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叔爱顾念宗族,但于他来说,当年他跟他母妃艰难的时候没有他们,他争帝位的时候也不见他们,现在罢,他给他们脸了,叫他们做点事都做不成,这让人怎么待见?
燕帝收回眼,朝皇婶笑道:“有一些时日没见了,皇婶风彩不减,风韵犹存……”
“圣上,”宋韧突然打断了他,笑眯眯道:“启禀圣上,不知王爷和王妃娘娘给您准备了什么贺礼,老臣当真是好奇万分。”
当着他这个父亲的面,侮辱他的女儿,当他是死的?宋韧笑中带着刀,饶是他多年擅于忍耐,这厢气息已见不平。
当着他的面,宋韧抬出了德王,燕帝冷冷地看了这老狐狸一眼。
当年他是怎么容下这人的?
养狐成患。
这里头坐的,没一个能搭上他心思的,燕帝默然了片刻,等殿内那片安静的空气把人压得差不多了,他方才淡淡开口:“是啊,朕也想知道皇叔给朕准备了什么,不如皇婶先给朕说说看。”
现在德王不在,皇帝能当着众多人的面,“夸”起他的女人来了……
不知在晏地的那个男人,受不受得住,忍不忍得了?
十有八*九,想必是忍不了的。
皇帝此言一出,对他王叔仅剩的那点尊敬已无。
也许男人口头上对女人浮夸一点对男人们来说不是什么事,但皇帝是知道他王叔对于她的执着的,这话一出,叔侄俩离分崩离析只差当面对峙这一步了罢?
这次,皇帝是彻底不想忍了?
宋小五思忖着,脸上神色未变,跟之前置若罔闻一般,道:“王爷提前了许久就为您准备寿礼了,等会儿世子会代父献礼,还请圣上容我卖个关子,到时候您就知晓了……”
“哦?”燕帝挑眉。
“是。”
“是吗?说来,王叔这次没回来,让您跟过来了,听说皇婶与皇弟旅途辛苦,不到六七日就从晏地赶到了都城,王叔虽然人没回来,但这片心朕心领了。”燕帝看着德王王妃,脸是笑的,但双眼奇寒,“朕还不知皇婶与堂弟走的哪条路,竟如此的快!朕很想知道,要是有这样的一条路,想来西北军回都城不患时日了。”
晏地护军打到都城,更用不了几天。
有这样一条路,竟然握在了他们手中而他丝毫不知情,晏地这是何等的狼子野心!
燕帝说到这,已火冒三丈。
任谁都知他背后的火气为何。
这厢,宋韧正要开口,却被女儿瞥了一眼,当下宋大人嘴巴一缩,止了话。
制止了宋爹,宋小五开了口,眼睛看着鼻子下方道:“日夜兼程,餐风饮露而已。”
她话罢,殿中一片沉默。
又一阵沉默。
许久,站在皇帝身边的孙公公打破了这阵诡异至极的沉默,他弯腰道:“圣上,快到吉时了,您该去见各位大人了。”
皇帝从冰冷的脸上挤出了一个笑,扶着桌子站了起来,俯身低头看着下方的德王府王妃娘娘,一个字一个字地道:“皇婶,辛苦您了。”
难为她撑住这么大的气,在他面前睁眼说瞎话!
她最好是求着他别那么快查出真相,若不然,他必要她五马分尸,寸肉难存!
宋小五回了他的话一个偏头垂首,就见燕帝疾步如风走了出去,只见那迈动的脚步带起的袍角,尚还瞧得出几火气,留下了一群沉默之后,面面相觑的人。
众人傻眼之后,宗亲们首先沉不住气,把老郡王扶起来,纷纷跟宋小五打了声招呼就出去了。
最后,内殿就剩宋小五与宋韧没走。
“王妃,那,咱们……”咱们也走吧,宋韧看看外面,又看看女儿,之前见到小娘子的那些高兴劲是彻底没了,心中沉得就像压了一块巨石。
“走。”宋小五率先提脚。
出了门,宋韧瞥女儿:“您去哪啊?”
