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的对峙,女儿身的柳湮终忍受不了肌肤的肮脏,于第七日的夜里脱下了衣服在山脚下一温泉里洗澡。不偏不巧,梁鬼路过那里。
梁鬼一向风流,月下见了佳人,自然把持不住,企图上前讨个近乎。柳湮发现了梁鬼在偷窥自己,怒火心中生,美人计的计策也同时在脑海中浮出。柳湮便是利用梁鬼沉迷于欣赏女色的时机,忽地拔起岸上的剑,重重刺在了梁鬼的身上。
恐怕令柳湮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是,多日来的对峙,会让她冰冷的外壳脱掉,剩下的尽是女儿的柔情。看着倒在自己剑下的男子,她原本已心生的爱慕,更加浓厚。
柳湮没有把梁鬼交给朝廷。她把玉玺随手扔到帐营后,便乘着夜色将梁鬼带出了京城。柳湮携着重伤的梁鬼,在一个小村庄居住了下来。她在梁鬼面前扮作不问世事的小女子,到处请大夫,一心为梁鬼治伤。
在治伤的这一段时间,梁鬼亦是爱慕上了这个温柔可人的女子,并在伤口痊愈的时候,向柳湮表了白。
梁鬼为了表那趟白,之前查阅了几乎所有有关爱情的圣经,识不得几个字的他,不得不到处请教人。他一向最看不起书生,然而那些天,他却低声下气地去求他们指教。甚至书生们因为他文化上的愚笨,嘲笑了他,他都忍得。
表白的那日风和日丽,梁鬼特意将柳湮带到了村子里风景最为优美的地方,仿着圣经里的男主,站在风口处,努力地憋着嗓门,吟诵:“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柳湮是个将门出生的女儿,自幼习的是武术,哪里懂得那些个儒雅的诗词,听了半天也听不懂的她,最后生生憋了句:“君?原来梁大哥竟……喜欢男子?”
梁鬼的脸膛霎时间比煤炭还黑,心中念着怎么找学馆里的书生算账,直接翻页到另一本圣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忽而啐了一口,“妈的,这都是什么玩意!”脱了那一身书生的外衣,回头定定地看着柳湮,红了脸,直接了当,“柳姑娘,我梁鬼虽不是什么好人,也没什么地位,但如果柳姑娘若是愿意,梁鬼一定能给柳姑娘一生幸福。柳姑娘可愿意成为我梁鬼的妻子?”
☆、落红不是无情物(三)
面对梁鬼的心意,柳湮慌乱而不知所措。毕竟,她是伤了他的降木女将。若是让梁鬼日后知晓此事,岂不是要彼此都痛苦。
“如果你真的是为了我的幸福,就请离开我。你是居无定所的杀手,跟你在一起,我不会幸福。”柳湮忍着内心的煎熬,咬唇说,在心里补了句:我不想拖累你,梁大哥。
梁鬼因柳湮的拒绝,显得十分狼狈,不久便离开了柳湮,开始失魂落魄的旅行。
厌恶了朝中明枪暗箭的生活的柳湮,喜欢上了小村子里的宁静祥和,便在小村子里居住了下来。可是,两个月前,有朝中的人路过那里,发现了当初不知所踪的降木女将,并通过打听,获知了降木女将与万恶盜手梁鬼的一段情义,当即回朝报告了皇帝。皇帝当即派了千名士兵,前去捉拿柳湮。
柳湮被朝廷抓去的那天,倾城也在场。倾城当时是因着追寻梁鬼不到,一时急了,才想起梁鬼曾经的相好,便想来找柳湮,问问她是否知道梁鬼的下落。哪知,遇到的竟是无数官兵将柳湮围剿的场景,而且听到带头士兵称呼柳湮为降木女将。
倾城本是幸灾乐祸地看着这一切,可想到柳湮可能知道梁鬼的下落,便一路悄悄尾随了去。半路中,倾城偷偷给那些士兵菜里下了迷药,迷昏了士兵后来到柳湮面前,冷冷地道:“我可不是来救你的。我只是想问你,你可知道梁鬼如今在什么地方。”
柳湮被困在囚车里不得动弹,却相当平静,淡淡地道:“梁鬼在哪里,我并不知道。可是,我有一事想拜托你。”
倾城冷笑:“莫不是让我救你?给你两个字,休想!一想到两年前,梁鬼受了那么重的伤,后这两年来又过得失魂落魄、浑浑噩噩,而这一切都是因你,我都恨不得杀了你!”
