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周恭想起来,他的皇叔公是有这个本事的,他皇叔公多了不起啊,好似见过他的人皆欢喜他,乐意效忠他呢。
像他,他辛辛苦苦日思夜想想当一个好太子、好儿子,可朝廷不怎么能看到他,而他的父皇,也不觉得他是个好儿子、好太子,他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个本事,连太子的位置,也是他的母后变得听话顺从,变得对他父皇有用了起来才给他的……
“是啊。”周恭承认了,他皇叔是不太喜欢这个位置,他要是喜欢,有办法坐上的。
周恭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地上冰凉,冰寒彻骨……
他闭上双眼,仰头痛哭了起来。
他为之努力迫切想改变的一切没有了。
母亲,父亲,有关于他们的一切都没有了。
他用尽了一切的努力与力量,却没有保住他们任何一个人,谁也没有为他改变,为他留下。
他哭得太伤心了,德王没忍住,跪坐了下去抱住了他,抱着伤心的孩子强忍心酸安慰道:“叔公知道你受苦了,孩子,我们会补偿你的。”
没有用的,来不及了,或许在一开始就已经来不及了,也许有来得及,也是他不曾出生,不曾叫周恭过……
太子痛哭出声,抓着他曾视为父亲,想过他要是父亲该有多好的人的背,哭着道:“叔公公,没有用的,没有用的……”
没有用的,他最想要的,最在乎的,已不存在了。
“有用的,你还有以后,”周召康抱着痛不欲生的侄孙,用力保证:“叔公跟你保证,你还有以后,会高兴会开怀,会为自己骄傲的以后。”
回应他的是太子的大哭声。
会有吗?会有那样的以后吧?
周恭不知道这样的以后会有没有,但此时的他无比明白,以后的路,只能靠他一个人自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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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四日,皇帝暴毙于宫中的消息告于天下。
十五日,五万晏兵抵达都郊。
十八日,文武百官以丞相为首,拥太子周恭为帝。
二十日,朝臣商议,太子于五月初一登基为帝。
太子为帝前夜,找了德王世子过来,大侄子与小王叔秉烛夜谈,谈到凌晨,小王叔周承已被大侄子说服,亦坦言与太子道:“这事不在你,更不在我,我父王不会答应我取你代之,母妃也觉得你会是个好皇帝,不会犯前面的人的错误。”
“我知,叔奶奶曾夸过我心善。”太子淡淡道。
周承沉默。
“可叔奶奶也再明了不过,心善亦最容易软弱,我不会是个好皇帝。”周恭心中现已无悲喜,他能看明白别人在想什么,更了解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些年读的书,看过的人,已能让他看清了他当皇帝的路,他不一定是个差的皇帝,但他也成不了一个好皇帝,他没有野心,现在也没有了为江山万众奋力的心,他的余生只想做点他想做的事情,保全弟弟周信。
皇宫无夫妻,无兄弟,他当这个皇帝做甚?他想要有一个睡在枕边而不用天天勾心斗角的妻子,他想跟周信当一辈子兄弟,替母亲好好照顾他一生,而不是哪天又要兄弟阅墙,又有不得不的牺牲……
“你会是,”周承的心在蠢蠢欲动,他有野心,有很多想为之的抱负,他的、母亲的,父亲的,他想要做到的事情太多,而帝位确实能让他大施拳脚,但强者自制自醒,明了自己有自知之明,更能清晰看清楚他人的优势,“你是太子,承帝位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之事,且你仁厚,丞相他们认同,老臣则会顺之……”