“回皇后那。”
“那咱们不是一条路。”宋韧“唉”了一声。
宋小五回首,朝他笑了一下。
这笑容,让宋韧一下子心情轻松了不少,他靠近小娘子,小声道:“你娘想你得很。”
太想了,一想就掉泪。
“过两天我就回去。”
“能行吗?”
“我回都城,回趟娘家还不能?”
“这倒是。”宋韧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近乎自语,“就怕有人借题发挥,你本身处境已够艰难。”
“你没看他……”宋小五看着宋爹垂下的老脸,淡声道:“在怕着?”
宋韧抬首,靠她靠得更近了,侧耳仔细聆听。
“他现在最看重的,是这个位置给他带来的一切,最怕的,无非也是丢了这个位置……”宋小五翘起唇边,“他不敢轻举妄动。”
他没那个胆。
宋韧琢磨着女儿的意思,但这时有宫人朝他们走来,宋大人端正身躯,站直了。
“王妃娘娘,宋大人。宋大人,奴婢领您过去。”带着人而来的太监朝他们点头哈腰。
“好,那为父这就去了。”宋韧眼睛在小娘子身上转了一圈,笑得格外和煦温暖。
真好,小娘子走了好几年,回来的时候还是那颗挺拔漂亮的花树,并且绽放得更灿烂了……
她身上毫无被时间搓磨的颓气。
她活得愈来愈好。
让人看着就开心。
她母亲若是亲眼看到,不知有多欣喜。
真的太好了!
“是,您走好。”
“是了。”
“走罢。”
“是了。”
不管宋韧如何不舍,他还是跟着太监走去了。
宋小五站在他背后,宋韧走了一段路,回首见她还在原地,不由地抬手朝她挥了挥。
回了回了女儿,走罢。
宋小五见他挥手不停,微微一笑,朝他欠了欠腰。
宋爹老了,但还是如此旺健、敏捷、无畏。
不愧是她的父亲。
他自强不息的一生,已赢得此生她对一个人能起的最大敬意。
第231章 第231章
宋小五回皇后处; 依旧是步行; 她们步伐很快; 在北地的春风当中走出了一身汗。
“王妃。”快到宫殿时; 侍女上前为她打点仪容。
此行是挑选的女卫; 个个身手不凡; 这但凡有一处专长的,另一处就不显了,其中只有一半是心灵手巧、武艺俱备者,但擅手工者体力不济,这次只带了四个人在身边; 是以宋小五只挑了一个能工巧匠随着帮着打点衣饰。
这专司衣饰的侍女上一来,有热心的侍女就上来帮忙; 手忙脚乱把王妃的珠钗别乱了,差点掉在了地上,惹来了专司侍女的嗔笑:“柳姐姐。”
柳姐姐羞赧,止了手,朝王妃告罪:“王妃。”
宋小五朝她们微笑; 抽出手绢擦了擦她脸上的大汗,朝她们道:“也收拾下自个儿。”
她们都很美。
“是。”四侍女脆生生笑道。
跟王妃一路前来,她们倍觉快活。
有别于之前被王妃挑中,身后之事无忧的欣喜; 真真跟着王妃了; 她们松快至极; 至于王妃要求她们做到的; 于她们那是家常便饭。
宋小五到殿时,皇后已在,正与召上前来的一位臣女说话。
王妃娘娘进殿时,一路路过大殿两侧侧桌,一路走,一路无声,走到皇后前,她朝皇后施了个虚礼。
皇后朝她颔首,含笑看她身侧那张特意抬来让她坐的座位上坐下,与之前的那位臣子之女温声道:“是个好娘子,且回。”
“谢皇后娘娘。”
此女恭敬退下,倒退之时,偷看了德王王妃一眼。
宋小五看她一眼,略过,对上皇后。
“皇婶喝杯茶。”皇后接过女官奉上的茶,双手奉给她。
宋小五接过,掀盖碰了下杯,转身把茶杯给了身边的侍女,调头看向皇后。
皇后嘴边笑意加深。
