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贞早前想过无数次,再见到景泰帝时应该说什么,做什么。但此时真到了他面前,她却什么也不想说,也不想做,就站在殿中一动不动。
第一百二十九章 少年时光离别
万贞沉默不语,景泰帝也不说话,殿中只有宫人轻柔的举动带起的些许细碎声音。
景泰帝等了许久,直到宫人端着梳洗的用具退了出去,也没有等到万贞求饶,这才转头看了她一眼。
万贞没有看他,目光落在正中宽大的御座上,眉眼淡漠,神态冷清。她的五官轮廓鲜明,此时肃静下来,就有一股冬日的冰棱似的凛烈锋锐。
她在景泰帝面前,不知道他的身份时随意无拘,知道他的身份时敬重而不失亲近,偶尔也露出点倚仗旧日交情而生的放肆。但无论哪种表情,总是生动的,灵透的,鲜活且温暖,从来没有这么阴沉冷静,无情无神。
景泰帝心中的怒火,突然就偏了重心,冷笑:“怎么,你现在连行礼都不会了?”
万贞淡淡地说:“我会,只不过,我不知道你还值不值得我行礼,所以就不想再向你低头,不愿再向你行礼而已!”
这话一出,殿中的陡然一片抽气声,景泰帝更是气得一拍椅子,怒喝:“你好大胆!”
万贞终于转过脸来看着他,讥诮的一笑:“我其实还可以胆子更大!怎么,是不是后悔没有早些杀了我?”
她的目光里,嘲讽、悲哀、痛心种种情绪交织,最后都变成了一种挑衅似的冷烈,不再退缩,不再低头,就这样望着他,慢慢地走了过来。
舒良大惊失色,怒喝:“万贞,你干什么?”
景泰帝冷笑:“还想干什么?我知道!你不就是心里恨,想要杀我吗?”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喝住一边拦上来一边叫人的兴安和舒良:“由她!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能下手!”
他打开近侍的护卫,就负手站在万贞面前,瞪着她怒喝:“来!我等着!”
万贞怔了怔,胸口的愤慨倏尔变成了细锐的悲凉,缓缓地说:“小爷,你现在,可真厉害!可以用权、用术、用一切你所能用的手段,去驭使一切尚可为你所用,还有利用价值的人!怎么,我现在还有什么地方值得利用的吗?”
景泰帝脸色铁青,咬牙问:“你现在就是这么看我的吗?”
万贞反问:“不这样看,我还能怎样看呢?”
她从他面前走过,走到大殿正中的御座前,伸出手去,拍了拍上面的金龙扶手,困惑的问:“这张椅子,如此的宽大、冷硬、沉重,再宝贵,再奢华,再威严,它也终究不能算是个舒服的座位!可是它怎么就有这样的魔力,将一个赤诚善良的少年,变成虚伪冷酷的帝王?将怀国纳贤的英主,变成贪婪暴戾的昏君?”
景泰帝怒极而笑:“虚伪冷酷,贪婪暴戾,这就是你对我的评价?这七年来,只要我狠得下心,拼着一时骂名,随时可以将南宫以下,包括你在内,斩尽诛绝!只是为了骨肉亲情,朋友之义,一直不忍!否则,你今时今日早做了阴间之鬼,哪有机会来骂我?”
万贞冷笑:“不甘心储位旁落,明知他人会为利所动对付沂王,却放任纵容,你这也叫念着骨肉亲情?你不过是自己不忍下手,便想借刀杀人罢了!也许杀人之后,你还能追究一番,将行凶者诛连九族,声称已经为侄儿报了仇,再标榜一下你的骨肉情深?”
这话实在诛心,景泰帝气得浑身发抖,声音都变了调:“我纵然心有不甘,但几时想过借刀杀人?”
“你没有明着布局,然而你明知道这个位置究竟有多大的诱惑,却不止不为离它最近的侄儿提供庇佑,反而让别人窥探你不舍不甘不愿,但又不得不为的苦恼。这与将濬儿赤身丢入狼群,有什么分别?”
