走荣养。像这种代主判事之举,往后更是绝不能有。”
孙继宗愕然,万贞更是一脸懵。明朝规矩虽然严,但京师是经济繁华之地,很多女子都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养活自己,参与到社会活动中去,得到一定的地位。能“守礼”到明明女子站在面前与他交谈,却连话也不搭一句的人,不说京师没有,可真的是少之又少。
何况万贞也是正儿八经有品有阶的女官,这种当面被啪啪抽脸的事,更是从未遇到,一时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
屋里安静了一下,旁边的沂王忽然尖声喝问:“你是在骂万侍?”
郑举人皱眉道:“殿下,我只是说理而已!”
沂王小脸涨得通红,怒道:“你有什么理?万侍从小陪我长大,为我出生入死,尽心竭力!没有她,我早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你的理,是教我忘恩负义的吗?”
郑举人愕然,京师的流言,会说王府有些什么人,却无从得知是什么样的人。他只是见万贞竟能在会昌侯面前判王府大事,照士林的常识判断万贞越权凌主而已。怎么也想不到这其中还有别的曲折,一时尴尬无言。
孙继宗赶紧打圆场:“殿下,郑先生是误会了。”
沂王大声说:“才不是误会!他根本就是瞧不起人!”
这话太实在了,郑举人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孙继宗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万贞勉强劝道:“殿下,莫要失礼。”
沂王拉着她的手说:“礼是给有礼的人行的,无礼的人他就不配受礼!贞儿,这样教人无礼忘恩的人,我才不要他当先生,更不想跟他学!”
万贞沉默了一下,对孙继宗欠了欠身,道:“侯爷,今日累您白辛苦一场了。”
孙继宗苦笑,摆手道:“万侍客气,累殿下空跑这一趟,我才惭愧。”
郑举人脸色阵红阵白,但刚才沂王、会昌侯、万贞礼遇他,是尊重他可能的老师身份。如今已经确定此人不适合为师,屋子里哪个的身份都不必对他客气,留下侯府的管事收拾场面,就结伴离开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雏鸟初学试飞
连年纪最小的沂王在内,都是经历过大风雨的人。出了院门,便不再想刚才的事,万贞问:“侯爷,那位何举人住哪?咱们过去看看吧!”
这次却是孙继宗摆手道:“这位何举子太会看眉高眼低了,我怕他以后做出卢忠那样的事来。让他见殿下,只怕不好。”
卢忠本是看守南宫的锦衣卫,为了媚上邀宠,出卖朋友。炮制出了“金刀案”,几乎以复辟谋位罪名,将太上皇朱祁镇置于死地。
孙继宗一提到卢忠,万贞顿时悚然。沂王浑然不知自己的父亲正面临的险境,只是听说自己不用再去见先生,便问:“那我们现在回去吗?”
万贞想了想,停下脚步,蹲下身来平视着沂王,问道:“殿下,既然我们请老师去沂王府上课这么难。那咱们干脆不备西席了,就在京中选个蒙馆读书好不好?”
沂王分不清这其中的差异,孙继宗却道:“这怎么行呢?京中开蒙馆的,都是些没前程的穷秀才。咱们殿下,怎么能交给这样的人启蒙?”
万贞笑道:“刚才徐溥先生不是提醒过嘛?偌大的京师,总有些丁忧、罢官、遭贬的老臣,不想再涉官场,就在家里开馆授课的罢?咱们去访这样的学馆。”
孙继宗皱眉道:“有是有,但这样的老翰林,一般只教自家子侄,不会让外人附学的。何况咱们殿下身份不同,他们恐怕……不会收。”
万贞已经翻来覆去的想了好几遍了,微笑道:“那咱们找愿意教殿下的人,先使钱开馆,让他广招蒙师童子,给别人授课,半途咱们再不露身份的送殿下过去求学。这样做,总能为双方免除后顾之忧罢?”
以沂王的身份,正常情况下应该由翰林学士启蒙。被逼得连先生都不敢往王府请,只能跟普通人家的蒙童一样,送去蒙馆启蒙,景泰帝就是再心狠,也不至于连这也不许罢?
孙继宗醒悟过来,喃道:“咱们这是要私下贴钱开蒙馆,借着给别人启蒙的名头,为殿下延请名师啊!这么做,上面的猜忌是小了。但要花的钱,可就海了去了!”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只要是花在教育上的钱,再多我也出!”万贞在宫里的时候装痴做傻,被人打脸还要笑迎,但现在出了宫,在根本利益相同的会昌侯面前,却忍不住流出了一丝真意,狠狠地说:“别的皇子能得到什么样的教育,我的殿下,也要得到!”
孙继宗平日再低调隐忍,也是国朝有数的侯爵世贵,孙太后的亲兄长,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狠劲?点头咬牙道:“好,咱们就花钱,建馆!我就不信,堂堂皇子,会没有学士启蒙!”