“然后我会被他们摆布,或是摆布不成我想反抗,到时候是赢还是输,赢的都不是天下百姓。”周恭温和地打断了小王叔的话,朝小王叔牵强地笑了笑,“恭皆一一想过,恭这些年没有浪费叔公夫妇的苦心。”
他有好好念书,明理通是非,知晓天下事。
就是因为知道的太多,通晓的太多,他才愈发地看清楚了自己。
他不想当一个好皇帝,他也当不了一个好皇帝,他的能力,只能够让他好好地当一个周恭,周家的儿郎,周家的好哥哥。
“我亦无妄自菲薄,我有我的念想,只是帝位不在我念想当中,小王叔不必多说,恭只是与你先通个气,叔公公与叔奶奶那我自会去劝说。”
周承默言,片刻后他启嘴,“我说你会是个好皇帝,是因母妃对你有信心,而我父王,他定会竭尽全力帮你掌控天下,我是他们的儿子,别的不好说,有一点是只要他们在生之年,我就会是他们的好儿子,他们要我做什么,我皆能做到。”
所以,他们要是让他当一个辅佐帝王的好王臣,周承敢说,只要在父母眼皮子底下,他定能做到最好。
他就是死,也不会让把心血放到他身上,给予他所有的父王母妃伤心。
“他们在,你不必担心,他们要是不在了,”周承垂头,握拳轻咳了一声,看着眼前桌面坦言道:“到时候你不希望见到我,放马过来就是,想必到时候你已是一个手掌天下权的帝王了,想来已非今日可比。”
想来到时候会比他厉害,不必怕他。
当然他也不会怕,要战就战。
看着眼前毫不掩饰野心与斗志,全身散发勃勃生机与战意的小王叔,周恭笑了,真心地笑了。
小王叔,多好呀。
真不愧是叔祖爷爷的孩子。
不像他,未及结冠,却已像是活了一辈子那样累。
第239章
德王一连几天早出晚归; 皇帝的死他们已经做了处理,但德王大军逼进燕都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尤其现在晏地大军就在城外; 朝廷间为此问责德王的不在少数; 但以符简为首的法家一系、宋家为首的户工一系对此不以为然; 等太子承位的日子一定; 他们就定下了“德王勤君”的说法。
两派人马占据了朝臣、尤其朝臣高官半壁江山; 再加上闭门不出对此装聋作哑的一些大员; 其中不乏德高望重者,以户部尚书陈安之为首的官员就是以死进谏,却也是被拦了下来。
太子上位时间一定; 德王大军一夜之间就在城外消失,未留一丝痕迹,就像他们从未出现过一样。
陈安之为首的诸人更是大骇; 联手一起进宫向太子死谏。
诸人身披麻衣,头戴孝布; 手拿着哭丧棒; 见到太子就齐齐哀嚎; 陈安之哭道:“那晏军一夜之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连军囤镇的人都已被他们收买,太子; 德王这般偷天换日; 俨然已把这天下当成是他的天下了; 您不能不防啊。”
太子天天都要见接见他们一轮; 每一天都要听他们哭丧,听多了,反而愈发平静了下来。
陈安之他们装傻,装作没看见皇叔公无意这个位置,却想让他出头去清扫皇叔公的势力……他们这是忠君吗?不,他们不是,他们只是忠于自己。
先帝死了,他们要稳固自己的权力,要争夺后面的权力,怎么动都不会觉得自己有过之的地方。
“我知道了。”太子安静听完,道。
陈安之听到他软弱的回答,哭得更是绝望,“太子,您太仁义了,您是君王,仁不掌国,您不能如此啊,不能让先帝的心血在您手里一败涂地啊!臣求您了,您醒醒罢,您再不醒,大燕就要完了!”
大燕不会完,换一个也是姓周,是周家的天下,周家的大燕,倒是换一个,你们会亡……“我知道,我再清醒不过,”周恭从来没有如此清醒地看穿过朝臣与天下,还有他父皇和自己,“你们回罢,我自有打算。”
龙椅他会上,但他也会让位,他会为小王叔的继位争取好平安度过的时间,这是他当了这么年太子,为太子的责任。
他要做一件与他父皇行事截然不同的事情,给天下一个交待。
这个交待,不是给朝臣们的,是他这个储君给百姓的。
“太子!圣上!”