他狂怒之下,指着她咆哮:“你不甘心自己的基业被别人的儿子继承,可以抛弃杜箴言!凭什么我就要忍着不甘,庇佑一个父母已经与我生恨的孩子,将一生基业交给仇人的儿子继承?只是为了礼法,为了天命吗?我偏不认这个命!”
万贞顿时无言,她与景泰帝对面而立,彼此影像相映,境遇相似,就像另一个自己。
景泰帝渲泻一空,心里的郁气轻了几分。他近年身体多病,今天情绪波动过大,这时便感觉到了一股深重的疲倦,身体微微晃了晃,有些眩晕。
万贞,见他倾倒,下意识的伸手一接,这才发现他身上骨骼硌人,瘦得厉害,不由得一惊。景泰帝喘了几口气,才缓了过来,摆手道:“大伴,不用叫御医了!来了也不过是老生常谈,没甚用处。把药端来,朕服了就是。”
万贞听他和舒良的对话,才知道景泰帝如今御医随侍,每日服药已经是常态,心中一紧,万万没想到他现在身体状况竟然已经差到了这个程度。
以往她总觉得景泰帝不过三十来岁,正当壮年,欺负仁寿宫一系太过。但这时候却又骤然理解了他为什么死攥着权力不放,既不甘心复储,又急迫的纳宠蓄妓。这种天命不在己身,命运随时会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夺走的恐慌,除非是有大毅力,大智慧的圣贤,否则谁能不惧?
就像她与杜箴言来到这里多年,却始终不甘于泯灭过往一样。景泰帝也是个凡人,并且是个眼看着天命给予了自己想要的,但又一件件夺走,并且连性命也难以长久的凡人!在生死大恐怖之前,他也只剩下抓紧手里的权力,放纵贪欢这么一条排解恐慌的路可以走了!
舒良小跑着从偏殿里端来汤药,万贞正想退开,让宫人奉药,舒良却已经把药碗塞到了她手里。万贞愕然,抬头见舒良一脸恼怒,不由叹了口气,接过药来喂景泰帝服药。
皇帝的饮食都有试毒的程序,等反应的这段时间,汤药都已经不烫了。只不过那药可能难喝,景泰帝喝完后脸色难看得很,一副想要作呕又强忍着的样子,在躺椅上闭着眼睛养神。
好一会儿,他才睁开眼睛看着万贞,道:“说吧,你和杜箴言,究竟是怎么回事?”
万贞心气平和了许多,问:“陛下连匈钵大和尚都捏在手里了,其实想知道的东西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还有什么想问的呢?”
景泰帝道:“匈钵大和尚说你和杜箴言,都有宿世慧根,是难得能见未来之世的人。很有可能堪破生死轮回的关碍,成就果位。我就想问,这是不是真的?”
万贞忍不住摇头,笑道:“匈钵大和尚最初就是我找到,想用来破我受‘天命’所苦之局的人。若我和杜箴言真有他说的那样的慧根,怎么可能还困在京师多年?面对种种困局,一筹莫展?”
景泰帝半信半疑,万贞又道:“这大和尚随身带了一颗他师父的舍利子,验找转世的灵童。但他们那个教派的教义,与我们中原佛教大不相同,为人垢病。他险些被逼得在京师无法立足,为了寻求大范围查找灵童的支持,自然要做些似是而非的误导。以取得你的信任,方便他借用皇室的力量,验证他们教派的修行法门。”
景泰帝道:“有所求是好事。你也说了他那教派有独到修行法门,能破天命否?”
万贞沉默片刻,叹道:“我也不知道,不过他和守静老道,都觉得我和杜箴言能够帮他们验证修行。这种验证,我觉得不像是‘破天命’更像是‘顺天时’。”
景泰帝神色复杂的望着她,问:“那你自己感觉呢?”
万贞茫然,苦笑:“我自己能有什么感觉?你广渡天下僧道五万人,又从中选出二百多人,随着匈钵大和尚和全如法师、黄霄道人探访烂柯山,应该比我更有感觉才是。”
景泰帝沉默不语,半晌,突然抓住她的手,认真的道:“贞儿,我就想问一问,你究竟能不能破所谓的‘天命’?”