“你便杀了我罢。”柳湮说,神色诚恳得让倾城无法怀疑她是在开玩笑。
“你……你说什么?”倾城相当的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柳湮再一次要求倾城杀了她。柳湮告诉倾城,朝廷知道了她与梁鬼之间的关系,定会利用梁鬼欠她的恩情,设下陷阱逼迫梁鬼现身。依着梁鬼十恶不赦的罪行,朝廷一旦抓了他,定会要了他的性命。“所以,若是你希望梁鬼安全地活下去,便杀了我。”
“你想多了。”倾城想也没想便回应,“只要我告诉梁鬼,那个救了你的‘小女子’,就是曾经重伤你的降木女将。她伤你的人在先,又伤你的心在后,如今又想联合朝廷抓捕你。如果我这么说,柳湮,你以为梁鬼会如何看待你?他还会为了救你特地跑进朝廷的陷阱吗?”
柳湮的脸颊更显苍白,摇了摇头,颤抖着嘴唇:“不可以,倾城,你不可以这么和他说。你会激怒他的。他不相信你就罢了,但若是相信你了,定会一怒之下来找我问个究竟。他的脾气我太了解了,他不会把朝廷的陷阱看在眼里,却会为了向我寻个究竟,做出极其危险的事来。”
倾城终被柳湮的这些话说得动了心。柳湮了解梁鬼,倾城又如何不了解梁鬼。她知道梁鬼那个笨蛋一定会为了柳湮做出傻事,无论柳湮是何身份。
那是倾城第一次杀人。时至今日,她仍然记得她是如何拿起地上士兵的剑,如何将剑刺入柳湮的身体。她的手被鲜血染得好红好红,红得可怖。可是,柳湮却笑着与她说:“谢谢你,倾城,谢谢。请代我好好地照顾梁大哥。若是……若是可以,能把我的身体带回那个小村子里吗?我……不要墓碑,只要静静地躺在那片土地下就好……若是哪天梁大哥回来,我也许还可以……还可以再看看他的模样……”
在拔出剑的那一刻,随着滴滴红色的血珠在视线里飘落,倾城瞪大的眼睛里,两行清泪滑落,点头答应了柳湮的要求。可是她还未走出几步,那些个士兵便已苏醒。她被士兵包围。为了活下去,她唯有暂时放弃将柳湮的尸体,一个人狼狈地逃走。
倾城一心想将柳湮的尸体运回那个小村子,将她安置在她最喜欢的地方,因此一路悄悄尾随着那些士兵,这一尾随,便尾随到了京城,直至看着柳湮的尸体被抬入刑部。
第二日,柳湮的尸体便被朝廷高高地吊在了城墙之上,□□的身体,任凭风吹雨打,凄惨的模样令所有看到的人都不由得背后发冷。
柳湮生前拼命地为朝廷卖力,是那样的光荣风华,死后竟要受这样的侮辱残害。
倾城看着城墙上的尸体,恶心得吐了又吐,甚至几次想攀上城墙将柳湮救下。可是,她深知自己这样做只是飞蛾扑火。她怕死,是那样的怕死。
倾城与栩栩说到这里时,已然泪流满面,“阿栩,我是那样的残忍,那样的无用。在那样的情况下,我只能想到让梁鬼来将柳湮的尸体救走。所以,我才去了普罗州……”
之后的事,栩栩都知道了。
栩栩轻轻地按住倾城颤抖的肩膀,因听了那个故事而苍白的脸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倾城,把你要我转告梁鬼的话,与我说了罢。我一定会带到。”
倾城抬起哭红的眼睛,喃喃:“把……把我与你说的这个故事,告诉他。然后说,就说倾城因为愧对他,此生都不会再去见他,若他想要为柳湮报仇,便打起精神天涯海角地去找她。阿栩,答应我,不要告诉梁鬼,我代他死的事。如果他问起是谁被朝廷误认是他,你就说是一个你不认识男子。但是那个男子死有余辜,因他杀了一个好人。”
“倾城……”栩栩慌忙摇头,紧紧抓住了倾城的手,“不可以,你这个样子不可以……”