七月,佥都御史刘俨上章弹劾大学士陈循用人以私。刘俨为正统七年状元,总裁修编《寰宇通志》、《宋元通鉴纲目》。官运虽然不显,文才却力压同僚,且立朝正直有德。
陈循因操持废太子,立新储之事倍受景泰帝宠信,在朝中实权仅次于谦。受到弹劾恼羞成怒,将刘俨黜为翰林修撰。刘俨心灰辞官,在京中与几位老友开馆授徒,以教育蒙童为乐。
万贞领着沂王登门求教,刘俨一口拒绝:“我教育蒙童,是为国育才,不是给王公贵胄玩耍戏乐的。”
万贞分辨:“先生,夫子有教无类,不以门第身份而存偏见。您都未见过学生,怎能断定我家小主人是戏耍作乐?”
刘俨哑口无言,随即摆手道:“招满了,不招了!”
王诚听过东厂番子的回报,立即当笑话向景泰帝学舌,哼道:“这刘俨老儿还算识趣,想来万侍吃了这扎扎实实的大碗闭门羹,以后应该不会去了。”
景泰帝失笑:“这你就错了,她的脾气跟一般人可不一样,她要是认准了的事,那是一定是要办成的。哼,刘俨既然被她看中了,早晚是要收了濬儿才罢的。”
王诚有些不信,景泰帝道:“你没见过她以前的样子,那时候她有求于清风观的守静老道,缠了差不多两年,将清风观里里外外,包括附近的民居都翻修一新。守静老道虽然还是不肯,他的两个徒弟却已经对贞儿惟命是从了。若不是因为那杜箴言,她躲在宫中不再出去,守静老道也是逃不出她掌心的。”
王诚有些吃惊的问:“皇爷,那要不要奴婢派番子去警告刘俨一番?”
“刘俨已经辞官归隐,算不得朝臣。何况又不是请他入王府就西席,只是来蒙馆入学而已……由她去吧!”
景泰帝想到了清风观,沉默良久,忽然问道:“你在外面见过万侍,她过得怎样?”
王诚鄙薄的撇嘴道:“这万侍一离了宫,就全然没了在宫中的矜持尊重,和市井女子一样,每天出入市坊,不是寻路子,就是找生意。四处钻营奔波,还每天瞎乐呵,也不知道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景泰帝忍不住微笑起来,道:“日子过得苦的人,世上哪里都不缺。像她那样,无论什么环境,都能把日子过得开心的人,才叫少见。”
他有些恍惚地叹了口气,忽然又问:“金刀案你和商辂查得怎样了?”
提到正事,王诚立即敛了脸上的嘻笑表情,恭声回答:“阮浪和王瑶这两个月受尽拷掠,仍然不肯认罪。奴婢几次细搜了他们家中所有产业,也确实没有找到除了南宫所赠金刀以外的兵器甲胄。反而是首告的卢忠,在商学士面前自承前段时间是臆症发作,南宫复辟纯粹他病中之语。”
景泰帝双眉一扬,五指在御案上轻轻叩了叩,沉吟问道:“商学士预备如何结案?”
王诚答道:“商学士的意思是再细察一遍,若此案确属卢忠臆症病语,便就此了结。”
景泰帝森然道:“如此大案,岂有轻易了结之理?把阮浪和王瑶斩了!至于卢忠,看在他本意不坏的分上,姑且饶他不死,降官三级,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至此,太上皇朱祁镇最危险的一次杀机,终于平安渡过。虽然余波未息,但好歹没有了性命之危,事情也没有扩展成对朝廷重臣的大血洗。
景泰帝最后时刻收手,终于让朝野中关注此事的上下人等松了口气。
而刘俨,也终于在万贞堵门的第一百天开口:“好,我可以让他入馆!”
万贞大喜:“多谢先生!”
刘俨道:“且慢欢喜,老夫还有要求!”
万贞连忙道:“先生请讲,我洗耳恭听!”
刘俨道:“入我学馆,无论士庶贵寒,都是同学。贵上须得微服来往,不得暴露身份,恃贵凌人!”
“此为应有之义,我等听凭先生吩咐!”
“其二,遵守馆中制度,不得无故违背。”
“也是应当。”
“其三,贵上入馆启蒙,乃是你以仆从身份擅做主张,并非父母亲允。老夫授课可以一视同仁,却不算老师,明白吗?”
刘俨愿意为沂王启蒙,但却不愿意承认师生关系。也许因为他还守着曾经的君臣之别,不得朱祁镇允许,不敢托大;也许是怕景泰帝秋后算账,连累家族;又或是二者兼而有之。
然而,不管怎么说,刘俨终究还是担着干系,答应为沂王启蒙了。
万贞沉默片刻,弯腰行礼:“全凭先生做主。”
刘俨叹息:“如此,你明日起,将贵上送来罢!”
万贞点头道:“先生,我主可以不在同学中暴露身份,然而出于安全考虑。还请您同意我在馆中安排值守,每日上学下课,按时接送,可否?”