皇婶还是那般谨慎,这宫里的水一口不喝,无论是谁抬的。
这厢那臣女已退下台阶,高高的台阶之上,只余皇后与德王妃两人,这时皇后凤眸一张,朝台下一望……
那几个正小心交头相谈的臣妇立马止了话,坐直了身。
皇后漫不经心收回眼,朝皇婶道:“稍候我要去前殿与圣上同贺,还请皇婶代我主持片刻。”
宋小五点头。
“刚才圣上与您谈什么了?”皇后把眼睛又调回了下首的臣妇们身上,状似不经心问。
“没什么,”宋小五如她,把眼睛转身了下方,“想让我快点死而已。”
皇后忍不住一乐,拿手绢拦了嘴角,强行把笑意遮盖抹去,方才道:“圣上是个直肠子。”
他是越发地不掩饰了,想让谁好,想让谁难过,若是一朝一夕就能办到那才算顶顶好。
皇后这样子,把刚刚之前那副样子要好看了许多,无论是精神还是面貌,皆有了几许活气。
看着像个人了。
宋小五不由地多瞧了她一眼。
皇后察觉,偏头看向她。
“您这样子,”宋小五多打量了她两眼,“不错。”
皇后笑意一滞,接着笑起,看着下方嘴边噙着淡笑道:“哭一哭,就好多了。”
她不是撑不起,只是眼前的黑路太长太长了,似是终无看到那一头的光的那一天,她走着走着就累了。
看到了,就好过一些了,哪怕走不到,也是个慰剂。
“那就好。”宋小五道。
此后皇后看着下方,时不时招来大臣家眷近身说话,不再与王妃娘娘说话。
半个时辰后,前面皇帝来人请皇后过去。
皇后起身时,看了宋小五一眼。
宋小五本无言,但这时,皇后说了一句:“为何?”
“为何?”为何,为何?
“你们,一退再退。”为何不反?为何助他坐在这个位置上为所欲为?
原来是这个,宋小五垂下眼。
“为何?”皇后不走,还在问。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无论兴亡,一动干戈,这外面就有千千万万,数以十万的还不如您的人在哭,无望无助地死去……”宋小五反问她,“您觉得您一个人的痛苦能大过于千千万万的死亡?”
是吗?这么伟大吗?皇后笑弯眼,“您可真是伟岸如男。”
皇后抛下这句话走了。
宋小五坐在高台下,看着底下恭送皇后之后,朝她鬼鬼祟祟看来的眼。
她张着眼睛,一一对望过去,看着她们退避三舍,惶恐逃避,就是有那心坚者能对上她的,也在她的对视下转而垂首。
有朝一日,十有八*九,她避免不了被人挖坟掘尸辱骂的下场,但宋小五不在乎。
她在乎的是,她活着的时候,做了什么,改变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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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正午过后不久,皇后与皇帝同受百臣恭贺后从前殿回来,进殿没多久,与宋小五道:“王婶累了罢?早些回去歇着罢,我让人送你们出去。”
冷不防的说了这句,宋小五摸不着头脑,仔细看着她和她身边的人。
皇后身边的女官因皇后这句话,突然就着急了起来,双眼一下子含泪欲滴。
“娘娘。”她小小地惊叫了一声,似是受了莫大的惊吓。
“王婶,回罢。”
宋小五站了起来。
“王妃娘娘!”女官惊慌上前迈步。
“闭嘴。”皇后面无表情地喝止住了她,掉头冷漠地看向皇婶,“您回罢。”
“可圣上……”
“啪!”