就在这时,王公公带着两个狱官走了进来。王公公拉着栩栩,“栩栩小姐,时间到了,快些走。我们这次探监是不被皇帝允许的。若是再拖下去,会被刑部的上级官员发现,到时倒霉的可就不止一个人,甚至连二皇子也会被牵连。”
栩栩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倾城,却见倾城笑了,是视死如归的笑容。
出了天牢,王公公却不急于于为栩栩解开蒙眼的布条,一直送到高高的城墙外。栩栩因着一心念念倾城的事而没有察觉,待有人将她缚在眼上的布条拿下,她才反应过来已到了皇城的门前。面前,正站着的是紫衣飒爽的二皇子夏斌。他手拿着原本遮在她脸上的布条,一抹浅浅的微笑映着此刻黄昏街道的景色,适宜得甚是好看。
王公公连忙接过夏斌手上的布条,喃喃着:“二皇子此番行为不妥不妥啊,若是让皇帝皇后知道了,可是要责罚的。下次可不能再做出如此危险的事了。”
夏斌并不理会神神叨叨的公公,点了点栩栩的额头,笑道:“怎么?你这个神情,莫不是,被天牢的景色吓着了?”
栩栩看着夏斌被夕阳染了颜色的脸部轮廓,早早发了呆,此刻也没苏醒,无意识地喃喃:“二皇子的模样,真好看。”
“……啊?”夏斌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这丫头心里在想什么呢。
王公公生了气,嚷着:“你这小丫头真是吃了熊心豹胆,竟然敢说出如此轻薄二皇子的话,还不快快跪下来向二皇子谢罪!”
不等栩栩回过神,夏斌忽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哈哈哈……真是有趣!自我出生以来,便没有人夸过我长得好看,倒有不少人背地里议论着我与倾国倾城的母后长得不像,甚至怀疑我是不是母后的儿子。夸我长得好看的,栩栩,你是第一人。哈哈哈……”
栩栩顿时一头雾水,看着同样旁边神色又震惊又尴尬的公公,心中想着这罪还要不要谢。忽而,倾城的事涌入脑海,翻江倒海的气势压去了所有杂念。她颤抖地伸出手扯了扯二皇子的衣袖,恳切道:“栩栩恳求二皇子,求求您救救倾城。她纵然杀人有错,却是情非得已。”
夏斌哭笑不得地打量着栩栩:“话说我这么辛苦地找你来是做什么?不正是为了救倾城么?”
栩栩愣了愣,方才因着迫切担忧倾城,竟差些忘了二皇子先前与她说的目的,又尴尬又难受,连忙道:“劳烦……劳烦二皇子告知栩栩,梁师……梁鬼在什么地方。栩栩这就去寻他。”
夏斌抬起手按在栩栩颤抖不已的肩膀上,微微一笑:“看来你对说服梁鬼之事已胸有成竹,很好。不过现在不用着急。天色不早了,你暂且与我到彦云殿小住一晚吧。明日一早,我会命人带你去见梁鬼。”
“不行……不行……”栩栩抬头看着夏斌吃惊的神色,目光诚恳,“倾城她还在天牢中受苦,梁鬼也在受苦。栩栩若是早点找到梁鬼,便能早点……早点……”道着,她突然惶然,不知该用什么措辞。毕竟,她并不能确定能否说服梁鬼。若是她不能说服梁鬼,该怎么办?眼睁睁地看着倾城走上断头台,看着梁鬼因情消瘦而死么?
“我相信,”夏斌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回响,“我相信你可以做到,所以不用着急。”
栩栩瞪大的眼睛缓缓放松。方才紧张万分的心情在夏斌平和的语气中镇静。
夏斌接着道:“我所居住的彦云殿与皇太子夏云欢居住的申云殿相邻,若是你愿意到我殿中住一住,说不定可以见见那位本应成为你夫君的人。如何?”