“好了,出去罢。”太子挥了挥手,四周的侍卫们们围了过来。
陈安之他们抬头,看着温和得就像一滩水,毫无攻击性的太子,陈安之呜咽了一声,爬起朝身边的柱子撞去。
“先帝,老臣对不起您,老臣来了!”
陈安之以头撞柱,倒在了地上。
“陈尚书,陈尚书……”一群人哭着围了上去,其中两个哭着朝太子磕头,“圣上,圣上,臣等死不足惜,这就追随先帝而去,只是恳请圣上一定要对那些狼子野心的保持戒心,您仁义,但不能让仁义毁了您啊。”
说罢,他们也朝柱子冲去。
殿内的侍卫长这厢朝太子看去,太子朝他摇了下头,是以就看着两个老臣往柱子上撞。
顷刻后,又倒下了两个。
“李大人,尚大人……”先前哭陈安之的人又哭起了这两位同僚来。
太子等了一阵,等到他们的哭声止了,转身朝他看来,他平静地问着眼前的这几个人,“还有要撞的吗?”
撞头的三位只有陈安之没有声响,后面撞的两个人倒头在地不停哀嚎呻*吟,太子看了他们一眼,调过头,“要就开始罢,我还有点时辰。”
没有人吭声。
太子等了很长一阵,等到陈安之头上的血渗进了地砖里,又有人来催他去灵堂,他方才起身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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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王夜晚归府,与王妃说了白日宫中的事。
陈安之为首的几人以死进谏,撞了宫柱,但一个都没死。
德王说起来很是可惜:“听说就差一丁点,陈尚书就死了。”
德王这几日忙,忙着跟朝中诸大臣周旋。朝中礼部、工部、吏部是站在他这边的,其中工部是以宋家人为首,吏部是符家的,只有礼部被他们周家皇亲把持,是无条件站在他这边的,工部和吏部还是有条件的。
德王忙着跟支持他无罪的人见面,宋小五这几天只比他更忙,之前她是起了心思有所准备,但准备得还是不充分,这厢一出事,她也是忙得手忙脚乱,才把事情安排好。
这些事情都是大事,一是开放民间的开市,但凡都城百姓皆可做买卖,其子弟依然可以科考,这事为下一步商籍也可科举的事做好铺垫,也转移了百姓的注意力,更重要的是,都城百姓除去达官贵人,十有七八皆是商贩,这些人从德王府这里得到了利益,必会对德王府顺之,这一举从根源上就掐断了都城百姓对德王府所有的影响。
二是把晏城这些年长进的技术总结出来,送进工部。
这两件事,第一件宋小五已让归德王府的晏街准备,上面一点头,就准备腾出位置让利给百姓,把事情用最快的速度带动起来。
第二件宋小五已经完成,工部已经因宋王妃送过来的人和书轰动到无暇全心关注宫斗。
德王觉得陈尚书没死可惜,是因第一件反对的最厉害的就是陈安之,他要是死了,就没人带动臣子在朝廷上指着他鼻子指桑骂槐,暗指皇帝是他亲手害死的了。
“伤得如何?”
“还挺重的,现在还没醒过来。”
“那开市的事抓紧一下,趁这两日办下。”
德王沉默,过了片刻,他略带迟疑跟王妃道:“要不再过一段时日?”
“不成,要不我进宫一趟?”她去跟太子说。
“他父皇才过去几天,”德王摸头苦笑,“我不想逼他太紧了。”
“如此才能让都城最快平静下来,天下亦然。”
“唉,是了。”
德王累得厉害,他躺在了王妃的大腿上,疲倦道:“都说是我亲手宰了他,事实跟这也相差无几。”
“嗯,还是很伤心吗?”