皇后一巴掌甩在了女官的脸上,这一声,打得女官趴地磕头,也把大殿当中所有的声响打止了。
“王婶,请。”
宋小五缓缓朝面容无比冷酷的皇后垂首,朝台阶下走。
“皇后娘娘!”在地上跪着求罪的女官凄厉地喊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皇后却是笑了,她看到王妃止了步,便朝她走近,含笑与面前的女子轻声道:“我从未觉得我的痛苦大过于千千万万的人的死亡,只是我在这宫里活着的每一日,每一日我都活在肮脏透顶的恶心当中,每一日,每一日……”
皇后看着皇婶的脸,脸上的惫意无法掩饰,声音越发地轻,越发地悲哀:“我皆生不如死,王妃,你要我为自己而活,可有时候,我真想有人来救救我啊。”
她已用光她身上所有的力气了。
“走罢。”说完了,没甚好说的,皇后推着她的手,让她走。
没人来救她,那她救救他人罢。
“谢您。”宋小五感受着那只坚定地往后推她的手,最终朝皇后一福身,转身下了台阶。
“一路小心。”皇后在她背后喃喃,细如蚊吟。
也不知急步往下的王妃娘娘听到没有,皇后看着她快如疾风穿过大殿的背影,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皇帝此前威胁她,如若这次不把德王王妃留在这宫里,那走在德王王妃之前的,是她。
皇后初初乍一听到,不是怕,而是好笑,而是大感荒唐。
太荒谬了,一国之君威胁他的妻子去杀人,若不然死的就是她自己。
这是什么样的一国之君!什么丈夫!他配为人君、人夫、人父吗!
这个人,已烂到根了。
死就死罢,多呆在这样的人身边一日,她就要多恶心、多绝望一日。
她的痛苦没有胜过谁的人命,她也想好好地,像个人一样地活着。
春天的花开得多好多美呀,她尚还在闺阁当中时,每每看到那些绽开的花朵皆会为它们驻足观赏,如今,御花园百花齐放,它们再美,她看到的都是埋在它们根茎下的鲜血与骨头……
那些鲜血与骨头也有她的一份啊,她埋了许多人进去,同时,也把自己的一部份葬了进去。
她现在哪是个人啊,哪像个人啊……
皇婶啊,不是我不想走到头,而是我的命早就耗进去了,谁都救不了我了。
皇后无动于衷听着地上忠仆磕着头呜咽哭嚎的声音,漠视着德王王妃消失在了大殿门口……
去罢,皇婶,好好活着,替我把我的那一份一并活了。
第232章 第232章
皇后设宴的地方在后宫; 但离西门不远,西门自古乃宫墙外面的女子进出皇宫必经之门,宋小五出了宴殿; 顿足问身边女卫:“柳娘,往南门可抄近路?”
“有; ”柳娘斩钉截铁; “王妃请随我来。”
柳娘乃四侍女之首,说罢朝姐妹们一颔首,四人以阵护住王妃大步前行。
宋小五朝后边那位给她们带路的皇后之人点了下头; 在四侍女的包围下摘钗脱冠,扔下身上累赘轻装急步往前。
一行人如急风而过。
皇后的人一看她们飞步而去,双手抓住裙摆,急急往殿中奔去。
“王妃……”一路小跑至御花园一小路; 途路荆棘; 柳娘飞过回首; 叫了身后的王妃一声。
宋小五飞跃而过,未料身上累赘的礼袍被树荆挂住阻碍了步伐,她索性快速解了身上衣袍,把袍子塞给了女卫当中力气最大的香娘,身轻如燕跟上见状在前面小跑的柳娘。
就在这厢,不远处传来不少铁靴着地快跑的声音。
“王妃; 快跑。”女卫们皆急了起来; 在后面断后的瑶台飞奔上前推着王妃的背; 以身形拦住了王妃; 助力王妃奔跑。
“王妃,我背您。”扛着袍子香娘把衣袍塞给果娘,一个加速飞冲跑到了王妃身边。
女卫们已见气喘,宋小五这厢更是气喘如牛。
她料西门应是死路,东门北门是皇子与臣子出入重兵把守的地方,从四门来看,南门最近,兵力最弱,是她离开皇宫的生门,她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借此离开皇宫。
“尚用不着。”宋小五还有力气,脚下步伐并未减慢。
“贼娘老子!密道在福临门那边。”柳娘在前面急声咒骂。
福临门靠东北,隔壁就是正德宫,皇帝的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