夏云欢的名字让栩栩心头狠狠地触了一下,有点疼,有点酸,夹杂着无比思念又绝然不想见面的矛盾。“我……我住在外面的旅馆就好……”她喃喃着,却发现自己的身子被抱了起来。
夏斌抱着栩栩进入了轿子中,俯视着怀中吓坏的人,嗤笑:“我是一个很随意的人。所以,与我在一起,便不用那么拘束。随意就好。”
“随意……”栩栩心中默念这个词,总觉得眼下这个情景已是用随意这个词不能概括了。不过,奇怪的是,她也没有起什么排斥反应,尤其望着那双好似在镜子中见过的眼睛,心情意外地放松。这种感觉……绝非男女之情,却像是……呃,措辞又贫乏了。
☆、落红不是无情物(四)
高高的城墙,偌大的皇宫庭院,以及院子中心那一汪点缀着荷花绿叶的清水碧潭,是栩栩对夏斌所居住的彦云殿的全部印象。
夏斌特意吩咐下去办了一场舌尖上的盛宴。待夜色降临时,又命人于院子中点了无数蜡烛。
有侍女给栩栩送来了华丽耀卓的服饰,道是夏斌要求她穿上以赴晚上的宴会。
栩栩一向喜于平静朴素,不爱太过华贵之物,因着觉得侍女也是奉主子之命,不要为难的好,便表面装作答应接下了东西。侍女出去后,她掂量着手中服饰的重量,想象穿在身上估计走路都困难的场景,不由叹气。最终,她从包袱里翻出了一件平时常穿的青衣。这件青衣虽不加装饰,但布料光泽与这皇宫之景也算对映,估摸着也毁不了宴会的气氛。
今夜月亮分外圆润明亮,似乎正是家人团聚的景。
栩栩穿上一身女儿装后,便听到门外有人敲门。是方才的侍女。
“姑娘可穿好?二皇子已在院中灯前等候姑娘多时,催着姑娘去食用晚膳。不然,晚膳凉透便不好吃了。”
“好了,我好了。”栩栩回应着,慌忙拉开了门,随着侍女前去赴晚膳。
夏斌远远看到了栩栩的身影,便迎了上去,似乎有些激动,却在看到栩栩带着面具的脸庞时,神色阴沉下来,用着命令的口吻道:“把面具摘下来!不要打搅本皇子的雅兴!”
栩栩被吓得身子一颤,抬手摸着脸上的面具,跪了下来,“栩栩从小便生得丑陋,尤为右脸见不得人。若是把面具拿下来,怕是……怕是会吓着二皇子,更为打搅二皇子的雅兴。”
夏斌的眼神狠狠地颤了一颤,最后一挥手,“罢了罢了,快与我一起用餐便是了!”
“是。”栩栩慌忙回应,心里难免有些小怕。
晚膳用得很是平静。夏斌因着周围无数侍女太监伺候着,少了之前城外时所说的随意,吃得很是风范。
栩栩摸着尚还后怕着的心跳,愣是干嚼着膳食,却是一点味道也尝不出来。
晚膳尚未结束,有侍女抱着一紫檀琴,来到夏斌的身边。
夏斌看了看琴,又看向栩栩,笑了笑,“一直听闻栩栩姑娘的拿得一手好琴艺,不知今晚可否为本皇子奏上一曲?算是为方才面具之事,弥补雅兴之缺。”
栩栩看到琴时,便有所猜想,起身红着脸道:“多谢二皇子。”接过侍女递过来的紫檀琴。
好久没有触到琴弦的她,在手指轻点在那细细的琴弦上时,不由得有些发抖。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再次回到了漪澜院。熟悉的音乐好似有了生命,在耳边跳舞。是《浮萍葬》。
再一次,迷蒙中,她看到了漫山的桃花。在那里,在那桃花瓣飘舞的地方,有个人在等他。
圣师父何擎苍的面容在迷蒙中渐渐清晰,他的话语也随之回响耳际:“一次又一次的约定,一次又一次的等待,却是一场枯等成灰的骗局。”
《浮萍葬》是母亲所作。原来,母亲早早便知道,圣师父一直在等她么?那个人哪怕知道她不再会出现在他生命中,也在等待。哪怕生命成灰,也会一直等。母亲都知道么?
如果是这样,母亲,你究竟是怎么看待圣师父的?又是以怎样的心情来铺陈这样一首曲子?
一曲终落,手指