万贞感觉他的掌心湿滑,一阵阵的冒汗,显然紧张至极,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沉吟良久才望着他,正色道:“我是真不知道!但我觉得,如果这次杜箴言探访烂柯山出来能有收获,那么我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景泰帝见她目光镇定,也松了口气,放开了她,喃道:“烂柯山之行已经启程几个月了,再怎么磨蹭,近期也该有回音。这么短的时间,我还等得起!”
万贞默然,景泰帝闭上眼睛,又道:“这段时间,你就听舒大伴安排住着,等烂柯山那边的消息来了再说其它的事。”
万贞早做了心理准备,点了点头,不再说话,起身离开了。
她离开的时候,仍然没有行礼告辞,景泰帝也没有叫她,只是宫人推开殿门,放她出去时,睁开眼睛看了她离去的方向一眼。
夏夜的凉风穿堂而过,将她身上的披风和过腰的披肩长发吹得高高飘起,不知道是不是有乱发遮了她的眼睛,她抬起左手在脸上抹了一下,又很快放了下去。她也没有向人讨个灯笼,而是独自一人就着星月的黯光走出了殿门,没入夜色中。
凉风也吹到了景泰帝的身上,激得他微微一颤,胸中浊气翻涌,服下不久的汤药猛地倒冲,哇的吐了一地。
舒良大惊失色,连忙扑上来扶着他,一迭声的命人传御医。
大殿中因为景泰帝呕吐而起的骚乱,万贞听到了,但她的脚步只是微微停了一下,却没有再回去。
她和景泰帝刚才已经用尽了少年结交的所有情分,从今以后,只不过是因为目的相同,而暂时合作的对象。或许可以利益交换,但永远也不可能再相信相让。
第一百三十章 小院秋深日长
沂王晚上看见自己常用的东西都在孙太后正寝偏殿里陈设好了,却没见到万贞的身影,顿时急得团团转,隔会儿就到殿门口张望,隔会儿又问她回来没有。
孙太后看着长孙来来去去,心里也焦躁不已,许久才道:“濬儿,你不要再等了。贞儿这段时间,是不会回来的。”
沂王脸色一白,惶然问:“祖母,贞儿出什么事了吗?”
孙太后道:“不是出事,而是祖母让她去办事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几个月吧!”
沂王被这个时间段惊呆了:“要这么久?这怎么行?”
孙太后心中愁苦,脸上却带着笑,拉着长孙的手问:“贞儿是不是对你很好啊?”
沂王点头,脱口而出:“贞儿对我最好了!”
说完这句他又怕孙太后有心结,赶紧解释:“跟皇祖母和父皇、母妃他们不同的那种好!”
孙太后道:“正是因为贞儿是对你最好的人,所以祖母才要把这件事交给她去办……也只能交给她去办!”
沂王怔了怔,醒过神来,问:“贞儿要办的事,是为我办的吗?”
孙太后点了点头,轻声道:“所以你一定要乖,不要吵吵嚷嚷的,张扬得让人知道了,会让她很为难,明白吗?”
沂王悚然而惊,猛然抓住孙太后的手,问:“很危险吗?会有性命之忧吗?”
孙太后叹了口气,摸摸他的脸道:“这件事不是危险,而是很难办。你放心吧,不会有性命之忧的。”
她见沂王还想再问,便板起了脸:“濬儿,你一定要记得,想要贞儿平平安安的回来,你自己也一定要乖乖听话,快点长大!”
虽然仁寿宫是祖母的住处,偏殿里陈设的东西,也是用惯了的旧物。但身边的人少了,沂王便觉得哪里都不对劲,坐在桌前发了许久的呆,才想起该从书包里拿出课本完成作业。作业本里还夹着一张画了一半的工笔小像,是他书画课间随手画的万贞半身像。
画上的服饰头发已经画得差不多了,只有五官他不愿意让同学看见,没有落笔。此时他将画摆开,便抽出勾线小笔,醮了彩墨一笔一笔的将她的眉眼五官绘了出来。
画中人扬眉微笑,他也仿佛看到了她日常望着自己时,那温柔而饱含期许的目光。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指在画像的额头上弹了一下,说:“你看,我很乖的,搬家了也记得写作业。是你不乖,都不告诉我一声,就偷偷地走了。这脑瓜蹦,该你吃才对!”