德王许久未说话,过了很久,他睁开眼,抓过王妃的手放到胸前按着心口,缓缓道:“奇怪了,就是他死的时候伤心了一会儿,现在……居然不记得了。”
“是了。”宋小五低头,用唇轻轻地触摸着他的额头。
如此才是正常的,皇帝不在乎他这个王叔,没有感情的存在,死去的人之于活人就没了意义。
“恭儿很可怜。”德王又道。
“可怜,也不可怜。”
德王看向她。
“他要是像他父皇那样去做人,那就是可怜的,如果不是的话,那他能得到的就多了。”宋小五沉吟了一下,道:“他很优秀,很冷静,虽说有点过于冷静,不过他身为一个君王,承受与承担的,必定非凡人所及,逼逼他不要紧,他早晚要习惯。”
德王的眼睛一下子就暗了下来。
“那太残酷了。”他喃喃道。
“是啊。”是残酷,宋小五承认,低头看着她所爱的男人。
高处不胜寒,寒在位置太高,更寒在到了那个位置,注定身边就没有什么能倾诉的人。
人非草木,是人就有情感上的缺口,一般人堵不住,满足不了就会崩溃。
尤其周家人,按她这些年所见,周姓人无论男女,他们都是一群情绪极为冲动不受控制的人,天生较一般人要强烈的感情让他们无论爱恨,誓要把自己掏干净了才算止……他们是如此耀眼,同样他们也很容易为自己的需求付出死亡消失的代价。
前世的皇帝在他的王叔死去后想必后悔痛哭过吧?要不何来后面的追封?
皇帝与她的丈夫,皆不是适合当一国之君的人。
太子冷静,如果他看穿了父辈悲剧的真相,以史明鉴,宋小五倒认为他有一半的可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君主。
“多帮帮他吧?”德王看向他的王妃。
“好。”宋小五点头。
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不管是为他们自己,还是皇后为国家,她都会尽力。
第二日德王去跟太子说了抓紧时间下令开市的事情,太子点头,但道:“叔爷爷,下令之前,我想跟叔奶奶聊一聊。”
德王沉默,太子见状,道:“叔奶奶不方便进宫,我去府上也一样。”
“那不用了,我回去与她说。”德王琢磨了一下,与太子明言道:“你叔奶奶无心政事,等这事一过,朝野一太平,她就会与我回晏城养老去。她对政事的兴趣远没有对田土的兴趣来得大,对她来说,土野间多产几斤粮,惠及千秋百世,是她死后还有人在受益的事情,管人罢,人是活物,她也与许多人亦格格不入,无法共存,她就是投入相同的心思,所得会远远不如她在农事上所得之,就似在晏城她也不管晏城的事,术业有专攻,她只做她最擅长、对她最有益的选择,这么些年来这一点任何人皆无法改变,哪怕是我也一样。”
遂以不用担心她会参与政事,她心中毫无所惧,但却比谁都会审时度势、自我约束。
“我知。”太子看着叔公那张疲倦不堪,但掩不住英气逼人的脸,心下悲切之余,又有几许轻松。
他皆懂得。
“我只是想与叔奶奶说说话。”他道。
“也罢,我让她悄悄来一趟。”
“是。”
看着对他依旧恭敬的太子,德王心中心疼又不舍。
这个孩子太乖太孝顺了,如此什么事都只会往自己肩上扛,也不知以后有谁会来心疼他,替他分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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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快要宫禁前,西门迎来了一队人马,一路悄无声息往太子所在的太和殿行去。
宋小五走到太和殿前,迎上来了快步下阶迎她的太子。
“恭,见过叔公,叔祖奶奶!”
“见过父王,母妃。”
先是太子见礼,一直在宫中陪同太子的周恭接紧着向父母亲请安。
“起。”宋小五迟疑了一下,没去扶见礼的太子,说了声就抬步往太和殿走。
“来。”相比王妃的不客气,德王则单手有力地托起了弯着腰的太子,随后抓住太子的手臂,让太子与他同行,跟上了王妃。
一跟上他就道:“王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