刘俨道:“只要不影响馆中学序,随你。”
万贞再三致谢,刘俨哼了一声,自踱回馆中去了。
次日清晨,万贞便护送着沂王前往学馆,将沂王送到刘俨面前,躬身道:“一切拜托先生了。”
刘俨不承认自己是老师,沂王便省略了拜师的礼节,向至圣先师孔圣像行过礼后,被安排到了甲一班。万贞不放心,直将人送到教室门前,才停下脚步。
沂王红着眼眶,但看着万贞,却咬着嘴唇露出一个笑脸来,说:“万侍放心,我会好好读书,不叫你和舅爷他们失望的。”
万贞心软得一塌糊涂,用力点头道:“好,我就在馆外等着。待你下学,就进来接你,听你说说都学了些什么。”
虽说刘俨答应了让万贞安排侍卫微服守在学馆里外,但万贞这几年来一直与沂王同进同出,从来没有这样将他独自放在陌生的环境里。只要想到这孩子有可能因为不适应,或者没学会与同学相处而受委屈,万贞就坐立不安。
孙继宗心思不如她细腻,却沉得住气,笑着安慰道:“万侍不用这么担心,刘俨虽然辞了官。但那好歹也是做过翰林学士,监察御史的人,分得清事情的缓急轻重。如果有事发生,是绝不可能真像他说的那样,坐视殿下受委屈的。”
万贞也知道孙继宗说的没错,他们费了偌大心思,才请动刘俨帮沂王启蒙。刘俨能答应这么做,当然是会掂量轻重的。可是,这做家长的,再怎么安慰自己,又怎么可能在孩子第一天上学的时候,完全放下心来呢?
第一百一十三章 旧篱墙上新花
刘俨这学馆上午辰时上学,蒙童自带饭菜,由学馆的厨房帮忙温热,中午就在学馆里吃。午饭过后休息半个时辰,又随着老师上课,直到末时三刻下学。
万贞捺着性子在学馆对面的茶楼里坐了差不多四个时辰,好不容易等到下学的钟声响起,便赶紧往学馆里跑。
学馆里原来的蒙童都已经适应了规律的生活,散学后说说笑笑的各自结伴同行。沂王是走在最后,跟在刘俨身边出来的。
万贞一看这情景,就知道沂王肯定没有交到朋友,心疼坏了,连忙迎上去道:“先生,殿……濬儿!”
刘俨见她没把“殿下”这称呼唤出来,才稍稍满意的点了点头,摆手示意沂王道:“随你家人走罢。”
沂王规规矩矩的行礼辞别了先生,这才走到万贞旁边,拉着她的手一起走。
万贞见他神色自然,并没有什么委屈之意,这才放下心来,笑问:“濬儿今天学了些什么啊?你入学比同学们晚,能赶上吗?”
沂王兴奋的回答:“能的!同学们学得不快,老师的《三字经》才解到第六句,我能听懂。就是同学们学字,已经大字已经写了好几百张了,我要一张张的补,得用点功。”
万贞又问:“那濬儿在学馆里,有交到小朋友吗?”
“我和同学们有说话喔!不过……嗯,贞儿,我明天带好吃的东西来给小朋友吃,好不好?”
“嗯?你有好吃的,和小同学分享,当然是交朋友的方法之一。但是,像这种事只能做一次两次,不能总是做。”
“为什么?”
“因为交朋友,要交不仅是因为你有好吃的东西,才和你做朋友的人啊!你带东西来给小同学吃,如果同学们也回赠你好吃的,你们有来有往,那样的人,就可以做朋友了。”
“我吃饭的时候,把带的菜分给同学吃,算不算?”
“当然也算。”
刘俨目送这一主一仆走出馆舍,好一会儿才问慢慢踱出来的授课老师:“怎样?”
“天资一般,难得心胸眼界不窄,还算勤勉。”
刘俨叹道:“这世间,哪有那许多天才?愿意学习,有勤勉向上之心,就好了。”
顿了顿,他又笑了起来,道:“我还怕这孩子没有父母护持,由妇人内侍养大,气量眼界上会短了些。没想到这最让人忧心的,反而不差。你觉得……咱们能教出来吗?”
授课老师嘿嘿一笑,道:“这个谁知道?然而,我辈入翰林,修国史,制文章。最后求的,不就是一个这样的机会吗?总要竭尽所能,试上一试,才算不负这半截余生。”
刘俨点了点头,忽指了指学馆窗前供着的兰花,道:“这一位,如今就像沙土里养着的一棵小苗儿。需要和风细雨,慢慢浸润养土培根,根基扎实了才能施肥催长,逐渐强大。咱们授课,可得从缓徐和,不可雨水过沛了。”
“省得!你这老货!瞎操什么心?我等又不是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难道还会像别人那样做什么事都心急火燎的,恨不得当即见分晓吗?你与其时刻跟我们念这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