画像不声不动,他又道:“就这样,以后我每天画一副你,等到你回来,就数一数总共有多少副画,让你照数吃脑瓜蹦……”
他开始还笑着说话,慢慢地眼眶里水意越来越重,终于眼泪鼻涕不可抑制的决堤而出。他怕沾染了桌上的画像,赶紧退后几步,抬起袖子来擦脸。
梁芳一直提心吊胆的候在他身后,赶紧递了手巾过来帮他擦脸,劝道:“殿下,您别这样。万侍外出办事,娘娘虽说要几个月,但没准事情特别顺利,她用不了那么久就能回来呢?”
沂王用手巾盖着脸,低声说:“只能让贞儿去办的,哪里有那么容易的事?皇祖母那样说,不过是骗小孩子而已。”
梁芳勉强一笑,道:“殿下多想了……”
沂王紧紧地握着拳头,望着窗外深遂的夜空,慢慢地说:“好想长大啊!”
沂王一日没有长大加冠成人,在朝臣的眼中就始终只能作为需要照拂的小辈,他们或会出于朝政平稳交替的考虑,帮他争取储君的位置,却不可能将他当成主君,向他效忠。
这一点,孙太后理解得比谁都深刻。所以她在召见大太监曹吉祥时,绝口不提沂王,只是和他说昔日上皇朱祁镇与伴侍相处的一些日常小事。
曹吉祥本是王振门下,当年上皇朱祁镇在位时,倍受宠信,是御马监总管,多次被委派为监军征讨地方不平。然而景泰帝即位,王振一派几乎都被诛绝,曹吉祥虽然因为当时人有外地监军未归,没有受到牵连,但也从天上落到了地下,一下变成了边缘人。
回想当年在上皇手下时受到的宠信和风光,对比如今所受的冷落和打压,曹吉祥对孙太后提起上皇旧情的用意心领神会,哭了几回上皇的宽仁厚恩后叩首告退:“娘娘放心,奴婢知道该怎么办。”
孙太后如何能够放心?只不过自古以来谋大业者,都是尽人事,看天命,不管是什么样的雄才英主,都不可能有绝对成功的把握。她已经决定谋事,便不再想别的退路,只能向前而行。
外面的朝局在平静的表面下汹涌着险恶的暗潮,而被软禁在西苑偏院里的万贞,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闲。这座久不住人的院子,除了外面守着的御马监亲卫外,万贞再也没见过外人。连想找几本书看,舒良送来的也是些《黄庭经》《妙法莲华经》等等一类的道、佛经典,催人入睡。
万贞目瞪口呆之余,苦笑道:“舒公公,您这是想让我做居士呢?还是做女冠?”
舒良因为上次沂王落水一事,被景泰帝免了司礼监掌印的差事,如今就住在这西苑里做殿监总管。虽说他知道这是做给于谦他们看的,但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总管大太监变成闲得只能每天看宫殿、院子的闲散太监。舒良心里也肯定舒服不起来,冷然道:“万侍,没有请你住到诏狱去,那是皇爷顾念旧情,优待着你。你还当自己在这里是做院主呢?”
万贞沉默片刻,叹道:“既然如此,不如公公以后都不用派人送饭菜了,直接把柴米油盐给我,我自己做吧!还有,这院子荒着呢,有农具种子没有?也与我一些,闲着无所事事,自耕自给,也算人生修行。”
舒良全不相信她一个自小入宫的女子,能够做农活。不过皇宫的西苑只是宫中贵人静养休闲偶尔来住的地方,僻静无事,万贞这里算是他生活中可以看热闹的一个点儿,他也便搜罗了些农具种子丢了过来。
万贞得了工具,便将已经荒芜的花圃和角落拨去野草荆棘,把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